作为目前公认的世界上最长的史诗,《格萨尔》讲述的是天神格萨尔下凡人间降妖伏魔、造福百姓的事迹,共有100多万行、2000多万字。这部仍在民间口头传诵的活形态史诗,其宏大的结构和内容令许多创作者敬畏。 藏族作家阿来面对自己民族的伟大史诗,开始了充满激情与理性的探索,用长篇小说《格萨尔王》表达了对自己民族伟大史诗的深情致敬。重述这部伟大的神话需要丰厚的积累和想像,以及对民族神话、民族历史的深度开掘与反思。谈到创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和感受,阿来有很多自己独到的体会—— 不像是在创作,就像是在研究 记 者:重述这么宏大的史诗要做很多研究,需要激情和精力,您在写作过程中是一种什么状态? 阿 来:是的,研究,很多时候的确是处于一种研究工作的状态中。因为写这本书跟别的小说不一样,别的小说只要自己构思就行了,虽然也需要过去生活的基础,但不需要求证这么多东西。 但《格萨尔》本身是一个很庞大的故事系统,是活着的史诗,是一个还在民间以口传的形式流传和生长的故事,不断有不同的艺人在讲述、在创造。写作之前,我必须了解这种不同于书面形式的表达到底是一种什么状况?这些在民间传唱的艺人是怎么得到这些故事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进行演唱,演唱的氛围如何?这些都是需要去考察的,就像专家们做田野调查,要在实际情况中去感受它在民间流传的状态。为此,我跑了十几个县,一次考察最少一个多月。藏区的县和内地的县概念不一样,往往一个县就一两万平方公里,往往要找到一个艺人,需要驱车上百公里,甚至还需要步行爬山过河。 说写作前的准备更像是研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外学者对这部史诗的研究也有很多年了,有很多成果。要写好这个东西,必须要做一些案头工作,了解学界对此研究到了什么程度。 所以,光是做考察和案头准备工作,陆续就做了两年,进行写作的时候就很快了。去年刚开始写了没多久,四川就地震了,就停下来了,十月份捡起来重新写,到今年六月就写完了。 记 者:为了写作您考察了很多地方,访谈了很多人,亲临这些历史故地,带给写作者什么意义? 阿 来:我不愿意用采风这个词,因为这个工作跟我们通常的采风区别还是很大的,不是一种点到为止的方式。我曾经和降边嘉措等学者去进行田野考察,跟这些专家学者合作,的确让我学到了很多不一样的方法。对这本书来说,我更喜欢学者田野考察的方式。所以我说,这本书我不像是在创作,就像是在研究。当然,进入写作状态时还是在创作。 谁也不想在一本小说里读一个化石的架子 记 者:您做了这么多研究,进行了大量的考察,积累的素材和资源都很丰富,而且这部史诗本身也是非常丰富的。那么,您在创作中对故事情节和细节的选取是怎么考虑的? 阿 来:写这本书一个巨大的困难就是材料太多,多得不得了,如果要按原来的故事构架来写,以故事本身的体量和篇幅来讲,可能相当于我这本书的一百多本吧,没法写。所以,故事本身的取舍很费心力。 这本书有一条线索是一位民间艺人的故事,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篇幅围绕这个民间艺人在今天藏区生活的线索。真正写格萨尔王故事的篇幅只占这本书的三分之二。 我们经常会看到的一个现象——对一个体积庞大的故事精简得太厉害的时候,新的作品往往就变成了一个博物馆里的骨架。但小说是需要有血有肉的。如果只是精简的话,就变成一个格萨尔王故事的缩写了,不能把小说家的本事体现出来。 谁也不想在一本小说里读一个化石的架子。 正是这条说唱艺人的线索,让我得到了一个很自然地剪裁庞大故事、自由地出入这个故事的角度。我想,这是这本书的神来之笔。结果是,两个线索互相催发,互相交织,让格萨尔的故事文本成了我自己的文本。 讲故事的人要相信故事的力量 记 者:您用现代小说的方式重写了史诗《格萨尔王》,这种当代人的语言和叙述方式与遥远的神话故事结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而且我感觉到你的叙述中有一种身在其中又跳出故事的脱离的状态。 阿 来:我认为,重述神话不是要在外在形式上保持它的原貌。当代人一方面要吸收民间故事在美学上有韵味的部分,而在别的方面,比如语言形式方面,要贯彻当代的东西,这就是既进去又要跳出来。进去,是获得民间文学中那种美学韵致与对于艺术、对于自己所讲述的故事的敬信;跳出来是要采用现在的形式,表达现代人的看法。 我们需要的是得到民间文学的神韵。 记 者:《格萨尔》在藏族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部史诗和它的流传对藏族群众的精神影响是什么? 阿 来:藏民族的书面文学不发达,过去很多人并不识字,但他们同所有人一样,希望知道所谓哲学意义上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知道和记住自己过去的历史。 大部分研究《格萨尔》的学者都同意,格萨尔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真实人物,只是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但他是一个值得老百姓记颂的人物。《格萨尔》在民间的流传无非是人们保留历史记忆的一种努力,只是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不断被神化而已。民间文学本身就有不断地加重故事神秘化的倾向,就像《西游记》讲唐僧取经的故事一样。这其实就是一种记忆历史的方式,不过口传文学有自己的一些特征罢了。 我曾在上海对一些更年轻的作家做过一个讲座,谈到在藏区考察对我启发很大。在口传文学发达的地方,不管是讲这个故事的人,还是听这个故事的人,每个人都非常相信这个故事。这对我是一个很深的教育。 那些民间艺人,他们坚信所讲的故事。不但坚信这个故事是有的,更相信这个故事中所含的那些价值观念。而我们今天这些从事艺术的作家艺术家,大部分时候对我们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没有信仰。我们一边怀疑文学艺术的作用和价值,一边又在从事这个职业,这在今天是一个普遍的现象。这可能也是当代艺术的特点吧。我们经常在悲叹文学被边缘化,其实也就是在悲叹文学不给创作者自己带来更多的利益,但那些在民间传诵史诗的人从来不谈这些,只谈自己的热爱跟信仰。 很多时候我们的文艺工作者没有什么坚守,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让艺术去做艺术不该做的事情。而在考察过程中我受到了教育:讲故事的人要相信故事的力量。 将来有更多的艺术形式去涉及这个故事更好 记 者:这本书出版以后,您前期请教过的学界专家有什么样的反馈或建议? 阿 来:这本书写完以后,我还参加过全国的《格萨尔》研讨会,研讨会上他们还特意安排我第一个发言。还有杂志专门发表过我跟格萨尔研究专家诺布旺丹博士的对话。 在北京新书发布的时候,学界的人还给了很多帮助,比如请民间说唱艺人到现场表演,并在现场作翻译与对其说唱特点的解释等等,这些都让人感到一种厚重的情谊。 学者们说,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格萨尔》,要让它产生更大的影响,现在已经到了必然要采用新的方式的时候了。比如古希腊史诗,大家现在都是通过戏剧、小说、影视的方式来了解,而不是去读史诗原文。现在的大部分人不懂藏语,人们也不可能跑到藏区去听这个故事是怎么流传的。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格萨尔》,就要把原来的《格萨尔》故事作为一个蓝本,用新的艺术方式来讲述。我想,将来有更多的电视电影去涉及这个故事更好。我这本小说也只是一个开头,肯定还有别的人会用小说来写,写出新意。专家们对这个方式很肯定,很支持。 另一方面,因为学界的研究是很专业化的,不可能让很多人了解,而我们的作品不仅告诉人们《格萨尔》的故事,通过小说也把很多《格萨尔》研究界的学术成果传达了出来。所以,我所遇到的学界专家都很支持我,在书出来之前,我就得到过他们很多的帮助。我的第一趟田野调查就是跟专家们一起去的。 作家要多做一些表达本民族文化的工作 记 者:曾经有消息说您要去《百家讲坛》,我在您的博客里也看到有过很详细的讲座计划,后来好像没有去。你有这么丰富的积累和资料,以后还会做相关的事情吗? 阿 来:借你这个问题,我想正好澄清一下。《百家讲坛》和我谈过,我也进行了一些准备,本来准备做十讲的,后来没有去,就被一些媒体炒成“阿来拒上《百家讲坛》”。现在上《百家讲坛》是一种荣耀,拒上《百家讲坛》也是一种荣耀,好像表示某种清高或不向大众文化低头。其实不是拒上,如果拒上我也就不会准备讲座计划了。只是我准备要讲的方式和对方的模式很难协调到一起。我首先是一个小说家,小说家特别忠诚于自己讲故事的形式,如果要我模仿谁,我做不到。同样,上电视不是不能妥协,但如果完全改头换面,不按自己说话的方式去说,第一是说不好,第二也不愿意这样说,所以后来就放弃了。其实,也是有点遗憾的。 记 者:因为您的这本书,很多读者开始关注这部史诗,媒体也开始介绍近年来格萨尔的一些研究成果,你内心最希望西藏历史和藏族文化被人们了解是什么? 阿 来:我觉得关于少数民族文化交流的话题说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但作家艺术家得多做一些工作,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应该尽自己所能多做一些工作,而不是老在泛泛而谈。很多少数民族,外界对它的理解常常是不全面的,比如藏族,现在外界知道得比较多的就是其宗教,然后,随着商业文化兴起,各地政府开始搞旅游,歌啊舞啊也开始流行,被人们知道,这当然是很好的事情,但有时也是生造出来一些东西。所以,我们作家除了要信仰自己的故事,还要多做一些表达本民族文化的工作。 我想,我所有的小说客观上都是在作这样的表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