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者把作家筱敏称为“精神贵族”。不同于一般女作家的柔软纤细,她的思想散文更多地涉及法国大革命、德国法西斯、俄罗斯知识分子精神、斯大林肃反和中国文革等等这些属于“坚硬”的事物。“筱敏选择了一种乔木式的生存,独立、清晰、内敛、深沉。”有读者这样评价。近日,她的散文选集《成年礼》获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 筱敏则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历史的“羞涩的旁观者”:“风暴中心的风云人物是行动能力很强的人,他们经历一场风暴之后,很快会投入下一场风暴,而‘羞涩的旁观者’行动能力很弱,他们往往停在边缘,风暴从他们眼里慢慢沉入心里,让他们久久不得安宁。”就是这沉入心底的风暴和久久不能安宁的心,让她坚持用自己的笔,写下对历史灾难和人类命运的深沉思考。 羞涩还是一种写作状态,“只有极少数作家几乎不在媒体露面,甚至也很少在公众场合发言,读者接触她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她所发表的文字。她的文字是从内心最隐蔽最静默处流淌出来的,带着心灵的呼啸,带着血液的温度,带着挣扎的印痕,没有矫情,没有化妆。”同行这样形容筱敏。在所有的浮华和喧闹之外,筱敏始终羞涩而坚定地写着属于自己的、对这个历史和时代的发问。 记者:《成年礼》中收录了您从1992年至1999年间写作的一系列散文。虽然最早的文章距今已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但其中对历史和个人的追问,仍能引起读者的反思与共鸣。而相对于这本散文集,我个人更喜欢您前年以小说名义出版的《幸存者手记》,虽然它与我们现在读惯的小说,在语言姿态和表现形式上有很大不同。这两部作品,散文的文字更质朴有力,而小说则有一种充满感情的回忆和思考,更具文学的感染力。这是否是您在这十几年的写作中,有意为之进行的调整? 筱敏:《成年礼》应该算一本重版的集子,它初版是2001年,这次重版因为种种原因压掉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我自己删去了整个第五部分“蓝星谷”,是集子里最诗性的部分,出版者按他们的审稿标准删去了另一些篇目,这是一个妥协的产物。这么说吧,《成年礼》中部分篇目写于准备《幸存者手记》的过程,可以算是为后者做准备的。 我自己也觉得《幸存者手记》更好一些,其实把它叫小说也是很无奈的事,它毕竟有几个虚构的人物,如果散文允许这样的人物,我倒愿意它叫散文。小说有许多规则,我不喜欢规则,散文要自由得多。它究竟叫做什么我无所谓,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表现方式,遗憾的是我还是为别人的规则所累,不够自如。 记者:《幸存者手记》中的主人公立冬,似乎有着您自身成长的一些影子。有了这段对少女成长时期的重塑和回望,便能理解《成年礼》中大部分文章的源头。在之前的文章中,您也一直提到,要写写“文革”这段历史。这部小说是否就是这样一个呈现?这本书的出版,是否算是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一个成年礼? 筱敏:是有一点影子。有朋友谈起历史的记忆时说到一种边缘人———“羞涩的旁观者”,我有认同感。风暴中心的风云人物是行动能力很强的人,他们经历一场风暴之后,很快会投入下一场风暴,而“羞涩的旁观者”行动能力很弱,他们往往停在边缘,风暴从他们眼里慢慢沉入心里,让他们久久不得安宁。我原以为把它写下来我会安宁一点,但其实写了以后我更不安宁。因为要考虑出版问题,我自己先抽掉了几根骨头,给自己画了个笼子,我有所保留,没能尽兴,所以不能说它完成了什么,没有,它没有完成。 记者:您在《幸存者手记》中写道:“人们逃离自己的历史,仿佛弃绝曾经的居所、旧时的衣物;仿佛这座城没有魂灵,不会燃着血一样的颜色紧紧尾随。”这或许正是我们现在对待历史的方式。文革或许就是这样一段我们想逃离的历史。记录这样的历史,示之以后人,意义何在? 筱敏:不仅是文革,许多当下的事情我们也在逃避,闭眼不看,这跟掩饰历史是一回事。说说吉祥话,唱唱好日子,是不是可以使现实生活轻松一点,我不知道。但要我说那种话我会觉得声音太假,太恶心。记录历史的方式有很多种,角度也有很多种,人们往往会熟悉声音最大权威最大的那一种,而强大的家伙又总是霸道的,排他的,会压住旁的细小的声音,久而久之人们便会认可,相信,但那未必是真实的,至少它是依照权威的利害筛选修饰过的。而一个小人物站在自己的观察点所看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他有权而且有必要对历史提供另一种读本。 记者:您的书中还有这么一句话,“执笔的方式是一种思想的方式”。阅读您的作品,会感觉您始终在以对知识分子的要求要求自己,以及自己的写作。同时,您还在书中写道:“长期听不到知识分子的声音,对于一些民族是毁灭性的,对于生长期的青年更是毁灭性的。绝望迫使我们自己出来充当知识分子。”但在当下,知识分子其实是一个概念模糊的词语,人们都在呼唤它,但又并不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您的理解中,什么样的写作才称得上是知识分子写作? 筱敏:知识分子这个词对我来说太大,我够不上。别说“始终”,我曾经很盲目的,八十年代还跟着写愚蠢的颂歌,是现实生活和阅读让我慢慢明白一些事,慢慢形成对我们生存境况的基本看法。我想,一个作家无论写什么,你对自己置身的现实都要有一个基本的看法,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忠实于你自己。 记者:您在书中提到,“许多词语是不可以写成大字的,正如许多词语是无法用喇叭呼喊的,那是一些安静的词语,只能在安静的书写和安静的阅读中生存,滋长,在一个扰攘的世界里,它们都自然消没了,死亡了。”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安静的书写都是寂寞的。或许会因为默默而消亡。您会如何定义自己的文字? 筱敏:这里说的是两种词语,一种是大喇叭大标语的,群体的,组织的,宣传灌输的,粗壮而热闹的。另一种是个人感受和体验的,纤细和寂静的。前者总是要覆盖掉后者,而一个独立的写作者就是要以后者抵御前者。文学本来就是寂寞的事,本来就是倾听生命内里细微的声音。至于这之外的什么效应,跟写作也没什么关系了。 记者:写作在您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您是否有下一步的创作计划? 筱敏:写作其实是一种病,大概跟失眠和忧郁症差不多,有器质上的原因,也有精神上的原因,有的吃药或用其他办法能治好,有的治不好,那也没办法。它给我带来常年的失眠和头痛,但也带来一口氧气,如果你生活的环境空气污浊,许多庞大坚硬的怪物还在不断地制造废气,你就想逃,到远远的地方吸上一口新鲜空气,这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活下去。下一步是“抽屉文学”,写了就放在抽屉里。 原载:《文学报》2011年7月15日 原载:《文学报》2011年7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