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尚君:“新国剧”是怎么提出来的? 黄盈: 1927年余上沅在《国剧运动》中说,“中国人用中国的材料去演给中国人看的戏。这样的戏剧,我们名之为国剧。 ”虽然当时没有太多的实践,但是探讨国剧的一部分文章留下来了。后来,焦菊隐等人虽然没有提出“国剧”的概念,但是他们做的事情也是在探索话剧民族化,比如焦菊隐排的《蔡文姬》 ,已经探索得非常棒了。但现在中国话剧越做离这个血脉越远了,现状是有点后继无人。戏曲也的确面临一个很无奈的状况,我这么一个喜欢戏曲的人,都快把戏曲这篇翻过去了,以后的小孩为什么会看戏曲?我们给一个什么理由让他们看? 以前我在面对投资方的时候,他们在乎的是这个戏能不能卖得好,艺术理念在他们看来不重要。我在2006年左右排戏的时候就想提“新国剧” ,但当时制作人善意规劝,说别叫这个了,太复杂了,还是简单点好。到了2009年,我想再提,但是制作人又说,咱们叫它穿越剧吧,别叫新国剧。所以,面对商业的时候,提文化的概念没有立足之地。今年的《黄粱一梦》 ,在去法国演出前,我就已经打算不讨好观众,不展示自己有多机灵,就顺着故事去排。所以我就想,既然已经把它做得这么不商业了,投资人、制作人都不看好,那我就自己把这个概念提出来吧。当然,只有这一部戏也不行,还得一部一部往下做。 蔡尚君:“新国剧”这个概念怎么解释? 黄盈: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深受西方影响,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时,应该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和方式? “新国剧”不是针对戏来定义的,主要是咱们现代人对待传统文化的一个态度。当《黄粱一梦》在法国阿维尼翁演出时,我的感觉是,中国这么多年的历史积淀下来的文化,随便拿出一样来放在国际舞台上,就足以让国外观众震撼。 蔡尚君: 《黄粱一梦》算是对“新国剧”的一个探索和尝试吗? 黄盈:对,算是第一部。不管现在观众的审美如何,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是特别必要的。如果一开始想的就是世俗的问题,比如大家爱不爱看,那《黄粱一梦》就没有必要让演员走圆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做,探索“新国剧”这件事情就坚持不下去了。 蔡尚君:第二部“新国剧”有计划了吗? 黄盈:还没有特别具体的计划要做什么戏,但下一部戏演员也许会穿着西服演,因为不是说现在大家看到的《黄粱一梦》的形式就是我心目中“新国剧”的绝对样式。这个概念,说到底还是怎么面对传统的问题,当你跟传统对话的时候,就构成了“新国剧”的一部分。再往下做的时候,在形式和内容上都会有新的探索,也呼吁志同道合的人来一起做。 《黄粱一梦》:自由还是不自由? 蔡尚君:我对《黄粱一梦》的温度感有点不满足,觉得它温度不够,导演或许太理性了。其实我感觉自己做的电影也冷。所谓的温度,没有一种概念化的表述,以我以前看过的一部戏为例,这是一部日本戏剧,两位演员在台上对话,尽管我听不懂,但是觉得很有温度。戏的背景是一片泥地,演到后来,两个人开始拿地上的泥砌墙了。在这个过程中,从地上的泥到墙上的泥,仿佛两个点,勾勒出了时间的流动轨迹。观众能感受到戏的温度,因为时间的绵延和演员砌墙的行为感染了观众。这种感染力会改变观众,使他们慢慢进入剧情。这种类似的东西在《黄粱一梦》中少了一些。我感觉导演在排戏的过程中受到了理性的压制,梦里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好像也不太够劲儿,没有体验到导演的那种热情。另外,戏名叫《黄粱一梦》 ,梦给人的感觉是多向度的,是发散的。但《黄粱一梦》的结局最后落脚在建功立业不过是浮云,终究胜不过一碗黄粱米饭,是不是向度太单一了,结局太实了? 黄盈: 《黄粱一梦》在做的时候的确有意地没有追求温度性,这也是很多我的老观众不适应的原因。排练过程中,我没有改变剧中人物的逻辑,观众有观众的理解,我有我的理解,但这些都不能强加在这部戏的主人公卢生身上,他有他自己的逻辑走向。另外,故事的结局之所以这样,也是由原作者沈既济决定的。如果我要改变这个结局或重新解构这种思想,再或者与当代生活制造一些直接的联系,那我还不如重新做个戏。之所以排这部戏,就是因为故事讲的是煮一锅饭的时间人过了一生,因此我也尊重结局,尊重原故事。 《黄粱一梦》作为第一次对“新国剧”的探索,还没有做到一个完美境界,而这迈出的一小步的经验,会催生后面更好的创作。在今后对“新国剧”的进一步探索里,根据不同的选材,戏剧也会有不同的温度,不同的阐释。这需要我们长期的努力。 蔡尚君:在直觉上,我觉得《黄粱一梦》没有那么自由,玩得没有那么通透,导演的才华好像没有完全施展出来。 黄盈:关于自由的问题,就像中西方教育的问题一样,西方主流的教育观念是尊重每个人的个性特点,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不喜欢就不做,自由发挥。而中国传统的教育观念看起来是对个性有所束缚,比如让孩子从小背古书,孩子们也不知道自己背的是什么,但是等我们长大以后反刍的时候会发现,原来那时候我们的记忆力最好,当初背的东西都记得牢牢的。所以,这两种观念孰好孰坏,其实很难讲。在排《黄粱一梦》时,更像练书法,先临帖描红模,功夫先下到了,才开始创作。我相信只要坚持做下去就可以到一个自由挥洒、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书写境界。 蔡尚君: 《黄粱一梦》很好,是一个成熟导演的作品,但是没有我当年第一次看你的话剧《未完待续》时的那种惊艳之感。 《未完待续》我觉得非常好,当时的感觉是好久没看过这样的戏了,觉得这个导演很聪明,悟性好,在创作上很自由,没有受到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 黄盈:这两部话剧的创作不太一样。 《未完待续》是西方的形体戏剧打底的方法,创作时也的确很自由,不需要那么多规矩,一共排了21天,头7天形体训练,中间7天完善剧本,把框架搭好,最后7天抠细节,基本上是一气呵成的。但是《黄粱一梦》用的是中国传统元素,当做一个纯中国的戏剧时我发现,中国的传统体系,需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去研究,这个戏在今年去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演出前已经排了3个月。 蔡尚君: 《黄粱一梦》的演员,都是戏曲专业的吗? 黄盈:严格讲只有那个女演员是戏曲专业,演卢生的男演员在曲剧团工作。当时选演员的时候,也没有打算找专业戏曲演员,因为担心这些专业演员一上台,整台话剧就看着像京剧或者昆曲,如果入了一个格,就破不了了,我自己想做的是如何破格立新,这点做起来其实挺困难的。 这个戏一开始创作的时候,想得很简单,就是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但是后来找动作谱系的时候,发现其实挺难的。我研究过戏曲与中国舞是怎么训练的,也研究过太极拳的动作韵律,做了大量这样的工作,寻找哪些元素是需要吸收的,哪些是需要训练的,但是绕了一大圈后,最后发现中国戏曲的圆场是最根源的东西,把它化进戏剧很有意义。但一旦走圆场,演员的肩膀就要端平,不能一上一下,否则传统审美不能接受。为了让演员们把肩走平,去法国演出之前,每天排练之前都要走圆场,走得差的还要多走。 蔡尚君:你选的是做一个慢的东西,需要内功,创作时回到了一个最根本的事情——训练演员,这个路子很棒,听你说这个我很兴奋,因为当年我也想过做类似的戏,但是后来没有在戏剧这条路上走下去。 黄盈:现在这个时代,艺术创作的门槛低了,越来越不讲究技艺方面的磨练。做中国传统的东西,也越来越难。吃着面包喝着牛奶长大的孩子们,以后还会不会对戏曲有兴趣?这个时代离当年的戏曲生成环境越来越远了,那时候的生活节奏很慢,大家晚上坐着驴车去看个戏,泡个澡,这样的生活方式催生这样的艺术。所以,生活方式的改变导致认知方式和艺术形态的改变,因此“新国剧”往下做虽然困难也要坚持。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年12月9日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1年12月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