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学在远离我们,还是我们在远离文学?昔日全社会的文学热情在物质化的欲望和现代人的匆匆脚步面前已经大大消减了。在这个背景下,坚守在精神的高地并始终对文学怀有一种梦幻和真诚的人就不能不令人生几分敬意。文学新湘军中的蔡德东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守护文学高地的人,他20年来在缤纷的生活中把一只脚牢牢踩在文学的韵律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近日,他的小说集《土地的恩赐》出版了,这是“土地”对他诗意栖居的一份丰厚的回赠。 蔡德东创作的起点就站在时代生活的起跑线上,他从一开始摆出的就是一副弯腰曲背两眼向下的架势。于是他一路收割的是沉甸甸的庄稼。《请客》写贫穷岁月农民由“请客”导致的心灵负担到干部转变生活作风带来的心灵喜悦;《喜酒》描写的是生活中宴请宾客、大讲排场的不良风气,劝告人们移风易俗,放弃攀比心理;《姑娘大了赶快嫁》从婚恋入手,展示了现代生活观念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如果仅仅这样承载着现实政治的雨露和阳光,作品的“重量”倒是具备了,但是显得“单瘦”,而且也未能扑腾出同时代那些大作家创作的翅膀。我们欣喜地看到,蔡德东种植的“庄稼”中包孕着更多的东西,不仅有“重量”,而且也显示出几分“丰满”。这就是他的作品从现实政治的地表出发,开采出了更多的矿藏。具体来说,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人格凸现、生命思考和童年关怀。 高尚的人格,是开放在大地上最美丽的花朵。蔡德东对美好人格的注目,使他的小说弥漫着一种朴素的诗意,并将温泉般地洗濯那些踏尘而来的心灵。中篇小说《啊,贞贞堰》讲述的是一个乡土世界中真性情、真人格的故事。小说从天旱“抢水”的风俗写起,即有一定的寓意。那一汪滋润干裂、焦渴的泥土的清冽的水,不正是历史上像贞贞一样的农村女性美好人格的写照吗?她们对爱情是那么坚贞,对生活是那么乐观,对做人是那么真诚。贞贞最后在恶势力的逼迫下投堰自尽,进一步写出了女性为维护美好人格而置生死于不顾的决断和勇敢。而贞贞昔日的恋人——今日返乡的老将军在“贞贞堰”前设茶馆怀抱着“烟火不灭,茶水不断”的朴素愿望,亦寄寓着作者希望人们从“历史池塘”中汲取人格力量并世代传承的深意。小说《茶馆里》有着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的场景设置和何士光《乡场上》的主题意蕴。槐大爷与树清老汉的对立实质上是一种人格的较量。失势的槐大爷对“自尊”的极力维护包含着一定的社会内容,而更重要的是反衬出树清老汉的高大人格。 对生命的思考,使蔡德东的“庄稼地”多了一行坚实而生动的脚印。文学不仅要展示人创造的物质的精神的“果实”,更要表现创造这些果实的灵性灌注的人的“生命”本身。蔡德东在这方面写得最好的是他的中篇小说《阴雨天》。这篇小说是对人的存在、人的生命意义的思考和追问。岳易之精心服伺中风瘫痪已十年的父亲,“不管生活中遇到多么不顺心的事,不管工作中碰到多少挫折,在父亲面前,岳易之的脸总是欢快的,目光总是热情的”,由此他被树为“精神文明的典型”受到新闻媒体的关注。可是他内心却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终于这样发问,父亲只是“作为社会和家庭的负担而残存着,我十年如一日地伺候他,延续其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与其说他是在向着传统的道德发问,不如说他是对自身生命意识的觉醒。当他感到“自己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生命”已被父亲拖得精疲力竭时,电光石火般的在他心里萌生了一个“罪恶”的念头:“只有弄死他,我才能解脱!”从道德伦理的角度看这是大逆不道的,但从生命存在的角度看这恰恰是对人的生命意义和价值的尊重,是强大的生命热能和激情对传统道德堤坝的冲击。当然在中国实施“安乐死”还不能成为现实时,小说最后也只能用父亲的自然死亡来解除“孝子”内心的矛盾冲突,既维护了人们理解中的人伦道德,又为岳易之发挥生命的创造力铺平了道路。尽管这样,小说毕竟穿过人们观念上的重重迷障,提出并解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当无意义的生命和有价值的生命纠结在一起时,人们应当选择有价值的生命! 对童年的关怀,拓展了蔡德东小说的主题空间。对高尚人格的仰视和对有价值生命的眷顾,使作者具备了这样一颗诗意的心,一颗童心,对儿童生活的关注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但这又不是单纯的儿童文学作品,因为作品中还存在着一个“成人世界”。作者的用意是要从儿童和成人两个世界的映衬中托出童年成长的主题。中篇小说《爸爸不在家》写三兄妹在妈妈逝世、爸爸离家到省城学习的情况下,学会了生存,学会了关心,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做人。看起来提出了让孩子独立生活的问题,实际上也涉及到在孩子的成长道路上父母的榜样力量和精神引导问题。小说中爸爸虽然不在家,但他的勤奋好学、乐观向上的精神成为了滋润孩子们心灵的春风夏雨。而《不愿长大的孩子》从反面写父母的不良行为对孩子们造成的心灵负担。“成人”心灵的弱点和外在的包装使“儿童”感到困惑,并成为他们成长道路上的障碍。 蔡德东在坚实的“土地”上既种植出了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庄稼”,又培育出了一些令人赏心悦目的“花草”。不仅如此,我们越过这些“庄稼”和“花草”还看到一线飘灵的“云彩”,这就是他的小说中还缭绕着一缕淡淡的哲理意绪。在他的“庄稼地”的上空我们可以采摘到这样一些相对而出的智慧云朵:生与死,美与丑,情与仇,真与假,现代与传统,情感与理智,特殊与一般……这就使他的作品开始具备了某种经得起时间咀嚼的“内核”。 正如在思想意蕴方面的锤炼一样,在小说文体方面蔡德东也作了一些有益的尝试。他的小说以“故事小说”为主,甚至个别作品把“故事”讲得曲折离奇、惊心动魄,如《啊,贞贞堰》,但更多的是讲述日常生活中一些平淡的故事,如回娘家两姐妹比送礼物的故事(《回娘家》),给当兵去的意中人送鞋垫的故事(《带露的野花》),小孩子取得成绩后渴望引起大人注意的故事(《阿兰的心事》)。在故事的讲述中,作者不是着意刻划几个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而是通过一些生活场景的组接和几条线上人物的活动以及极富生活气息的民俗风情的描写,传达出一种心灵性、观念性的东西。从这方面说他的小说已经潜伏着散文的质素。于是当我们读到他的“意境小说”时也就不感到奇怪了。短篇小说《土地的恩赐》故事情节淡化了,浮现出来的是一派人、景、情和谐交融的散文化的意境。福清老汉和孙子去鱼塘搭棚,儿媳去镇上卖粮,老伴在家里做家务,完全是一种忙碌而又安闲的生活情景。福清老汉站在冬日的田野关于“土地”和“女人”的联想,使我们在温馨的乡村生活图景中找到了富含诗意的主题:土地不仅恩赐了收获的喜悦和满足,也恩赐了心灵的富有和温情。除“故事小说”和“意境小说”外,我们还读到一种“情感小说”。《阴雨天》在外在的故事框架中装着一段波翻浪涌的情感河流,这实际是一篇动人的情感小说。小说除极写主人公内心的徘徊和挣扎外,又用“阴雨天”这一压抑、沉闷的生活情境丰富和内化了人物的情感世界。可惜在蔡德东的小说中,“意境小说”和“情感小说”还不多见。 近些年来,有不少小说作者把创作的眼光缩小到个人的“身体”和内心的“秘密”,甚至陷入鄙俗不堪和低级趣味;或者遁入文字游戏的迷宫。这样虽然获得了“商业效应”或“沙龙效应”,但却失掉了文学的品格,疏远了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当然更多的作家还是怀抱着现实人生,怀抱着创作的诗意。蔡德东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把文学的根扎在“土地”深处,收割了一方含有时代激情而又浸润个人心灵雨露的“庄稼”。他的小说虽然还缺乏某种稳定的风格和个性,而且在思想含量和艺术水准上也还参差不齐,但是他的小说创作实践给我们这样一种有益的启示,或者说引发我们这样一种美好的期待:文学创作应当守住自己的“根”!这个根就是“土地”,就是现实,就是对人生的关怀,就是对真善美的讴歌,就是对人乃至整个民族的心灵的净化和精神境界的提升,就是对作者自身人格情操和艺术品味的坚守,就是基于对传统珍视的艺术新变和突破。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1.5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1.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