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二者是否真的有所关联,反正头一回见着邓云乡先生那本以其书斋名称为题的文集《水流云在丛稿》时,我忽而想起了杜甫羁旅成都草堂期间写的那句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我喜欢这句诗的意味,也喜欢云乡先生的书斋名,以及他的书。 细想之下,这诗句、斋名和著作,都共有一种在散淡间抗拒世势和时变的蕴藉,柔中见刚,以静驭动。我所喜欢之处,主要也就在此。 记得最早对云乡先生有印象,还是20多年前,我读初中的时候。一次从中央电视台给老年人办的“夕阳红”栏目里,偶然看到其貌不扬的一位慈祥长者在做民俗讲座。我看的那段内容是讲火锅的,里面特别强调,涮羊肉最考究的是用山西大同出产的铜火锅。因为自己是山西人,所以对此颇觉自豪。同时,对电视里操一口老北京话娓娓而谈的老先生,也平添了几分好感,记住了他的名字“邓云乡”。 但此后多年,竟再无留意或追究这类话题的闲情逸致,也一直没有机缘更具体地认识邓云乡先生,更多地了解云乡先生的著述。直到近年常从琉璃厂一带穿来走去,顺带常逛逛荟萃各类老北京风俗文献书籍的小店,这才重又注意到云乡先生的大名。 特别是接连从图书馆借回《水流云在丛稿》《增补燕京乡土记》,以及河北教育出版社那套“邓云乡集”中的好几册,反复翻阅之后,对云乡先生,总算有了比较立体、全面的认知。原来,这位老先生,本就是地道的山西人,1924年生在晋北灵丘。跟一般山西人不同的是,他少年时代即开始客居他乡,在当时改叫“北平”的文化古都念书成长,自一度沦入日伪当局之手的北大毕业。虽然他毕业时已是抗战胜利之后的1947年,但此前一个时期就读北大的经历,仍使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三四十年代之际滞留古都的“京派”名士当中的一部分人物。建国后不久,1953年,云乡先生调往华东,1956年到上海,之后37年都一直在与他本业关联不大的上海电力学院供职。1999年2月9日,退休六年后辞世。 以这样的履历来看,云乡先生并不是根正苗纯的“老北京”,他真正定居和长住北京的时间,不会超过30年。倒是在上海,他住的时间连在一起却有四十二三年之久。另一方面,云乡先生也不是职位显赫的学者,既无名校教席可坐,也无冠冕堂皇的头衔和子弟梯队可恃。他的学问完全是由他个人日积月累、水滴石穿的勤勉著述支撑起来、展示出来的。他的治学专长或术业专攻的取向,完全是他自己抗避流俗和环境的深沉而执著的思想情趣的自然流露。 读云乡先生的书,我最受触动的是他忆旧如今的专注、热忱的笔墨,和纤毫毕现、纹丝不落的细节交待。而他写到的这些方面,如一家饭店半个世纪乃至更久以前用的招牌、菜单,厅堂桌椅的陈设、氛围、光影、色泽、气息,别说是过去的旧迹,就是挪到现在,大概也少有人能做到身临其境而给予足够耐心的关注,更甭提事后还一一道来、如数家珍,活灵活现地复显于字面。从这寻常罕有的文风、笔致里,折射出的是一种极难得的生活气度:容得下一切人生情致和外物精微之处的气度。容得下,记得住,然后才能写得出,写得好。 据说云乡先生的人生轨迹上也不乏他所处那个时代和环境里不少有头脑的文化人必逢的那类横逆和波折。从外在形式上看,云乡先生最终展示出的学识,与他事业和人生的境遇的黯淡,这二者间的反差,其实本也可说是一种坎坷的表现。虑及这一层关系,再来捧读云乡先生的著作,我总能感觉出,他这极从容、极澹定、极朴实、极深沉的文字中,究竟还是积郁着一层不动声色、不溢于言表,甚至不期望为人所知的力量。 凭着这种力量,云乡先生以他的文字重建了一座消逝在历史深处的文化古都,复活了它的精神,再现了它的风貌。当然,这是隐含在云乡先生远称不上行时的著作中的一项笔墨与心灵合铸的工程。只有读了他的著作,并且有缘读进去的人,才容易知道,云乡先生藏在心里、形诸笔下的这座文化古都,正在把我们眼前的文化或者古都,映衬得越来越像沙漠,万劫不复的沙漠。 《水流云在丛稿》,邓云乡著,中华书局2001年3月出版 原载:《文艺报》2010年03月24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3月2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