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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仙》到《茶道无道》，廖琪的创作均选取了叙事独特的文化弧度，身处一个复杂的文化场，他却执著于较为简单的却又是极富人性化的层面进入他的小说世界，在对潮汕文化的精雕细琢的背景上，撑起了他对岭南文化的审美品格的观照。也许相对于更深远的文化渊源和更细微的文化脉动，他选择的文化弧度是局部和宏阔的对立统一，但他并没有沉浸于个体的喃喃细语中放慢叙事节奏，也没有选择“宏大叙事”而把人性裂变处理为令人几乎不能承受的高频。各人头上一方天，他就在通过自己创设的叙述时空里，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撑起了一片文学天空。 廖琪的作品，多次提到了“茶”与“屐”，这都是潮汕文化乃至岭南文化中独特的价值元素符号。特别是“茶”，我们所生活的岭南大地，到处茶香四溢，不仅有早茶、午茶、还有晚茶，城市乡村，处处有喝茶的地方，人们不论有多忙多累，一旦坐在茶桌上，那他的心境就迥然不同：一茶在手，狂热之气会成弩末；两盅下肚，更是一片平静无波、澄净如镜景象。茶是飘飞在这片土地的精灵，它让长期生活在闷热濡湿的环境下的人们不再狂躁忧郁，而变得清明而踏实。廖琪写茶，几乎篇篇波及，从器皿、泡工及品茗形式都作了详尽的描绘，让人在“高冲低洒、刮沫淋盖，烧热杯罐、澄清滤汁”的繁琐而饶有趣味的形式中疑幻疑真：作者到底是写茶，还是在概括潮汕人乃至岭南人的讲究“人情浓郁”和“温存怡适”的气质与品性？也许这就是廖琪在创作中的“勃勃雄心”：他如此去工笔细描那些“绝无生意人的半点炫耀与张扬”，而充盈着“姜太公的清高”，大都挂着“曲院春风缀茗天，竹罐榄炭手亲煎，小砂壶沦新鹪嘴，来试湖山处女泉”这些清代大诗人丘逢甲所写的《潮州春思》诗句的大大小小的茶庄以及一批批闲散得来又爱纵横古今清谈的茶客，是大有深意的。 像廖琪所写的“茶仙”丁世昌和翰林巷的“闲散之仙”柳二公等人，都是很个性化的人物，他们所追求的是散淡的人生，自由的心灵，闲适的生存，固守着寻常形态的人情物理，固守着自然状态的人道民生而自得其乐，在平凡的日子里，他们不会老想着如何成为圣贤？如何做个豪杰？丰功伟绩如何创建？大忠大奸怎么划分？什么叫气贯长虹？怎样能名垂历史……他们更关注的是日常生活的种种情态，普通人的生存状况、世俗风习，人间情怀，对一切作寻常化的处理。我们来看看他所写的茶道： 然而，这小店从早上8时始，至下午3时止，却顾客盈门，人头如涌，不曾有过冷清的时刻。顾客们一手交出钱来，一手拿过大包小包的茶中，常常还要乐滋滋地朝店主人躬上几下身子，送上几声谢。好像赚了钱占了便宜的不是店主人，而是自己。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怪！ “顾客的舌头就是一杆秤。你对不起人家的舌头一次，人家就会冷落你一辈子。做茶叶生意呀，不在于装门面讲花哨，也不在于一张巧舌俐嘴，而在于既懂行，又讲茶道茶德” 。店主人常常脸上泛着几分豪光，对茶客这样说。这大概就是他生财有道的宣言了。 何来茶道，何为茶德？……他于是不厌其烦地再度开口：“你去翻翻《茶谱》吧，上面就有‘不藉汤沸’、‘何昭茶德’两句。字面上看似说茶，骨子里讲的却是喝茶人。……他继续指点迷津：“郁闷的时候，失落的时候，急躁的时候，喝了茶，你是不是感到神正精聚，心清气爽？要不，何谓将喝茶称为和平之饮、清雅之饮、淡泊之饮！这就叫茶道。” 见茶客公鸡啄米般地连点着头，他再次补充：“一家人一起喝茶，或是以茶待客，你不觉得天伦之乐，不觉得其情融融么？茶是饮品，也是药品，能去心火，治顽疾，更能革身换面，大凡与茶有缘的人，也是礼信之士，这就叫茶德”。 可见廖琪对善良与知性浑然一体的人生领悟已达到了一个较高的层次，引申到丁世昌身上，心温润明亮，印证万物而保有自身，善良由此而生，维持了自己的立足点，同时也维持了对这人生与世界保留批判的可能性，保留超越可能性的能力，从而让他们知足常乐和达观睿智。 但似乎人又是最复杂的动物，人性的证明需要借助许多外在的因素，而常常还难以沟通。曾经有一篇小说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直迷惑不解，他去找这个人，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后来被人领到一座坟墓前，据说里面就埋着他要找的那个人，他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埋着那个人，就掘开了坟墓，结果他只看到一行字：“我在你灵魂抵达不到的地方。”这个结尾煞是意味深长，它像一个寓言，说明有的人对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理解和了解，一些人的灵魂深度是另外一些人永远无法抵达的。 到了《茶道无道》，廖琪的人生顿悟更显出了其深度的展示和开掘。日常的生活中他所塑造的人物尽可以悠游淡定，平安的日子里也大可以谈今论古，但一旦涉及到尊严与荣誉，无论是关乎个人的还是关乎整个小城的，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们会奋起抗争，会锲而不舍，会由懦弱变坚强，会由木讷变雄辩……这里头有一句点题的话，廖琪在《茶道无道》的引子中已定下了全书的基调：“这就是香城，一座视茶誉胜于生命，随时准备为尊严而作出付出的小城。”所以才有了上篇中丁世昌和“茶博士”比赛的那一场大战和好战。因为家道中落乃至沦落到家散人亡，丁世昌隐姓埋名、流落异乡，过着低调淡泊与世无争的日子，压根就对“茶博士”挟着“开展社会主义茶叶竞赛”的名头，实为个人主义膨胀、沽名钓誉的变相挑衅一屑不顾，压根不想“出山”，破坏他“隐于市”、隐于“茶”中的初衷，因为历史的教训是惨痛的，他不想再蹈父辈的覆辙，高调地富贵，炫耀地张扬，最终惹来了杀身之祸。所以，对这场所谓的“比赛”，他开始是躲，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进而是用“拖字诀”：一双眼只盯住脚趾不放，似乎全无心赛场上的变化，脸上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场上柳二公受挫于“茶博士”十岁的儿子大头的外侮内乱、奇耻大辱于不顾。但就在这最要紧的关节点上，又羞又气的柳二公的一巴掌把他拍醒了，那一句“我，看错人了！”的断喝把他从迷惘的神游中唤回到现实中来，为自尊和荣誉而战的豪情侠义油然而生，满腹才华、字字珠玑倾囊而出，滔滔不绝仿若汤汤韩江水。这一章煞是精彩，“茶仙”和“茶博士”斗得不亦乐乎，随着“茶博士”的横出阴招，丁世昌的养晦韬光终于崩溃了，他最终使出一绝招，把“茶博士”完败了。也就是这一下的沉不住气，酿成了丁世昌最后的悲剧收场。 可见，人世有多么的复杂，人生有多么的曲折，人心有多么的幽微，也许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知道要把这些落实到具体的生命身上、落实到具体的生命过程中，才不算泛泛的感慨？而能够担负起表现这样丰富内容的生命该有多么复杂、曲折、幽微，这个生命的血肉得以承受什么样的煎熬和历练？在廖琪创作的丁世昌身上，我们约摸可以看到一个较佳的范本。 到了下篇，廖琪在不动声色之中，创造了更多的活泼的人物，在他的文学世界中，他总不会忘记存在着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离开了生命、灵魂、感受力，文学若只剩下一些知识和材料，它还有何魅力可言？也正因为作者很注重带有生命的体悟和注重个体人的精神世界的探寻，所以其叙述更具有了某种生动性和机趣。 所以他的作品是好看的，有一种文化弧度上的诗性飞翔。潮汕文化的历史存在一种是在正式的史书文献中被记录，另一种就是在诸如《茶道无道》等众多的叙述主体中得到延续；这样的民间叙述，显著的特征是更能彰显其人性的刻写。廖琪的作品说简单是简单，往往是从人性的一种简单的问题出发，却在最终旅行到一个宽广的人的境域中去。如《茶道无道》，故事起源于和品茶有关的一个孤立的问题，但它的范围不断扩大，渐次涉及到一个家族、一个小城，多种组织结构，各式人等，在那种特有的微含嘲讽然而极其智慧又相当欢腾喧闹的叙述语汇中，他的人物系列也渐次确立。 女主角秦凤丫是其间最光彩照人的人物，因是着墨最多的女角，所有对女性理想而又美好的想象，廖琪都妥帖地安放在她的身上了，他从“人与生活、现实与内心”这个豁口出发，带着我们随着他的女主人公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心灵历险。秦凤丫出生不久就家散人亡、流离失所，本是恩人的养父罗明理把她养育成人，却又夺取了她少女的贞操。一边是人一边是兽的慈爱与疯狂，让她痛不欲生，求死又不得，因为有罗家奶奶的恩威并施……秦凤丫就是在如斯的境地忍辱偷生成为一个隐忍大度、显耀着人性的神圣之光的美丽女性。白璧有瑕成为她追求爱情与归宿的一个难以跨越的坎，却无损她成为一个有高尚人格、有悲悯胸襟的真正的人。这似乎是本无可能的事，但在廖琪的笔下做到了。在市场化和消费至上的时代里，女性成为大大小小的商家和广告紧密盯住的对象，反过来，露脐装、人体彩绘、服装模特儿竞赛和选美等等，是女性把城市装点得摇曳多姿。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问题的另一方面，女性的真实命运，在性感和靓丽的包装下，在舞台和广告的聚光灯照射不到的地方，受到极大的遮蔽。廖琪深深地理解这一点，他让秦凤丫经历了重重的苦难，却成长为一个豁然大度、真正淡泊名利却对人世有极大担当的“活出了立体的人”，处处带伤而又时时迸发出美的光彩。 还有罗明理、卢细目、林松兴、秀芽等人，加上上篇写的丁世昌、柳二公、“茶博士”、高全胜……一干人等，没有一个是平面的写法，这体现了一种写作的功力，更凸现了小说家的想象力和理解力，这既是指向人生的，又是指向人性的。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的时候，有两句话让人印象深刻，一句是“满纸荒唐言”，一句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看《茶道无道》到了最后，我们也悟出了这里面的采借与承接。里头的一个又一个“误解”，一个又一个的“错位”，除了要有想象力，更重要的是要有理解力，对人的理解，对人性的理解，对社会与政治的理解，尽管这一切体现在小说作品中，有时戏剧化了一点，矛盾的冲突浅层化了一点，黑暗世界的丰饶性令人毛骨耸然、惊心动魄了一点；还因为上下篇的写作时间有一定的时间距离，契合的程度时有疏离的倾向……但整个作品贯穿下来，潮汕文化乃至岭南文化的积淀深沉厚实，现代化转型的灵动创新又比比皆是，从而以其小说世界的多姿多彩与立体丰饶成就了历史与审美双重视野下的魅力，这就是廖琪，也是《茶道无道》中深刻的“人道”。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14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1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