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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说过，须一瓜是一位有着道德“洁癖”的作家，她的长篇小说《太阳黑子》再一次体现了她的这一特点。她是把日常生活中貌似正常的道德现象，掰开了，拆散了，撕碎了，露出其中的破绽和裂纹，再把这些东西重新组合起来，最后要你来做出选择。比方说，这部小说就告诉我们有这么两种类型的人，一种是阴暗的好人，一种是有罪的好人，都是好人，你到底喜欢谁？在这道选择题前，我仿佛看到了须一瓜的一丝冷笑，她暗自说，看你们该怎样对待上帝的承诺。 上帝承诺要救赎我们人类的每一个成员。为了得到救赎，人们听从上帝的指令，不断地行善，不断地反躬自省，于是你就成为了能够升入天堂的好人。须一瓜作为一位有着“道德”洁癖的作家，自然会对上帝的意愿充满了兴趣，她想必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获得上帝的救赎，从而让人的精神变得更加清洁。在须一瓜以前的小说中，我们已经感到了她的这种良好愿望。然而，须一瓜偏偏要把问题穷追到底，她问道：如果这些好人不仅仅有原罪，还自己干出了罪孽的事情，上帝真的能够救赎他们吗？他们身边的人还能够接受他们吗？于是须一瓜将三位“有罪的好人”推到了我们的面前。 这三位“有罪的好人”就是小女孩尾巴的三个爸爸，在鱼排打工的陈比觉、“的哥”杨自道和协警辛小丰。尾巴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她的三个爸爸共同抚养她长大。这三个男子汉的生活非常艰难，但他们为了这个弃婴可以付出一切。他们作为好人并不仅仅表现在对孩子的怜爱上。“的哥”杨自道经常为乘客做好事，他得到的表扬最多。协警辛小丰则是警长眼中的“一把刀”，他多次出生入死立下功劳。比觉在那个恶劣的工作环境里，干着粗重的苦活，默默帮衬着无奈的女老板。但是，他们又有着深深的罪孽。十多年前，当他们还非常年轻的时候，竟然杀死了一家五口人，制造了让警方震惊的宿安水库强奸灭门大案。从此他们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有罪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上帝的救赎就成为了一个非常现实具体的问题。他们多么希望上帝的承诺能在他们的身上兑现。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似乎一点一滴地赎回了自己的罪身。他们身边的人都会把他们当成好人来称赞。可是，终于有一天，真相裸露了出来。当人们知道这几个好人就是一桩凶杀大案的制造者时，还能容忍上帝对他们的救赎吗？这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它考验着我们的道德承载力。 与此同时，须一瓜还写了一位“阴暗的好人”。“阴暗的好人”是从警长伊谷春的妹妹伊谷夏口中说出的，她将这个称谓冠在卓生发的头上。卓生发绝对是一个好人，他好到都只能与一只狗相伴为生，因为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几乎都烂透了，“满世界都是侮辱与损害，到处都是势利与贪婪”。他为那些衣冠楚楚却内里腐烂的人们而痛心疾首，他要与那些坏人坏事做斗争，他拿着一把铲子，天天在大街上把那些纵容人们犯罪的“牛皮癣”铲掉。这位“阴暗的好人”充满着崇高的道德感，俨然一名真诚的卫道士，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他多像一位圣徒；他又像是一头灵敏的猎犬，从一点蛛丝马迹中就能嗅出深藏在背后的阴谋。凭借着他的灵敏，他居然发现了宿安水库凶杀案的真相，他终于让那三位隐藏了八年的杀人凶手落网。然而这样一位圣徒又是那么的孤单，人们一点也不感激他，也不同情他，甚至还要欺负他。对于卓生发，也许我们很容易就会做出否定性的选择，因为他的内心太阴暗，他把每一个人都当成危险的敌人，他带着阴暗的心理去窥视身边人物的隐私。想一想吧，如果我们自己的身边有这么一个阴暗的好人，我们还能放松心情地去面对生活吗？ 情感的天平明显向着有罪的好人倾斜。但是在法律面前，情感不起作用。须一瓜懂得这一点，她并不为这三位有罪的好人作无罪的辩护。但是，须一瓜仍要不依不饶地将她的比较和选择进行到底。三位有罪的好人的确是犯了罪，而那位貌似圣徒的卓生发难道就没有犯罪吗？卓生发曾是造船厂的职工，造船厂职工宿舍曾经发生过一次大火灾，卓生发的妻儿和岳父母在大火中丧生，当时卓生发完全可以把他们抢救出来，但他放弃了他的义务和责任，事后他却因此获得一笔巨额的人寿保险赔偿。我们完全可以说，卓生发的四个亲人就是被他亲手杀死的，他的罪孽一点也不比三位有罪的好人要轻。只不过他的犯罪是在心理世界进行的，日常经验世界的法律和公正对他的犯罪起不到管束的作用。须一瓜在这种比较中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法律不过是对日常经验世界的约束，它不能用来证明一个人是无罪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去面对自己的罪错。 无论是三位有罪的好人，还是卓生发这位阴暗的好人，他们都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犯罪，犯罪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因为从那一刻起，一种罪感意识就在他们的内心深深扎下了根。他们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赎罪，获得上帝的宽恕。从这一点上看，这两种类型的好人仿佛走到了同一个起点。但是，长在他们内心的罪感却结出了不同的果实，也就使他们选择了做好人的不同方式。在三位有罪的好人内心结出的是爱的果实，他们是怀着一种爱心去做好人的，他们将每一个人都当成自己帮扶的对象。然而在卓生发的内心结出的是恨的果实，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他说：“现在的人心太坏了。他们心中没有准绳、没有神明。他们虽然没有杀人放火，没有烧杀抢劫，可是，心里面堆满了蛆虫一样的恶。”因此他是怀着一种仇恨之心去做好人的，他把每一个人都看成是潜在的罪犯，他做好人的目的就是要维护这个世界的纯洁性。小说写到这里时，须一瓜也不再等待我们来做选择了，她自己就做出了选择。她让上帝派来的“天使”伊谷夏对卓生发宣布：“我告诉你，神也未必宽恕你，因为你心里只有恨，你心里装满了恨，你只想证明每一个人都是比你更恶的人！” 一个充满悬念和刺激的侦探故事，在须一瓜笔下成为了一个关于爱的主题的咏叹。爱的主题也许是一个老之又老的主题，须一瓜在她的写作中乐此不疲地宣讲着这个主题，她的小说总是在给人心注入阳光和温暖。我以为这并不是一种写作的重复，而是因为作家对现实中爱的缺失感触太深。从一定程度上说，卓生发对这个世界的判断是准确的：每一个人的“心里面堆满了蛆虫一样的恶，贪婪、自私……又因为这些恶，为法律不察、而且人人有份，所以，这世上，你几乎找不到一颗敬畏之心，愧疚之心，懊悔之心”。毫无疑问，要让敬畏、愧疚、懊悔等神圣的情感回到人的内心，靠法律是做不到的，靠道德伦理的约束也是做不到的，它只能借助爱的清泉一点点浸润到人的内心。由三位有罪的好人抚养大的弃婴尾巴在小说的结尾用望远镜眺望天空，她看着看着突然哭了起来，因为她觉得爱她的三个爸爸都不要她了。这似乎是作家的一种暗喻。尾巴一定是从眺望天空里获得了上帝的警喻，我们这个世界上，充满爱意的好人越来越少，处境也越来越艰难。于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伊谷夏会“泪流满面”。我同时看到了，站在小说背后的作者须一瓜也“泪流满面”。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28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2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