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当代文艺界围绕“躲避崇高”与“抵抗投降”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不少作家放弃了文艺的理想追求。接着,一种“泛‘美’主义”或“泛审美主义”在中国当代文艺界泛滥起来。这种“泛审美主义”实际上是一种肤浅的“感觉主义”或“感性主义”,即把凡是能够提供给感觉的感性呈现都称呼为美的呈现或美的创造,同时也就把随便的什么感性享受都一概称呼为“审美”。这显然混淆了真美与眩惑即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的媚美。中国当代文艺出现了一种颠是纳非的现象,有些作家艺术家不以真美打动人心,而以眩惑诱惑人心。结果,低迷、麻木代替了朝气和希望,颓废和欲望代替了理想和崇高。为了克服文艺的这种病态现象,中国当代有些文艺理论家高度肯定了文艺的理想追求和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批判。但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界在把握文艺的理想和作家的批判上却存在一些误区。 为了抵制中国当代文坛存在的“泛‘美’主义”或“泛审美主义”倾向,有人深刻地区分了“美的艺术”与“大众文化”,并鲜明地提出在“美的艺术”与“大众文化” 这两者之间,应该以“美的艺术”来提升“大众文化”,而不应该以“大众文化”来消解“美的艺术”。他反对审美的降格,而把“审美超越”视为“艺术的精神”,认为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都使人在经验生活中看到了一个经验生活之上的世界,使人在苦难中看到希望,在幸福中免于沉沦,而使自己的生活有了一种必要的张力,把人不断引向自我超越。而有些文艺作品沦为商品,变为休闲、娱乐、宣泄,仅仅满足于感官享受的工具,不过是随着人的“异化”而来的文艺的一种“异化”现象。但是,这种文艺的审美超越论没有反映人的现实超越。这种审美超越与现实超越是互相促进的,而不是完全脱节的。尤其是文艺的审美超越不是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而是反映了人的现实超越的。否则,文艺就完全成为作家艺术家主观创造的产物。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文艺对现实生活的审美反映。在艺术世界里,艺术家虽然可以批判甚至否定现实世界中的丑恶现象,但是克服这种现实世界中的丑恶现象却只有在现实世界中才能真正完成。正如马克思所说:“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文艺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可以超越邪恶势力,但绝不能超越正义力量。否则,文艺作品所构造的理想世界就完全成为与现实生活对立的另一个世界。虽然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存在物质和精神这两个层面,但是,物质层面是精神层面的基础。如果脱离物质层面而单纯地追求在精神层面上实现人的是自由解放,就是将文艺世界和现实世界对立起来了,将审美超越和现实超越对立起来了,而不是将审美超越建立在现实超越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文艺对现实世界的超越,是在肯定正义力量的同时否定邪恶势力,而不是构造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对立的文艺的理想世界。如果认为作家艺术家可以创造一个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理想世界,那么,作家艺术家就可以完全脱离现实生活进行虚构和想象,甚至就可以向壁虚构了。这无疑是引导作家艺术家回避挖掘、发现和塑造现实生活中的未来的真正的人。如果作家艺术家可以创造与现实世界完全对立的理想世界,那么,这个理想世界必然是一成不变的,而不是历史发展的。在现实生活中,未来的真正的人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就深刻地反映了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历史交替。在长篇小说《创业史》中,郭振山就从未来的真正的人演变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反面。土改前,郭振山是穷佃户们崇拜的英雄,他满足了他们藏在内心不敢表达的愿望;土改后,郭振山变富了,不再能体会困难户的心情了。当土改时候下堡乡赫赫有名的人物郭振山拿定最后的主意给自家当家而不给贫雇农当家了时,他就演变了。“不是前两年的郭振山了。他表面上是共产党员,心底里是富裕中农了。”而梁生宝就和演变后的郭振山分道扬镳了,代替郭振山成为了未来的真正的人。在历史上,未来的真正的人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作家艺术家只有深入生活,不断地开掘和发现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未来的真正的人,才能创造出不同于以往的人物形象。 有人追求的文艺理想不过是一种空中楼阁,不可能转化为现实。有人认为,文学的理想是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的张力的艺术展现。作家感觉到了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的悖立,没有排斥任何一方,而是在两者之间徘徊,在“新”与“旧”中徘徊。新生活必然要取代旧生活,然而旧生活就没有价值吗?现代工业文明诚然给我们带来富裕,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但现代工业也会使人变成某种机器,而环境的污染、自然的破坏、贪腐的蔓延等更败坏了我们赖以生存和生活的珍贵的空间,素朴的母亲般的田园和传统的良知、道义的绿洲的丧失,更是我们的悲哀。我们必须正视这种历史前进中一再出现的矛盾和悖论。显然,这种文艺的理想是不可能转化为现实的。文艺的理想不是作家艺术家脱离现实生活基础的“架空”的想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的。马克思在论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时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页。)这就是说,没有“架空”的文艺的理想是可以转化为现实的。如果文艺的理想是作家艺术家胡编乱造出来的,那么,这种文艺的理想就不可能转化为现实。有些文艺的理想是回望的。这种文艺的理想虽然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是尖锐的,但往往是消极的。当然,这种回望有时候也是相当迷人的。但是,人类社会是前进的,不是倒退的。因此,文艺的理想不应该完全是空中楼阁的。有些文艺的理想不但可以转化成为现实,而且可以促进现实的发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高度科学地概括了历史发展的两条道路,一是采取较残酷的形式,一是采取较人道的形式。马克思说:“正像18世纪美国独立战争给欧洲中等阶级敲起了警钟一样,19世纪美国南北战争又给欧洲工人阶级敲起了警钟。在英国,变革过程已经十分明显。它达到一定程度后,一定会波及大陆。在那里,它将采取较残酷的还是较人道的形式,那要看工人阶级自身的发展程度而定。所以,撇开较高尚的动机,现在的统治阶级的切身利益也要求把一切可以由法律控制的、妨害工人阶级的障碍除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1页。)这就是说,历史的发展既有较残酷的形式,也有较人道的形式。因此,作家艺术家不但要深入地批判有些采取了较残酷的形式的历史发展,而且要积极地追求和促进未来历史的发展采取较人道的形式。 有人发挥了马尔库塞的“艺术是大拒绝即对现存事物的抗议”这个文艺思想,认为艺术之所以是“大拒绝”,是对现存事物的“抗议”,是因为现实生存并不符合作家内心的精神意愿,作家需要通过拒绝和抗议来展示自己心中的真实理想和独特思索。这是文学之所以必须拥有理想情怀的内在原因。赫·马尔库塞认为艺术的基本品质,即对既成现实的控诉,对美的解放形象的乞灵。在赫·马尔库塞看来,“先进的资本主义把阶级社会变成一个由腐朽的戒备森严的垄断阶级所支配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这个整体也包括了工人阶级同其他社会阶级相等的需要和利益。”(《现代美学析疑》,赫·马尔库塞等著,绿原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22-23页。)这就是说,工人阶级已为流行的需要体系所支配。而被剥削阶级即“人民”越是屈服于现有权势,艺术将越是远离“人民”。可见,赫·马尔库塞只看到了人民被统治阶级同化的一面,而忽视了他们斗争的一面。也就是说,赫·马尔库塞在强调作家艺术家的主观批判力量时,不但没有看到人民在现实生活中的革命力量,而且完全忽视了文艺对这种人民的革命力量的反映。因此,作家艺术家的批判必须和现实生活自身的批判结合起来。也就是说,作家艺术家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是作家艺术家的主观批判和历史的客观批判的有机结合,是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的有机统一,是扬弃,而不是彻底的否定。 因此,清理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界对文艺的理想的认识,旨在推动文艺理论界更深入地探讨文艺的理想。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27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2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