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情况 上世纪六十年间的散文流派纷呈,谈清它并不容易。五十年代的整体风气不同于六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审美标准也有微妙的差异。八十年代后,散文开始多样化,成绩不俗,出现了诸多新型的作家群。近些年散文的活跃,队伍的庞大,比小说创作要更有强度,那是世人公认的。 1949年以后,中国的散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革命题材的作品盛行,从延安来的作家的写作风格逐渐成为主导。国统区过来的作家开始经历着思想改造与精神适应的过程,早年的文风被新式的语言所代替。不过在港澳等地的文人依然保留着民国写作的遗风,像曹聚仁等人的写作就还在民国文化理念里,没有受到内地流行观念的影响,五四余风在一些非政治话语里得到延续。 易代之际的风尚荡涤着旧物,新的、微笑的文字在占据舞台。作家们把自己的心向大地倾斜,产生了诸多有影响的作品。杨朔、刘白羽、秦牧、吴伯箫等人形成的风格成了那个时代的标志之一。以杨朔为代表的散文,从普通纪事里展示时代的风貌,把小我与民族命运联系起来。这带有一种隐喻色彩,他不久就成了一种样板,直到“文革”时期,这样的写作变成了一种重要的模式。 审美风格的整体转变,在暗示着一个新的历史话语的到来。知识分子自觉摈弃以往的个性的表达,深入工农兵生活,于是关于私人话语的表达,渐渐被置换为一种集体精神。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陶铸《松树的风格》、曹靖华《素笺寄深情》的流行,在于把人的真挚的情感与国家荣誉与命运结合起来。文章气韵流畅,一面又把当下中国热点的东西呈现出来。 浏览那时候的作品,语言朴素,韵律单一而神圣,纯情的东西被提倡,但也把复杂的生活简单化了。曹禺的作品已不像民国时期那样复调,老舍的幽默消失了大半,茅盾的文字在才学中已失却洒脱。赵树理纯粹的乡下语言倒显得得心应手;孙犁的短章虽有文人气,但因为是写着农村的生活,读者并不感到小资气。这些从旧时代走来的人,积习使其依然保持着文人色调,但当年的散发性的思维得到修正,美学理念已与先前略有差异了。 “文革”结束后,散文出现了繁荣的局面。它充当了思想解放运动的武器,诸多作品对“极左”路线的反驳如巨雷轰顶,沉闷之气为之一扫。冰心、巴金、叶圣陶、胡风的复出,大大拓展了写作空间,他们的文字带有儒雅的韵致,加之人格的魅力,深受欢迎。他们的特点是向内心倾斜,注重良知的表达。典型的例子是巴金,他在《随想录》里对己身的拷问和对历史的反思,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一类的写作还是一种道德对另一种道德的反叛,在根底上没有消除旧的痕迹,模式还是旧的。与五四新文学比,依然有单调的感觉。 只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散文出现了各类样式,张中行、汪曾祺、木心出现,才有了新的气象,不再是工具理性的体现,而是个性化的书写。张中行的文字颇有周氏兄弟风骨;汪曾祺的随笔有明清文人气;木心是游走在世界的过客,把东西方文化打通,连接着精神的四野,很像钱钟书的个性,将思维延伸到东方之外的地方,文章的气象就非常人可及。不仅注重学识,还有智性,而智性的攀缘,吸引了众多读者。这时候的散文,已在五四写作的基础上,向前滑进了。 分析六十年的散文,大概有下列几种印象: 诗性文字 诗性是心绪化的,其实指的是片刻的感受。他们不追求写实,但对内心的世界是遵从的。杨朔、蓝灵、柯灵、碧野都是这样。比如对故土的描述,很有情感,文字是讲究的,内蕴里是诗意的存在。柯灵写都市生活,多系心性的抒发,有诸多闪光的思想。即便到老年,文字依然漂亮,说其有唯美意识也是对的。只是有时过于华丽,失之朴素,就没有味道了。郭凤的散文有内美,读后如春风扑面。有的简直是诗,是飘动的花絮,四处流溢着香气。至于林贤治,把诗人的语言用到作品里,思想性的波光荡人心魄。他注重对内心隐秘的发掘,但绝不使用平庸的句式,文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 有许多作家在表现内心的苦乐时充满力度。高尔泰、汪曾祺、张承志、史铁生的文本大可回味,那些一唱三叹的词语,我们读了感动不已。在这类作家那里,思想的拷问异常深切,要么是神性的低语,要么是对极限的跨越。他们从仓夫俗子的语境里解脱出来,直面大地和上苍时,精神是无尘的清洁与美丽。 这个特点后来在年轻的作家冯秋子、马丽华、祝勇、彭程等人身上亦有表现。祝勇的文字如锦缎的闪光,在对历史的扫描里不忘对人性美质的勾勒。彭程在平和的叙述里不乏无奈的感伤,他对命运的捕捉透着无边的伤感。他们从历史深处与潜意识的王国,打捞着诸多思想。七十年代后的一些作家也展示了他们的 姿容,周晓枫、马莉等人文章的内力的散发,已大大不同于前人了。 学人随感 学人散文其实多种多样。总的看来是杂体的,以述学为主,兼杂情趣。费孝通、季羡林、王力、启功等都是。这些人的文本自然地透露着学术的眼光,费孝通写东吴大地,儒雅里隐含着文化期待。学理与见闻,加之微妙的感受杂糅其间。启功的文字从不刻意,举重若轻之间,谈出万千气象。季羡林晚年的随笔,老到自然,平民意味和智者的风范是有的。他的文字没有张中行的灵气,在章法上亦不及汪曾祺。但他和平、多爱,感伤的东西渗透到精神现象中去,境界之高是别人不及的。 在学人队伍里,还存在着杂家的作品。这些杂家或是藏家,或是鉴赏家,比如唐弢、黄裳、邓云乡都是。其涉猎广泛,有杂学基础。明清文人的趣味和日本小品的精神,加之英法散文的特质都暗藏其间。黄裳的随笔有版本家的趣味,对明刻本与清刻本看法奇异。行文从容委婉,古风可见。那些专一写散文的作家,往往不及其深切,在他的文章里,旧文人气和现代人的忧患感精神四射。余秋雨把学术笔记与游记结合起来,使散文形态为之一变,一时大散文概念流行,王充闾、林非等都有诸多作品行世,文坛的多样化渐渐形成。 青年一代的学人在近三十年的创作中异军突起。李零、陈平原、汪晖、止庵、刘绪源、谢泳都有好文章问世。这些学者思维活跃,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找到很好的平衡点。他们的论文与散文几乎没有界限,把文章的学理和趣味很好地结合起来。谢泳的考据文章是一种小品形态,在方寸间见到历史的诸多烟云。张鸣的随笔,刀尔登的杂感、缪哲的文字,含思想与趣味,随意之间可见到思想者的卓识。 智性文章 这以钱钟书、王小波为主,张中行的一些文章也可纳入此列。钱钟书《诗可以怨》、《林纾的翻译》都可作散文读。《管锥编》奇异的文本让我们叹为观止。他的作品是没有东西方界限的,所谓“东海西海心里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正是。张中行把罗素精神与庄子境界引入文本里,殊多警语。在他的作品里,哲人的苦思历历在目,是面貌一新的。他从知堂那里出发,又衔接了西洋逻辑学与古典哲学的意绪,遂成一体,扩大了小品散文的内蕴。木心的文章是有自觉的文体意识的,他在西洋文学史与美术史的参照里看人看事,一语双意,一声两调,《即兴判断》与《哥伦比亚的倒影》,一扫文坛旧习,焕然新姿。到了王小波那里,是天马行空的走笔,一会儿是俯瞰众生时的咏叹,一会儿乃狂士的自语。他灰色幽默,也身带悲悯,没有逻辑修养的人无法写出类似的文字,《沉默的大多数》中傲世与戏谑的语句,为六十年间所罕有。 智性散文有一种向思维极限挑战的意味。他们的文章常常出其不意,行文不以旧的套路为然,精神反俗,多有奇蕴。比如钱钟书对历史宿命的感叹,对专制文化的批判,都能从历史的高度为之。所阐发之语,非一般儒生可为,其思维的高远,将文章的内蕴扩大了。张中行对时空存在的诘问,王小波对历史必然与偶然的思考,都在一般理性逻辑之外,言他人所未言,精神的独步遂成妙意。像木心这样的作家,文章多是警句,他的俳句差不多都是好的。许多文章在反逻辑里生出新意,旧传统文章难见此状,日本散文的温润与西方诗歌的机智都在一个调色板里诞生了。此外,刘小枫、周国平都有佳作传世,他们的学术随笔的散文意味,在精神的高度上是跨越旧俗的。 传统意义上的哲理散文往往是精神的演绎,多是象征性预示。但在钱钟书、张中行、木心、王小波那里,思想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他们在自然的叙述中流淌出精神的美和理趣的美,文章不再是载道的闪现,而为强力意志的升华。写作乃陌生的攀缘。他们带着读者从众声喧哗里走出,孤寂地在旷野行走,但收获的却是无量的欢喜。 乡土笔记 孙犁、贾平凹、刘绍棠、苇岸、刘亮程的散文是有乡土意味的。许多文章是泥土里升腾的声音,远离象牙塔,内中有乡土的温情与纯朴。在孙犁的文章里,对土地与绿色的爱,对没有污染的人情的打量,有着素朴的美和平淡的美。贾平凹写陕西乡下的文字,是酣畅古朴的,古老的遗存在那里获得可爱的展示。他在民风里捕捉到神异的诗意,那是在书斋里没有的东西。刘绍棠笔下的运河,是宁静而清俊的。他大概受到孙犁的影响,在自己的文章里不断礼赞都市之外的野趣,似乎觉得,都市里龌龊的东西过多,还不如青纱帐和泥土房里的人生更有趣吧。 乡土散文是个不确定的概念。它是五四后出现的一种文学形式。赵树理、柳青、梁斌的某些作品,都有一点这样的痕迹。后来一些青年作家受到域外文学的影响,把自然描写的笔法用到乡土里,散文的内涵就将故土性与现代人文的理念结合起来了。苇岸、刘亮程的一些作品,就有这样的痕迹。已不再是乡情纯粹的扫描,而是藏着个性主义的风韵,对生命的内在性的拷问与追索,都在文章里出现了。那是对时间流逝的叹惋,还有个体生命的玄学的凝视。鲍尔吉·原野、迟子建、阿城的一些短章,也延续了这样的意境。只是因为彼此的经验不同,格调大不相同而已。 中国是农业大国,乡村生活多样,精神是多元的。对乡土的发现始于知识分子。他们在怀乡的时候意识到了风俗的意义,把乡村记忆与谣俗的审视变为一种美学的关照。沈从文发现了故土的异于中原文明的情调的内蕴,他写下的文字把儒家的那种诗情完全颠倒了。汪曾祺对江南水乡的表现,多见诗意,民风、遗俗、信仰都得到诗意的表达。丰子恺在勾勒浙江小镇的人与事时,笔触是里巷的神韵与禅的柔风,风俗图被栩栩如生地展示出来。他们在那些平凡的日子和被遗忘的角落里,发现了弥足珍贵的存在。在世风日益功利主义的时候,那些未被污染的纯粹的形态,对于我们的民族来说实在是重要的。 纪实篇什 纪实性的作品从来就是散文的重要一翼。一些人物速写、报告文学都可以算是重要的方面。抗美援朝时期,大量的前线事迹被报道,引来读者兴趣。即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许多文章记载了乡村的变化,也留下几丝特别的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纪实文章突起,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时间读者甚众。这类作品最活跃的时期还是在八十年代。好的作品多以直面人生见长,良知未泯者的忧思历历可见。何为、冯牧、徐迟、邵燕祥、牧惠、章饴和等,用优美的文字写现实的片断,类似杂文与速写,传神之语多多。更年轻的一些杂感家摒弃象牙塔里的雅态,以百姓之苦为苦,以百姓之乐为乐,鲁迅传统得以延续在沉郁的文字里。 媒体的活跃,给百姓的写作带来好的机会。尤其网络的存在,使许多百姓的文章被广泛阅读,造就了一批有趣的作家。他们其实是业余写作,也无登堂入室的祈求,只是想表达自己而已。安妮宝贝、韩寒等一代新人的走笔,被广泛阅读,网络语言也渗透其间。新人新作已大大不同于前人,语言在他们的作品里显得飘洒而灵动。只是因历史感弱化被一些老读者所疏离,但这些新式青年的创造性我们是不可小视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报纸副刊的周末版纷纷亮相,各地小报的流行也造就了新的写作群体,有的写作者以生活的丰厚引起读者的注意。汪曾祺就在阅读一个副刊的女工的文章时发现了人才,并组织人写了评论。南方周末版开辟的百姓栏目,常常能发现好的作品,关于历史记忆,关于底层生活,关于社会公正等,是人们内心世界的流露,在社会学的层面和审美的层面,都有不小的价值。 上述描绘只是一瞥,汪洋大海般的散文世界,岂可简单言之?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几次的散文热,给了读者精神的洗礼。中国是散文大国,载道派与言志派文章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我们的文学史在经历了几度低潮后,开始寻找到自己的路径。汪曾祺说,小说、戏剧可以现代化,但不知散文如何现代化。这是对的。人类的情感有时是在一种特殊境遇下的一种喷吐,中国人在跌宕起伏里发现失去了本我,而宁静里的思考,给我们更多的是本原的闪光。散文乃精神的独语,自然也是心性的外化。在嘈杂声四起的时候,沉潜于思想之海的文字,像珍珠般含着无限的精华。而这些精华的存在,才使我们的世界变得有趣起来。 原载:北京日报2009年09月21日 原载:北京日报2009年09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