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论麦家的小说时,人们总会提到博尔赫斯这个阿根廷作家。麦家自己也曾经在2000年写过一篇《博尔赫斯和我》。在文章中他直言,博尔赫斯是他心中的英雄。博尔赫斯早期名篇,作于1941年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中国读者特别是八九十年代先锋派作家极为推崇的迷宫悬疑小说的代表作。小说采用了侦探小说的形式,讲述了一个英德间谍故事。故事不复杂,但博尔赫斯用小径分岔的花园造了一座迷宫,寓意着“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他要通过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揭示时间的相对性这样的哲学问题。小说是“由相互靠拢、分歧、交错或永远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博尔赫斯小说中,你可以看到与众不同的两点:首先是“迷宫制造者”。在小说中博尔赫斯不断地制造疑问,吸引读者跟踪阅读下去;其次是他诡秘的叙述能力。他在小说的叙述中不是通常的设法让读者接近故事的本原,而是故意制造悬疑,让读者远离结果。当读者笃信无疑自认为达到结果时,却突然发现事情可能想错了。博尔赫斯的这种构思技巧和风格深刻地影响了麦家。 在麦家的小说中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博尔赫斯的印记:迷宫般的结构中蕴涵着严密的逻辑性。以《风声》为例,我们可以体会到麦家在小说结构与情节设计上、环境刻画上的严密逻辑性。《风声》在结构上由三部分组成:东风、西风、静风。“东风”篇叙述了李宁玉的故事:抗战时期的杭州汪伪政权内部出现了泄密者,日军谍报长把4位被怀疑者软禁到西湖边的裘庄,一个封闭的院落里试图找出泄密者。最终4人中被刑逼供死了一个,自杀了一个,最后没有找到共产党“老鬼”,但情报被自杀者李宁玉以暗藏遗画中的摩斯密码传递出来。李宁玉是“老鬼”,李宁玉是英雄。小说仿佛揭示了谜底。但怪异的是故事没完。“西风”篇中,当年4人中的顾小梦活着到了台湾,而她的叙述完全不是这样的,情报不是在李宁玉的遗画中外传,而是她送的。谁是真英雄?读者迷惑了。而“静风”篇则最终揭晓了潘老、潘教授、顾小梦之间的关系。小说的三部分结构看似独立、枝丫分岔,但层层缠绕、相互递进。麦家在小说里设计了一个环套的迷宫,“东风”中已解决的问题在“西风”中又出现了,“西风”中看似完全解决的问题又在“静风”中呈现了漏洞。从读小说的第一个字开始,读者就已经在通过蛛丝马迹寻找谁是老鬼,分析每个人物的动机、行为、语言、机会,谁不在现场,谁没有实施行动的机会,一切抱着怀疑的态度去看待每个人、每句话,哪怕是最细微的描写都不能被放过。读者需要在阅读中推理,还要加上想像,再加上一些背景分析。那些初看不合情理的东西,最后都得到圆满的解释,谜底最终揭开了。制造怀疑,又层层剥离怀疑,麦家正是在各种事实和说法之间的相互背离中,塑造了丰富的人物心理,推动了故事情节沿着一种不可预知的推测前行,充分展示了悬疑智力小说的逻辑魅力。 在环境刻画上,《风声》也有非常坚实的逻辑力量。麦家的小说尽管是虚构的,但他写的细节如密码编译的技巧、破译的知识、世界密码发展史、抗战时期沪杭国共日伪四方的关系、冷战时期中苏美三国的关系,更不要说小说中衣着饰物器具、生活场景、人物语言心理行动都与历史相对应。《风声》中描写日伪时期谍报人员的斗智斗勇,要具备那个年代国共日伪多方的谍报常识及密码和破译的专业知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生活场景、每一个人的身份、心理都要和故事发生的真实历史之间有大环境上的一致,这种一致是细节设计上的真实。这也与博尔赫斯相似,其小说的迷宫是建立在大量阅读历史、文学、哲学、神话、传说等等的基础之上,具有坚实的知识基础。 麦家曾经说过:“我觉得其实真正小说的文学性就体现在故事性。” 表面上看,麦家的小说和博尔赫斯小说一样,似乎总是那些故事、那些场景、那些遥远的影子一样的人物。他们用来制造小说的材料并不复杂,故事也比较简单,甚至常常出现某种雷同的东西。但他们给读者留下的感觉却是复杂、多变和新奇的。究其原因就在于他会诡秘地讲故事。麦家的小说讲述情报机构的斗智斗勇,神秘而又悬疑,故事题材本身很吸引人。很多人认为麦家就是用通俗的故事吸引了通俗的读者。在泛文化的、市场化的时代注意文化消费者的口味,无可厚非。问题是作家讲什么样的故事以及怎样讲故事。在中国,由于历史的原因,作家似乎不太注重于此,会讲好听故事的作家不多。麦家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把小说返回到了唐宋元明清那个“讲故事的时代”,把中国小说以情节制胜的特点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让读者欲罢不能。具体地说,麦家“新智力小说”中的故事叙述具有以下特点: 一、叙述读者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一部小说,故事如果过于陌生读者没有体验基础不会产生共鸣,如果过于熟悉又缺乏新鲜感会失去吸引力。造密、保密、泄密、解密,是悬疑智力类小说的基本要素,读者在侦探小说、解密小说中都可读到;歌颂抗日英雄、反对“美蒋”特务、摆脱“苏修”控制、争取国家安全等故事在新中国前30年的作品中也屡见不鲜。但把两者结合起来,造成读者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学作品并不多,麦家的小说是其中之一。在故事情节和语言方面,他沿袭了传统革命英雄传奇的套路,但在结构技巧、思想力度方面又努力向纯文学靠拢,这使麦家超越了一般类型小说,在这一题材和文体领域获取了成功。他的创作在吸纳传统传奇的基础上,大容量地引进了类型小说的大众通俗和流行时尚元素,给读者新的惊喜。 二、故事有很强的融合力。麦家叙述故事的方法是很平常、朴实的,如《解密》由“起、承、转、再转、合”五个篇章,外加一篇主人公遗留的笔记本摘要构成,叙述了主人公容金珍的一生。为了增强小说的可信度,增加了对容先生、郑局长、严实等知情者的大段访谈实录。小说开头、高潮、结局秩序井然,没有一点的虚幻、奇特和荒诞,但是在他平静的叙述中,读者会感受到各种小说要素的融合——密码编译的规则和技巧、密码破译的一般规律、等差数列的演算、计算机的编程特点、密码发展史、数学发展史、天文历法、无线电、圆梦术、棋艺、佛事;二战、“土改”、抗美援朝、冷战时的国际关系、“文革”变幻的政治风云、国家安全、保密规则、秘密单位等等这些读者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东西,全部被麦家糅合在一个博尔赫斯式的迷宫中,造成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效果。那些熟悉的历史场景和不熟悉的生活知识全都是那样独特地结合在一起,给读者新奇感、异样感;智力游戏使读者兴趣盎然,顺着作者设定的情节逻辑步步“上当”,却还“执迷不悟”。 三、叙述故事离不开对人性的深度思考。好小说不能只是简单的叙述故事。小说离不开故事,故事离不开人物,人物离不开命运,命运是人类不可琢磨、充满无穷变数的东西。小说都是通过故事去表达一个人的命运,表达人的思考,表达一些生活的哲学。麦家在讲故事时会充分表现生活的丰富性和人性的不可测。如《暗算》中瞎子阿炳与有问题的天使黄依依,《解密》中天才的容金珍,在他们身上就显示了一种天才的宿命。这些天才突出的天赋成就了他们,也毁灭了他们。而毁灭的根本则在于人性,是人性在面对善恶、才华、运气、财富时产生不应有的歧变。这种歧变与人物的出身、经历、环境有关,它是偶然与必然碰撞融会在一起时的产物。作者为之感到痛惜,但也没有给予简单的道德评价。更为重要的是,他还不忘用“超智型”新式英雄形象的塑造加以引导和提升,寄托自己对美好人性的向往,正如作者所言,“好的文学作品的涵盖面就是照天照地,可以照亮你的身体和心灵。”麦家人性故事的讲述是有明显的价值指向的,这或许也是他成功的奥秘之一。 原载:中国作家网2009年11月23日 原载:中国作家网2009年11月2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