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 站在成功的彼岸, 也许有一点孤独 海岩很能说,有相当不错的口才。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古城南京。2010年1月13日晚,海岩又一次站在了领奖台上,他获得了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南京市人民政府和凤凰卫视主办的“2009中华文化人物”大奖,除了获奖证书之外,他还获得了一尊象征中华文化的孔子立像。 从辉煌的领奖台上走下来,他来到另一间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众多媒体记者的大厅接受访问,海岩对所有提问来者不拒,并且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毫无敷衍之意。他透露说他刚刚创作完成了一部新的电视连续剧,是专门写记者的,剧名就叫《独家披露》。于是,很想知道他在这部新作当中都“披露”了些什么样的“独家”内容?无奈那天时间实在太紧张,转天又全都各奔东西,只好再做打算。 1月21日,记者如约来到北京昆仑饭店采访海岩,在他递给我的名片上,我看到了一共10个头衔:锦江国际(集团)公司董事、高级副总裁;锦江(北方)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北京昆仑饭店董事长;中国旅游协会副主任会长;国家酒店星级评定委员会副主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很想套用他的一部书名《你的生命如此多情》说一句:海岩,你的身份如此多重! 但真正吸引我来采访他的,与那些身份全无关系,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位作家,或者是剧作家。是他在上千万字的文学作品中所展示给我们的一个又一个既现实又梦幻的人物和故事。从《便衣警察》《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永不瞑目》《你的生命如此多情》到《玉观音》《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平淡生活》《深牢大狱》《舞者》……十几年来,海岩平均每年发表八九十万字的作品,成为全球汉字写作的作家中产量最高的人。而如此惊人的“产量”竟然全是在业余时间完成的。十几年的光阴,数千个漫长而寂静的深夜,这个摘下了董事长、总经理等面具的男人,着了魔一样地扑向他的稿纸,以每夜五千字甚至一万字的速度构筑着他心中的文学大厦,时而山呼海啸、血流如河;时而花前月下、儿女情长。写着,激动着,常常于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从青年到中年,他人生中最灿烂的年华被他就这样一劈两半,完全透支地穿行在白天与黑夜之中,穿行在企业管理与文学创作之中,竟然在两个舞台上都成绩斐然。然后又满怀深情、痴迷地爱上了黄花梨木的研究与收藏,家里还多年养着宠爱的猫猫狗狗……不由得想到,外表沉静的海岩,内心一定有一座沸腾着岩浆的活火山,只需稍稍喷洒出一点点,便足以燃烧成一部部“独家披露”的长篇巨作…… 也许因为身材保持得很好,海岩看上去很年轻,一点也不像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那是一个难得的下午,在那间被各种艺术品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小客厅里,灯光柔和地照耀着。窗外有一片小小竹林,冬日的寒风中依然是绿绿的,厚而严的窗子滤掉了城市的喧嚣,房间内静静的,我们边喝茶边聊。海岩讲起话来有板有眼,他说是因为这么多年当领导养成的习惯,在中国当领导就是讲话,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边说还边做出用嘴使劲的动作,自己不笑,那种海岩式的冷幽默。我说难怪,怎么老觉着你聊天像在做报告似的。他说,他视我这话为对他的批评。 看得出,他很配合,尽量敞开来谈。但一种无形的约束还是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防火墙。这当然不是对我,而是对所有人,对他身外的这个世界。记得有人说过,海岩你即使离他很近,他仍然离你很远。我知道,文学是需要孤独来滋养的。身为一个文学家,头上无论顶着多少耀眼的光环,内心却一定是孤独的,因为写作本身就是一次孤独的行旅。海岩说他的睡眠不好,凌晨写完东西之后根本不能入睡,长此以往,透支得很厉害,有朋友认为他已经属于抑郁症患者了…… 也许,作为一个男人,他生活得有些压抑。太多的身份,太多的压力,郁积在内心深处太多的纠结,所以,他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铺开稿纸(他是不用电脑的),在那些虚构的故事里抒发他的情感,倾泻他的思绪,正如白先勇所说:文学是一种疗伤。 海岩是有“伤”的,内心里,没有人知道。写作是他的“私人医生”。当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灵状态一旦维持相当的时间之后,是会在外表留下痕迹的,至少在他的行为举止上会养成某种习惯,于不经意中悄然流露,无言地走漏着“风声”。 如果从人生纵向的轴线上来看,海岩的人生波折而传奇。幼年的他因为身体弱小总受人欺负,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块儿大膘肥的家伙,于是他把锻炼身体当成了人生第一目标,游泳、跑步、打篮球,直练得一身强健的肌肉,竞技水平相当出色,成为全国公安篮球队的队员。而这时,社会风气突然转向,开始崇尚学历、崇尚文化了。因为“文革”中父母被关押,成了流浪儿的海岩只读到小学四年级便辍学了。后来他参军入伍当了一名小兵。复员后,在北京市公安局里做位置最低的一般科员,周围不是中专生就是大学生,要不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领导找他谈话说:小侣呀,你要学点文化,不能老这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啊!按当时公安部的规定:“35岁以下,大专以下文凭的职工必须接受扫盲学习,否则会另行分配。”于是海岩只好参加“初中班”,先补初中文凭。除此之外,他蹦极般地恶补文化知识,每天撕两页汉语字典边走边背,他背下了字典,又开始看历史书,《中国哲学史》《中国通史》《社会学》…… 只要开始学,什么时候都不晚,狂灌进肚子里的知识让他的精神世界也膘肥体壮起来。28岁那年,他一边参加公安部的扫盲班,一边开始写小说《便衣警察》。一年后,他把写好的手稿打印出来,通过一个熟人给中国青年出版社送去,遭到拒绝。他又邮寄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对方甚至连看都不看就拒绝了。海岩找到编辑说:“看在我等了三个月的份儿上,你先看一页行吗?一页是700字。你们觉得不符合要求,我就走。”于是,编辑打开已经落上尘土的包裹。看完了一页,翻下去又看了一页……《便衣警察》一炮打响,首印获得30万册的“天量”,海岩一夜成名,改编成电视剧后更是风靡全国,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几乎人人都会唱“少年壮志不言愁”…… 海岩的小说和影视我看得不多,但有一天晚上,偶然打开电视,在电影频道看赵薇饰演的一个女警察,便一口气看了下去,很惊心动魄的缉毒故事,直到看完,我才知道这是海岩的《玉观音》,故事很震撼,结局却很悲惨,全剧都暗涌着一种压抑的调子。海岩说,他作品中的故事大都很悲剧…… 悲剧就是把美撕碎了给人看。能够感受到,早已功成名就的海岩,骨子里始终有种很深的悲剧情结。别看他在这里侃侃而谈,但他的内心并不快乐,他很累,随岁月的流逝又平添了一份“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叹喟…… ■访谈录 关于《独家披露》 记者:《独家披露》的创作动机是什么?你眼中的媒体人是什么形象? 海岩:我其实一直不太了解记者,但又一直在跟记者打交道。我的认识中,记者是对社会现实比较贴近的人,他要调查、采访很多社会问题。我还是想写社会生活,只不过是选择了这么一个角度。主人公是一个大城市一家主流报纸社会新闻部的一群记者,他们在调查采访一桩桩事件的过程中,呈现出来人间万象,社会生活。但还是比较局限在百姓生活的层面上来谈的。因为电视剧的主要受众还是最最普通的老百姓,与电影和网络等比较而言,更偏重于家长里短一些。尤其是黄金档的电视剧观众,这群人的文化程度不是很高,但他们的年龄却是比较高的。 记者:你是否就此揭露了一些社会问题呢? 海岩:一般来说,写媒体,尤其在西方社会,一定与揭黑幕有关,你看我这剧的名字,独家披露,好像也是揭黑幕。其实不是。在中国现行、尤其是黄金档的电视剧审查制度上来说,为了让作品能够和观众见面,我还是更多地写了社会和谐、温暖的一面。 记者:你写的是一群报社的记者,你认为报纸这种媒体的前景会怎样? 海岩:我觉得报纸这种平面媒体慢慢地也会被网络等新媒体所边缘化。现在的报纸还是在给一些有阅报习惯的人在读。而随着年轻人慢慢成为社会的主体之后,他们不一定非在报纸上看新闻。随着报纸读者的老化和分化,新媒体的受众队伍在扩大,并且随着新媒体的不断变化革新,使它的便利性和传播性,对内容的优势就更强。纸介媒体就面对很大的挑战。所以,现在纸介媒体也开始在做网络。 当作家灵性更重要 记者:你年轻时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 海岩:我现在也内向。能讲话也是锻炼出来的,我刚做领导的时候,上台不但讲不了话,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旁边的人都在对我说:大声点!大声点! 记者:你小时候学过绘画,打过篮球,那你那时候的理想是什么?是要当作家吗? 海岩:不是。我小的时候比较瘦弱,总要受人欺负,那种块儿大膘肥的就有人围着,而那时候又是“备战备荒”的年代,所以那时候我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强壮的体魄,运动是我最大的爱好。其实是一种生存的欲望,在生存中有自尊的欲望。以我这个身高,那时候我不仅是篮球队的,我还是市局游泳队的,我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达到那个水准。而当我拥有了大家都很羡慕的体魄和身体素质上的能力的时候,突然又全都没用了,在社会的价值观上全都没用了,又开始刮学历风了。现在我跟我的同事说,我过去在单位里给人的印象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人家都不太相信。我那时候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爱玩的人,玩什么什么成。但是没什么文化,学历低,说话比较胆怯,写文章不会。 记者: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可能一学习就学成作家了吧? 海岩:我感觉可能就是我比较聪明。与刻苦不是特别有关系,我觉得作为作家更重要的是灵性。 记者:在你写作这么多年的过程中,有没有为钱写作的时候? 海岩:理论上说没有,但是写作对一个人的动力,包含了许多不同的因素,比如包含了对金钱的需求,包含了对成功的渴望,表达的快感,包含了对某件事情和某个人的文学关注,都很单纯。如果说就是为了钱的话,以我的人生经历来说,我可以做许多比写小说更赚钱的事情。我觉得,在中国写小说,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写作在中国不是一个致富的行当。 记者:在中国作家群里,也许你是一个最不需要靠写作来赚钱的人。 海岩:可是有媒体来问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写作呀?我就说,为挣点钱,补贴家用吧。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其实中国的文人有一个传统,就是自嘲。当媒体来问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觉得用这种自嘲的方式面对比较好。我要说我是为了文学,人家就会问:你那就算文学吗?会给媒体留下一个话把儿。还是要给自己找一个比较俗的理由,比较大众的。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文人,不是隐居,放逐田野,就是“不正经”,放浪形骸。其实他也不是胸无大志,没有安邦定国之略,只不过他怀才不遇也好,或者自我保护也好,追求一种更自然的状态。 记者:在你写《便衣警察》时那个时候你还是应该有一种雄心大志的? 海岩:那个时候的雄心大志也不放在钱上。那个时代不太物质化。《便衣警察》成功之后,我也没有像大多数写作者那样把自己变成一个专职作家。在写作上,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立一个多么远大目标,或者说,在文学史上、在当代的文学界谋求什么地位。人家来问我,我说我是业余的,第一是符合事实,第二也说明我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没有野心。首先把自己的身份降低,你降低了之后就会发现,所有的人都在宽容你,都不批评你。你老批评业余的干啥呀! 记者:你有没有写得特别辛苦特别累,写不下去了,或者不想写了的时刻? 海岩:现在就是这时刻呀!我就不想写了。不能说以后不想干了,媒体又要说我要封笔了,又是炒作呀。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心情,现在降得很低。 应该回顾一下孔子 记者:这次“2009中华文化人物”大奖发给你一尊孔子立像,最近胡玫的电影《孔子》也上映了,你对当前孔子热的现象怎么看? 海岩:曾经有一些西方的学者声称,21世纪拯救人类的是儒家思想,大乘佛教。我觉得,世界也好,中国也好,应该重新回顾一下历史,回顾一下孔子。我在南京的获奖感言里也说过,在全人类的历史上,像中国这样的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多民族共存的国家,能够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按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伦理态度,延续几千年,万劫不散,并不断地壮大,为历史所仅见,为人类所仅见。我认为是一个非常壮观的奇迹。中国历史上虽然有很多的战乱和动乱,但也有很多国泰民安的时期,产生了非常辉煌的文化,大部分的朝代都是在二三百年以上,江山稳固。在这样的历史上,它的主流思想是孔子的思想,孔孟之道。次要的思想是佛家的思想,道家的思想,儒释道三家,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主体。 记者:历史上曾有多次反孔运动,一打再打却总也打不倒。 海岩:甚至外族进来之后都要被同化掉,满族进来,统治者被被统治者同化,而且是完全同化,康熙、乾隆,清朝几代强势皇帝都是推广汉文化的历史功臣,康熙字典就是那时候修订的。中国不是一个宗教国家,是不信神的,不信上帝,也不信真主。信什么呢?信祖先。所有的中国人,信父母,父母信爷爷奶奶,家中有祠堂,里面通常供着祖宗的牌位。如果谁骂你“八辈子祖宗”则是最大的侮辱。所以我说,现在我们的学界、我们要回过头去研究一下,我们的祖先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是怎样让我们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一直延续下来,成为世界的骄傲。世界尊重中国,更多的是因为中国灿烂的五千年文化,并不是因为你有高科技方面的成就。 记者:那么现在中国、当代社会最让你焦虑、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 海岩:上海一家媒体也这样问过我,我可以说经济问题,我可以说腐败问题,我可以说股市、房市的问题,但是我都没有说。我说是一个人心的问题。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受益者还是不受益者,全骂。全都觉得自己委屈、愤恨、郁闷。社会的各个阶层都缺乏理解,自己的心灵无处安放,没有禁忌。通讯似乎很发达,但沟通却更困难。现在无论从什么渠道出来一个新闻,官方的还是小道的,你首先第一个反应是:不信,假的。如果你在火车站,上来一个好心人要帮你拎包,你敢吗? 记者:我肯定不敢。这部戏写完了,你就不想再写了? 海岩:(沉思片刻)我呢,每一天情况都在发生变化。我看到那种让我生气或让我激动的事太多了,人的生命太短暂了,死了就解脱了,文学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觉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世界你再怎么担忧,也是年轻人的,要向前推进的。我看我们中国历史上有很多时代非常地无耻,整个的文化界也非常地腐败虚无。但就是这么一段,过一段又好了,又有许多真才实学的人出现,又有许多活力呈现。历史总是在历史的峰谷之中跌宕前进。你所经历的这一段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朵浪花,一个瞬间。但对于你个人的人生来说,却占据了你的一生,是漫长的阶段。我就想,人太微观了很痛苦,所以要宏观一点,如果站在整个宇宙的位置来看,地球都变得渺小了,你个人那点困惑、斗争、纠纷,就更渺小了! 记者:金庸先生到我们报社来过,我曾经问过他:你作为一个报人和作家,一方面你要写大量的时评,同时还要写武侠小说,一个是逻辑思维,一个是形象思维,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是怎样做到的?我觉得你同样存在这个问题,白天的工作需要你进行逻辑思维,而夜晚的写作需要你用形象思维,这种变换是怎样做到的? 海岩:我觉得一些人是左脑发达,一些人是右脑发达,还有一种人是两边都不发达或者都发达。我是那种两边都正常的人,但这两种大脑都需要有一种后天的开发和锻炼。 记者:你感觉现在写作与当年有什么不同吗? 海岩: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写作的兴趣和激情都比较减退,没那么大兴趣,对什么事很难再像当年那样激动起来了。 原载:天津日报2010年01月29日 原载:天津日报2010年01月2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