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笼罩上来的时候,在北京某小区的院落里,你也许会见到她,一个瘦小的女人,牵着一只辨不出血统的小狗从你身边走过,她穿得那么随意,宽松的大背心、大短裤,和你早晨遛弯或者在超市、菜市场时看见的大妈没有什么区别。 7年来,在这样的时间里,带狗出来遛,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这和她在每一天的上午都会坐在电脑前写作一样的固定。说是在遛狗,实际上选择哪条道路,用什么样的节奏,都是狗在掌握。这时如果我们拥有可以进入人思想的秘密武器,那么你会发现,这个女人的头脑里有许多和她生活并不相关的冲突:父子间、夫妻间或者是一对小姐妹间。她在想,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冲突?这些冲突怎么发生?这些冲突用文字又要怎样呈现?有时候,一些灵感会突然出现,一些句子会跳进脑海,她平静的面容就起了变化,她甚至会不自觉地把那些人物的对话说出来,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她身体里。 与她丰富的内心对照,她的生活显得很单调——— 伺候被她叫做“小乖乖”的狗吃喝拉撒睡,带它去遛弯儿,想点自己的心事,然后就是写作。坐在电脑前,看昨天写过的,梳理一遍,然后从昨天停下的地方再接着写下去。她说:“在写作上,我算是一个勤奋的人,可是我的勤奋不是别人说的那种勤奋,我不是有意识的,只是不知道除了写,这一天我还能干什么,我想,写是我的一种生理需求。” 和天使一起飞翔 “这是个屯子,离拉连河很近,应该说就在拉连河边上,拉连河那么宽广沉静,具有威严,屯上的土坯房屋一座座低矮地匍匐着,似乎知道它们自己的存在是附属于拉连河的……” 这个屯子,是16岁她的世界,在这里,她近乎野蛮地生长过。她没有想到十多年后,她会把它们从记忆中拎出来成为一篇小说的开头。当然,在16岁之前,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和这个屯子有什么关系。 1952年出生的她,在读初一时赶上了文革。对于她,那是一段黑暗残酷的、心底永不会原谅的岁月。在灯市口北京人艺楼门口,“打倒某某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字报以及那个名字上的红色大叉,成了她少女时代的梦魇。那个曾经她崇敬和喜爱的父亲,那个23岁就写出《雷雨》的天才,被抄家,被关进牛棚,被轰去扫大街,被小孩子用石头砸,被夺去一切做人应有的自由和权利,卑微到变成一条任人碾的虫子。 父亲名字上的大叉也给她贴上了一个标签——— “黑五类”的孩子。上学的时候连教室都不能进,不能说话,就只能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她心里,储藏着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痛苦。 1969年,她去插队,在吉林扶余的一个屯子里过着对她来说简直是无法无天的日子,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他们,亦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参照。在毒日下劳动,饿肚子,被蚊虫咬得浑身伤痕,生活就是如此一塌糊涂。她曾经回头想,在这样艰苦,又完全看不见前途的地方,她应该会愁得要命,但她那时却真不知道发愁。 对父亲的回忆像开着的机器,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反复播放:曾经家的院子里有株很大的海棠,春天里它开满了花,花影中掩映着父亲的书房,她在树下跳皮筋,扭头能看见爸爸趴在窗前的书桌上或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她会看到父亲也会很突然地剧烈挠头,好像脑袋里憋着千头万绪,只有拼命地、痛快淋漓地挠头才能把它们梳理清楚,那是父亲在创作。在晚风里,她和妹妹乖乖地坐着,脸上充满着神往和好奇,那是父亲在给她们讲自己编的故事,他讲得那么生动,迷住了好动的她们……那些记忆和青春的力量一道在她心中散发出爱的光芒,让苦难也有了美丽的色彩。 1971年,因着父亲的一个崇拜者,她当了兵,进了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因为既不会唱又不会演,只能当一名创作员。虽然在那样的年代,谈不到真正的创作,但她开始接触文字。然而对于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她的心里是混沌的。1978年,她转业回到了北京,在《剧本月刊》当了两年编辑,然后到了中央歌剧院。20世纪80年代初,她开始写小说,因为她觉得小说是最容易的,是一个人,拥有一支笔、一些纸就可以去做的工作。最开始,她的小说写自己,写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情感。小说一改再改,终于发表了,她却没有找到感觉。因为有着著名剧作家父亲的熏陶,她很早就能分辨出作品的好坏,她知道,小说发表了并不代表着达到了好的标准。她继续写着,有时候会觉得灰心,写出来的东西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但忽然有一天,在写出一段后,她兴奋极了,因为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文字标准,找到了写作的愉悦感,她知道自己可以写东西了。这篇《杀人》在《收获》杂志上发表后,在病床上的父亲对她说:“你真的行,你可以写出好东西了。” 到底怎么学会写作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如果非要问我的话,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父亲。从小在家里读那么多书,4岁时,又被父亲带到剧场看戏,可以说一直都被这种浓厚的文化氛围所笼罩,自然很容易对它产生亲近感,就顺着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干起来了。” 她把自己的第一个中篇小说集《和天使一起飞翔》献给了父亲,就像很小的时候,她把自己得到表扬的作文念给父亲听一样。父亲在这本书的序里写道:“她小的时候我非常希望她将来能够成为一名科学家,或者是医生,但都落空了,现在我80多岁了,我感觉她当作家是件好事,她是幸运的,她终于做了符合她天性的事。” 小说集《和天使一起飞翔》1997年出版,她的父亲1996年去世。 空镜子里的女人 “镜子里有如花美眷,有似水流年,有破碎的婚姻,有短暂的爱情。爱情只在里面停留了5分钟,留下了空空的镜子,在阳光下闪耀。那美好的时光前后只有5分钟,但是永生难忘。那5分钟的感情至诚至美,无与伦比,再也没有了,那就是爱情,谁也夺不走,什么时候想到都那样美好……” 在她的作品《空镜子》里,她这样描述爱情。她说:“我觉得爱情是人生中所能感受到的最美好的东西”。小学6年级的时候,她参加学校的乒乓球赛,有一个男孩捡到了她的手套,然后追到胡同里把手套还给了她,在那短暂的几分钟,让她萌生了以后要跟他考一个中学的想法,那初恋的萌芽让她觉得“做女孩的乐趣是男孩带来的”。后来她插队,在那样极端的艰苦环境中,她亦储存了许多美好的、难以磨灭的记忆,那其中的大部分来源于她在爱恋中。“无论多大岁数,女人一定要对爱情有期待,有憧憬。”她引用杜拉斯的话,“你可以没有情人,但是不能没有对爱情的癖好。” 然而爱情并不长久,长久的是婚姻,过日子。岁月让生活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地带。她有了一次破碎的婚姻,有了一个儿子。后来她又重新开始了第二次婚姻,因为她和他性格上的不同,他们会有很尖锐的矛盾和冲突,但他们有许多共同语言,在精神上是能够沟通的。 7年前,她的丈夫患了癌症,她处在一种惶惧中,没有了他的陪伴,未来该怎么活下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50多岁就变成一个人生活了。他去世以前,我常常听见这样的话:你走了,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生命。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套词,可现在我体会到了,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你是和他一起经历的,他走了,你的这一部分就没人知道,就再也不存在了。” 身为女人,她已经过了半辈子,在她生活的篮子里装满了各样的经历、感受和体验。爱情对生命意味着什么?婚姻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从《幸福派》、《明明白白》、《没有子弹》到《空镜子》、《空房子》、《香气迷人》、《你是苹果我是梨》、《女人心事》、《纸饭馆》……她把在生活中看到的东西写进了她的作品,并得出了她的认识:“对女人来说,最耀眼、最甜蜜的时刻就是被爱的时刻。一个女人,不管事业上多么成功,如果在情感、婚姻上不成功,家庭的角色没有扮演好,那她就是失败的。男人的社会性非常强,只要事业很成功,社会角色扮演好了,其他的就无所谓了。我觉得这也是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女人对爱情、对婚姻想得更多、更细,她需要的东西是复杂的,但最需要的还是爱。” 虽然对爱情仍然有憧憬,虽然在小说中,在影视剧中,她写过那么多婚姻、情感,总能为她笔下的人物找到出路,为他们解惑,可对于自己,她感觉很难再开始新的感情,因为那些感觉,那些希冀、赞赏、向往的东西在生活中找不到对应物了。 丈夫病重时,她从朋友家里带回来一只狗,她叫它小乖乖。丈夫走了,小乖乖成了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写字的时候,她愿意抱着它,与它玩耍,它的喜怒哀乐她都能体会,而它给她很多慰藉。 有一种解药 “最黑暗的时刻就是人生的磨刀石,能不能把软弱掐死在萌芽状态,这样的时刻很关键,度过去就是另外一番天地,然而度过去很难。” 在《纸饭馆》中,她这样描述女主人公特别难过,感觉自己正在死去的状态。其实这样的感受她自己又何尝没有体味。“我母亲1974年就去世了,当时我还年轻,并不懂死亡。1996年,我父亲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可他毕竟年纪大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接受了。但我丈夫的去世,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很长时间我都不愿回忆过去,过了一段地狱般的日子。其实他活着时,我们也有很多矛盾,甚至想过分开,但是他突然走了,我才发现,原来你那么不在意,甚至想甩掉的东西,却是你最值得珍惜的。” “不去在乎,往前走吧!或者把它放在一边干别的事情。”她用这样的话来鼓励自己,慢慢地走过了那段日子,但她感觉到自己变了。以前,她是个多么爱玩、爱热闹的人呀,那么喜欢聚会,交朋友,聊天,看电影,以至于父亲都写信劝说她:“你不能再玩了,爸爸心里真着急。这么大岁数,不用功写作,还不能迷在写作里,将来如何得了?” 而现在,她对她曾经热衷的那些交际提不起任何兴趣,她甚至对于参加各种活动或者跟人交往开始发怵了。面对公众,那些生人,她越来越不自在,甚至她在最擅长的语言表达方面都会出现障碍。去年7月,她的话剧《有一种毒药》在国家大剧院上演,发布会上,主持人请她发言,她讲了几句,就羞涩地从包里拿出几张纸:我事先写了一点,我还是念吧!不然脑子会乱。她努力说服自己:“参加了这个或那个活动可以接触人,接触一些情境,也许对我将来写东西会有用。”这成了她走到人群中的动力。 《有一种毒药》是她的话剧处女作。“我终于做了自己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她说,“因为我爸爸的话剧压着我,让我不敢写。直到自己觉得有了足够的写作经验才敢动笔。” 她知道写话剧的艰难,“话剧是一门极度浓缩的艺术,几十平方米的舞台,两个小时的时间,既要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又要好看,能吸引观众,太难了!但是,等你真写出来了,坐在观众中间,很清楚地看到观众的反应,等到演完了,演员谢幕,观众鼓掌之时,你会特别满足。” 目前,写话剧是她最想做的事,因为很少有东西能让她冲动了,她觉得冲动需要力量,而这种力量在她这里正慢慢减少。“现在,只有写话剧才能让我有力量。话剧对我来说。是高层次的创作,如果没想透的话,是怎么努力也写不出来的。现在,当我的话剧想出了点子,我还会很激动,甚至会不自觉地对自己说:真棒,太好了!” 人该怎样活着?她并不清楚这问题的答案。但在创作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思索,她东奔西突,使劲地抓住笔下的那些人物,逼问、激发他们回答。对于能否找到答案,她没有把握,她只能用写作来寻找,并在写作中找到击碎痛苦的力量和生活的快乐。 “我是个写东西的人,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生活在大脑的想象和思考中,一天天悄无声息地坐在电脑前,时间就在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和自己的自言自语中度过,这种生活方式是有欠缺的,但我也有我的快乐。快乐的原因别人也许不理解,我也说不清,可绞尽脑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确实是快乐的。” 她,是万方,曹禺的女儿——— 一个女人,一个用写作生活的女人。 万方简介 万方,1952年生于北京,著名剧作家曹禺之女。曾为部队创作员、月刊编辑,现为中央歌剧院编剧。万方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小说,同时创作舞台剧、电影及电视剧本。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明明白白》、《幸福派》、《香气迷人》,中篇小说《和天使一起飞翔》、《空镜子》等。电影作品《黑眼睛》获中国电影“华表奖”,电视作品《牛玉琴的树》、《空镜子》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话剧《有一种毒药》获曹禺剧本奖。此外,创作的电视剧《空房子》、《走过幸福》、《你是苹果我是梨》、《女人心事》等也广受欢迎。 原载:河北日报2011年03月18日 原载:河北日报2011年03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