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在常人眼里该是痴呆愚笨、缺心眼儿的人,与那些眼珠子转数高的精灵鬼相比,是不受待见的被忽略者。可“傻子”常常因为过于专注的一心一意而成为痴人、呆子,或笨拙的大智若愚,却是惹人喜爱的真正的智者。或许,被写诗的人普遍看好的大解,自称所写的167篇短文为《傻子寓言》,这被常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命名,则有着更深切的含义。 这是一部每篇只有几百字的书,每读一则,都被它的奇思异想所征服,忍不住想看下一篇又讲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故事,又写出了什么既好玩儿又发人深省的童话来。与人们熟悉的寓言、童话相较,《傻子寓言》绝不缺乏可读性,但其当下感和深刻性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堪称创造了独特的“大解体”的中国式寓言。这种文体的创造性,是作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它比作品本身创造的价值更为重要。 书中所展现的,是大解自己创造的痴人愚梦般的世界。他一本正经地诉说着一场大风把山刮得向前推移了16米;一架风筝卡在月球,两个蜘蛛顺着绳线爬到月亮上,使月球增加了重量才抵消了月球轨道偏移的问题;他发现了照相机拍出的重影是人的灵魂外露,拍出十几年的一桩心事无法化解而成了化石;而比站着不动的人走得还慢的秘密是“倒着走”;他设想用特制的金箔把月球包裹起来,使月亮的反光增加上百倍解决夜晚照明的问题,由于夜间出游的逝者的抗议才搁浅下来;他写蛇吞食自己的尾巴所引来的争论;写空中别墅的外摊面积是整个天空,在“我的天”的惊讶之中却被告之在没付款之前天空还不能算你的;电子狗遭遇车祸的牺牲是为了挽救一个布娃娃;一只啄木鸟啄破了油箱而使飞机漏油失事;追风的人为后悔的人把话追回来;一个满腹心事的人请清洁工把内心打扫干净,当自己走进空虚的心室,却被清洁工习惯性地清扫出去,遂被当成杂物间,心里装满了别人的东西……这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异想天开,有如白日梦般的离奇,让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在想象中成为可能,只有他这样的“傻子”才想得出来,而在文字的背后,却有着象征的品格和深刻丰富的寓意。他是借超拔的想象力和对人生的体验创造出梦境般的幻象,以推向极致的表现力于短小的结构里体现了入脑入心的意味。 这些小文章里是有着大智慧的。在我看来,大解是在用童话和寓言的方式写诗。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言,一切纯文学都有诗的特质。他将一部好小说或好戏剧都当做一首诗看,因为诗是作品的灵魂。而散文是另一种方式的诗。自然,诗并不是矫揉造作的抒情,也不只是韵律和节奏所生成的话语旋律,诗始于情趣而终于智慧,是对社会、自然、人生的深入理解、判断与创造。事实证明,一位真正优秀的诗人,因为诗之本质的体现,写任何体裁的作品都出手不凡,达到一个较高的层次。伟大的诗不只给人带来快感,也不只是分行排列的文字,它能把人引入新的天地里,引入诗人新的发现与洞见,引入人类体验的本质里,让读者的视野更为宽阔,更深邃地理解生活,理解他的同类,理解他自己。 大解把《火车》拆解为火与车,再使其结合成庞大的且有神性的动物,让事物回到前语言的命名状态,揭示了其有迹可循的创造。但无论是火车,还是铁轨、车站,亦或钻进它的腹腔以用孩子的呼喊,给我的感觉是其语言的平实硬朗、形象的清晰,他的语言没有变形,也绝不委婉、模糊、朦胧,连想象都是硬性的,充满了力度。即使他把铁轨竖起来变成天梯,让火车驶向天空,在空中建立车站,都是实在的描述,将非理性表达得理所当然。这让我想到那种超现实绘画的清晰真实感,让互不相关的事物纠结在一起的冒险,但又不是那种失去意义的自动创作法;也让我想到孩子的天真无邪、没有被污染的纯粹和异乎寻常的直觉、想象力。而呼喊的孩子,“速度将使他们转瞬成为老年”,则是对生命以及转瞬即逝的事物的洞悟和体验,时钟时间已变为心理时间,几何空间亦变为心理空间。或许,正是这种不同元素的汲取,经他自己的配方凝聚成诗质的寓言和童话,形成了“大解体”独有的表达方式。 《傻子寓言》的另一个特征是写作的当下感和“现在时”的表述。《影响世界的一只蚂蚁》看似小题大做,但它引起的连锁反应,让我想到大堤溃于蚁穴以及蝴蝶效应,这不可能发生的傻话却是具有真理性的真话。《农药依赖症》的疗救者虽然获得了3047年的诺贝尔医学奖,可食物含毒的污染现实却让人感同身受,将事物的影响推向极致,痴人愚梦式的讲述却令人警醒。当假话和套话进入DNA分子结构,成为人体的一部分,通过天性未泯的孩子恢复良知,仍旧留下难以诊治的后遗症。《穿衣服的狗》的狗作人势,为兴旺发财人整容为狗的描述,该是对物欲横流的现实的绝妙讽刺。作品里,虽然时有“古时候”、“从前”这样的说法,但都是立足于现在时的讲述,是在今天讲述过去、现在和未来,陈述关注的不是事实,而是本质。这种寓真意于愚言之中的揭示、发现与感悟,却是无时间性的真知灼见,给人以智慧的启迪,是一种主观性的时态,具有“永恒”的意义。 作为中国式的颇具诗性意义的寓言,大解有意无意地较多使用了中国意象及国人熟识的文化元素。他多次写到了月亮,除本文中提及的之外,他还写到了“囤积月光”;写在水塘里养育月亮,将又弯又白的月亮养半个月,让它胖成圆形;写天上和水里的两个月亮等等。他还多次写到与“三”这个数字有关的人和事物。这让我想到三个和尚没水吃的俗语;想到中国汉代便有的“一”是数之始,“十”是数之末,“三”是数之成的概念,“三”包含了奇数和偶数,包含了数的最基本元素;想到“石头、剪刀、布”的相互制约。他写《三个糊涂人》,写的是无休无止的争斗意识、至死都不原谅一块石头的民族劣根性;他写《三个人》,耳聪的两个人被杂音所缚,只能听心灵以外的声音,而聋子却能倾听自己的内心。他写《不知、先知、后知》三个人,写的是未来、当下和历史。他写《三个木匠》,写的则是不同的三种审美的境界。在这里,他写的不是月亮和数的本身,是独有的感悟、敬畏,孩童般的神秘意识,紧张、犹豫、挫折或突现的才思,这些才是其创造的重要因素。 写到这里,似乎也该收笔了,因为对于这部奇异的作品而言,愚得越多,愚不清楚与愚不出来的东西也越多。要深入了解这部《傻子寓言》,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直接去读作品。我只想说,这是一部具有开创性的充满新的文体意识的佳作,是真正值得探讨、研究并向读者推荐的作品。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29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2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