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山》犹如爬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山势峭拔,扑面而来,有时我会感到气氛凝重得使人透不过气来。我多么希望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恰如“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啊,但是没有,这样的景致在小说中始终没有出现。在作者的引领下我终于攀上顶峰,在这里,我们惊讶地看到,作者用她如刀如凿的笔,在群山之巅雕凿出一座山一样的群像: “放开她,金器在我这里。” 墨斗搂过还在簌簌发抖的怀乡,说仔你别怕,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受了。他用枪抵住怀乡的心头,扣了扳机。怀乡的身子在他怀里抽搐了几下,便渐渐地软了下来。 他把枪扔了,推开人群飞快地朝楼上跑去……然后飞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读到这里,我感觉作者的笔墨凝固了,我身上的血液仿佛也凝固了。作品沉甸甸地将某种东西给与了我,压在我的心上,我根本化解不开。难道这是历史合乎逻辑的发展吗?难道中国人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吗?我不知道,小说也没有在这方面给予我们明确的答案,但艺术的冲动还是将我带到审美之外的精神意义面前,在这里,我完全被一种洞见之澄明和关怀之痛苦所占据,我知道,这种洞见和痛苦的全部根由不是别的,正是小说所要呈现的历史、现实、欲望、苦难、希冀、幻灭、人性和尊严。 小说是循着“故乡”和“他乡”两条线索平行展开的,有点像电影的平行蒙太奇。从历史的角度看,故乡这条线影影绰绰让我们看到了“公车上书”、戊戌变法、立宪共和、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直到土地改革;而他乡这条线则涉及到北美淘金热、修筑太平洋铁路、人头税法案、康梁以及孙中山访问加拿大、经济危机、二战等重大事件。这些大事件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小说的主人公,它们并不干预人物的行为,而只是给这种行为提供了历史纵深感。我们看方得法,他是方家第一代到“金山”创业的人,那是清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就在这一年里,他做出了一个不仅影响自己一生,而且影响了几代人的决定。那一年,他和村里一个叫红毛的人一起去了金山,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而帮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并非像事后那些历史结论所说,是西方殖民统治者的欺骗,而是红毛从金山带回来的充满了诱惑力的六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子,加上他对故乡现实的绝望,他在与老师欧阳先生告别的时候说:“这里的日子我倒是知道的,就是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想象着他乡或许还有他的希望。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将头上的辫子看得很重,他的儿子在骚乱中被一个孙先生鼓动着剪了辫子,竟不敢回家,流落到印第安人部落,从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似乎是对历史的重新发现,重新整合。这类似于新历史主义的看法,他们认为,历史和文学同属一个符号系统,并提醒我们注意,任何文学文本的产生,都不能脱离自身的历史语境,它要为历史确定一个现在的位置。这正是我们理解《金山》的一个出发点。作者张翎的特殊身份,使得她不仅可以从本土的、故乡的角度正面观察这些金山客,而且,她还具有从海外的、他乡的角度,侧面、背面观察这些金山客的有利条件。实际上,这部小说既不是海外华人的血泪史,也不是方得法的发家史,更不是什么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发家指南。尽管其中也写到了淘金、发财、创业,甚至还有飞来的“横财”,但它和我们近年来经常看到的有关大宅门、大家族的叙事还是很不一样,它并不给我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期待,也没有“先前我们家也很阔”的炫耀,它只是老老实实地写出了这一群人在严峻的现实生存环境中为保持人的尊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书中写到方锦山抱着弟弟方锦河的骨灰盒出席一个电影招待会,锦河在二战中献身,成为人们敬仰的英雄。但不了解情况的领位员仍然歧视性地将他安排在边上的位置,这个一辈子都很窝囊的人,在生命的这一刻,第一次说了“决不”。当他终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的时候,他对着手里的木匣子说:“阿河,你终于坐上,最好的位置了。”作者这样来写,我想是出于对人,对人性的尊重。现在,很多人喜欢说“以人为本”。什么叫“以人为本”?不是给你一口饭吃就以人为本了,更重要的是尊严,像锦山的老婆猫眼,一辈子给方家老少做牛做马,方家却没有一个人给过她好眼色,就因为年轻时做过皮肉营生。当她被病魔夺去生命的时候,不仅方锦山悲从中来,我们也悲从中来。略有一点安慰的,是她的墓碑终于写上了“方公锦山之妻周氏”这几个字,作者写道:“猫眼绝对没想到,她暗暗图了一辈子的那个名分,却是在她死后,才以一块石碑的形式,固定在后世的叙述中的。”作者能这样写,正是她的发自内心的大爱与善良。 现在回到本文前面引述的那段情节,墨斗为何一定要残忍地杀死方氏全家?在他也是一种大爱,爱到以性命维护方氏家族的尊严。墨斗曾是方家的帮工,后来做了管家;六指则是方得法的女人,当年方得法为娶六指,放弃了从金山带回来的二十几个大木箱子,而六指为了嫁方得法,砍去了自己的一个手指。但方得法在金山66年,却只有三次短暂的故乡之行,六指曾对女儿锦绣说过一番话:“三十多年了,统共见过你阿爸三面。甘蔗有汁有水的日子都过去了,剩下一把枯渣,你说是有意思没意思?”所以,作者要让六指与墨斗之间相互生出些许爱意,也是很自然的。虽然鲁迅先生曾经有过论断,贾府的焦大是不爱林妹妹的,但方府的六指和墨斗却一定要相爱,也许这种爱是扭曲的,隐忍的,不能公开宣示的,却也是真实的,刻骨铭心的,荡气回肠的,是任何论断和教条都不能阻挡的。作为小说家,张翎只能尊重人物的逻辑,而不必顾及其他。 原载:中国作家网 原载:中国作家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