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炼狱·流火》写得好,值得一读再读。这部以女性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可以归入革命历史题材的范畴,但它的视角立意,显然超越了以往的革命文学、革命战争文学,而呈现出新的文化的流向。我们可以称之为“反思”的文学,借着历史,借看人物的命运遭际,艺术家要反思我们究竟为什么而“革命”? “黑洞”、“炼狱”、“流火”显然是三个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其喻意应该非常清楚。在“黑洞”里,我们的主人公才刚刚踏入社会,便与心爱的丈夫一起被污浊的社会排挤到了偏僻的农村婆家。丈夫以为那是一个“桃花源”,至少可以过清贫然而宁静的生活;但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家”不是温馨的可避风雨的港湾;乡村社会的落后、愚昧、偏狭,更像一只只魔爪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卡住他们的脖颈,使之窒息,难以呼吸。鲍妤曾经极力坚持个性与自尊,为了丈夫,也为了自身的操守、人格,她一面力争在外做一个好教师,在“家”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女人、好母亲。丈夫王威,一个富有才华,胸怀报国大志的科学家终于丧生在自己家中,母亲送上的一碗又黑又苦的汤药之下。而鲍妤则被视为王家的灾星,王家一切不幸的根源。丈夫生前一再论到“黑洞”,“黑洞”既存在于茫茫宇宙之中,更存在于社会世道之间。茫茫宇宙,我们难以亲历确知,社会世道的吃人却都在我们的身上眼前。丈夫临别时只说了一个“走”字,鲍妤的人生选择也只剩下了一个“走”字。 我们可以想象鲍妤跳出“黑洞”而投身到革命队伍的喜悦与振奋;但同样,我们也可以想象鲍妤无法预料到这革命的队伍,其实也是一座炼狱。艺术家对这一段落的描述,打破了“黑洞”时的传统的、顺序式的描述。时空倒错,补叙插叙,时时以鲍妤的心理思绪作为叙事的角度与线索,这一切都使“炼狱”篇更为摇曳多姿,沉郁深情。鲍妤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为部队缝制了“三个五千套军衣”,可以说是创造了人间的奇迹;但细细读来,我们可以感觉到,在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革命队伍里,在这样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支持、投身中,奇迹也就并不希罕了。 鲍妤可以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感到愉快与幸福,是因为这是一种主客的和谐,个体与群体的统一,过程与目标的一致。五百位从不同角落走到一起的农村小脚妇女,开始时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到临分手时,却都依依惜别难舍难分。进步的事业与理想有着多么强大的凝聚力与感召力啊,鲍妤的精神怎么能不感到兴奋与充实呢? 鲍妤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捕,没有想到有人会把自己视为革命的危险敌人。战争本身就已非常严酷,来自革命队伍的打击,则更使鲍妤感到难解与不幸。新时期以来的文艺作品,涉及到同志被误为敌人遭受种种打击迫害时,都充满了强烈的义愤与严厉的批判。“左”的危害实在太大,“左”的荒谬实在无以比拟,“左”的可恶实在无以复加,因而痛定思痛的艺术家对“左”示之以强烈的义愤与严厉的批判是完全正当并理所当然的。但正如鲁迅所说,情绪过于激烈时不宜做诗,容易将诗美杀掉。义愤的强烈与态度的严厉,并不意味着批判的深刻,反思的要求便是深刻。深刻需要冷静。 小说刻画了韩县长与干事这两个形象,他们的可恨与可恶是明显的,他们不但在迫害鲍妤时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在没有任何理由与根据的情况下,他们早就把鲍妤放逐到革命队伍之外了。干事的阶级斗争逻辑,仅仅根据鲍妤的出身、社会地位、社会关系就可证明她是敌人,是异己,是奸细的一番话,是他们“左”的政治偏见的自白。严酷的外部斗争环境,加上无端的内部猜忌与怀疑,鲍妤所置身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炼狱。 艺术家的冷静,体现为写出了“事出有因”,鲍叔延的复杂背景与无意的过失,无疑是事件的起因。在紧急的情况下,人们容易多疑,这是可从理解与谅解的。最难能可贵的,是作品借助于文化的视角,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深入到了社会文化的历史的沉积。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鲍妤也不免产生过要求“严肃处理”当事人的想法,但曾大姐却并不赞同她的意见,曾大姐站得高,看得远,她看出这种“隔阂病”与生俱来,是跟生命结合在一起的,既无特效药,又不能用手术割除。在一个有两千年专制统治的国家里,在一个依靠农民为主力军的革命队伍里,鲍妤遇到的磨难只能视为一种“宿命”所以,曾大姐不但没有去处分韩东乡,相反却劝说鲍妤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原谅对方。曾大姐的这番话,实质上是艺术家对“炼狱篇”所作的总结:中国,无处不黑洞,无处不炼狱,中国人想躲避,逃逸,是不可能的。好在,中国还有火在,还没死绝,这是生命之所在,光明之所在,是再生之希望! 在“流火”篇里,鲍妤被置身在了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岁月,残酷的大扫荡,成为了考验人物最为严峻的铁锤。此时的鲍妤已经不同于以往,她不但是渐渐长大的孩子的母亲,而且已是担任着重要职务的干部。如果说兵工厂的建设相对而言还算是比较单纯的话;那么劝阻曹文轩降日与反扫荡,则更是一场场斗智斗勇,生死相搏的复杂斗争。在这场斗争中,鲍妤的一个优势是与曹的特殊的关系,作为父亲军需官的曹一直对鲍家感恩图报,一直对鲍妤取尊重的态度但情感纠葛带来的另一弊端,则是她对堂弟鲍永怀的轻信与亲和。血缘亲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特色,在严酷的阶级斗争、民族斗争中,它像一把双刃剑,或者帮助了我们,或者就伤害了我们。小说所以详写了这一笔,不仅在于情节演进的需要,更是剖析人性中传统文化两重性的需要。我们都生活在传统之中,为传统所浸染。社会发展需要承继优秀的传统,社会发展也需要扬弃某些传统。即使是优秀的、善良的传统,有时也要用得其所,否则也会造成意料不到的悲剧性的后果。鲍妤最终为了保护兵工厂,保护战友而壮烈牺牲,她以自己的死去换取了大家的生。人们始终牢记“还有什么比大姐给予大家的更多呢?”很显然,鲍妤并没有给大家留下多少物质性的东西,她留给大家的是一种精神,一种人性,一种为母亲,为大姐的风范。在鲍妤的身上,革命者志在改造社会,推动社会进步的雄心与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姐的人性的美与健全得到了高度的统一。 小说中,艺术家不止一次地写到,鲍妤对《共产党宣言》中,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神往。对此,曾慧也感到意外,她曾提醒鲍妤,“人类要进入那种境界,只有通过艰难、曲折的阶级斗争,才能实现”。是的,个体的人性健全,自由发展,与社会的进步与变革应该是辩证的统一。个体的人性健全与自由发展离不开社会的进步与变革;同样,社会的进步与变革,也一定会体现在个体的人性健全与自由发展上。也许,在特定的历史条件的阶段中,我们可以把改造社会的革命的任务置于前列;但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们也仍然不应忘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不应忘记使他们的人性趋于健全。没有健全的、美的人性支持的革命也是不可想象的。 如果说年轻有为的王威不幸而惨死于“黑洞”;那么,革命者的鲍妤在“炼狱”中则经受了独特的“光明的洗礼”,虽然受尽了磨难,但毕竟升华了人格。在《流火》中,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最终完成了伟大人性的锻铸。作品副题为母亲三部曲,它一方面是社会革命风云激荡的结晶,又是中国知识女性人格健全、升华、完美的产物。作为一部反映革命历史的长篇小说,它的独特的价值在于揭示了革命的真谛:革命不仅为了推动社会的发展与进步;革命也是为了人的自由发展与人性的健全。忘却了前者,我们会失去凝聚革命大军的社会目标;忘却后者却会迫使我们走上歧路,甚至招致失败。 感谢绍武,会林两位教授作家,他们让我们看到:文学是人生,革命也是人学。文学与革命,都应该是以人为本之学。 (作者通讯地址:北京《文艺报》编辑部 邮编100026) 原载:《文艺争鸣》2001年第1期 原载:《文艺争鸣》2001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