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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上世纪的1987年暑期，我首次访美。在芝加哥大学开完会后，来到纽约。次日上午，旅美女作家曹又方陪同我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拜访了夏志清教授。中午，曹又方说，已约好去一位台湾年轻的女作家家里吃午饭。那是一幢半新的小楼，一对青春亮丽的夫妻热情接待了我们。临别，女主人送了自己创作的作品给我。我注意到，那作者的署名叫“陈漱意”。 2008年10月，我到南宁参加第15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开幕那天早上，我看见有两位穿着耀眼的女士在用餐，一位好像是曹又方。于是我就过去打招呼。我已有15年未见曹又方了，她又经历过了一场与死神搏斗的大病，今见她，的确显得苍老了许多，但风韵犹存。而身旁的那位丰姿绰约、气度非凡的中年女性，我也觉得面熟，经曹又方提醒，我记起她就是陈漱意。她略胖了点，可比当年似乎还更清秀白净了许多。我们聊起了当年纽约的往事和大家今日的情况。漱意还在努力写作，说要送她的小说给我，让我给她写点什么。我当然满口答应。转眼就到2010年5月，在中国的首届小说节上，我又见到了漱意两口子，知道了曹又方竟已作古，叫我惊讶万分，伤心不已。小说节上，漱意参加了高峰论坛，并大胆给国内文学出版界提出了一些批评意见。可以看出，至今她对文学还是那样的执著用心。 我看漱意的小说，大致都可列入情爱小说的范畴。然而，并不属于那种浓情蜜意、爱得死去活来的激情小说，也不是那愁肠万断、生离死别的悲情小说。用一个字来点破，那就是“怨”。所以，我名之为怨情小说。《怨偶》是怨，《背叛婚姻之后》(我更喜欢它的原名《台北寻梦的女人》，不直白，有诗意)也是怨。我以为，怨是一种不太外露，内蕴却十分丰富深沉的抱憾、愤恨的情感。要把握好这种情感的分寸和分量，需要相当的艺术功力。可喜的是，漱意经历丰富，文笔老到，对这种情感的掌控游刃有余。 在现实生活中，《怨偶》中的“怨偶”可说是较普遍的现象。可要深究其个中缘由，就怕“清官难断家务事”了，用艺术形式来表现这种怨偶，就更是难上加难。请看《怨偶》：女主人朱丽“是个可爱的女人，又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比丈夫年纪略轻，可“天分仿佛也比他高出一些”。她向丈夫表示：“我要做事赚钱供你念完书，把你我都养活，而毫无怨言。夫妻荣辱相共。让我再用四年的苦，换取我们二人三十年的福吧。”瞧，她多么知书识礼，贤惠能干，且有长远的打算。可她还是不懂男人，她对丈夫从不会温顺体贴，恩爱有加。她还不顾及男人自尊，一相情愿地为男人设计未来蓝图，而又监视男人的举动，触犯个人的隐私。这样，当然得不到丈夫欢心。而不争气的丈夫陶瑞尽管“细皮白肉、体态风流”，可读书不行，只会“袖手在家，韬光养晦”。妻子豢养着他学法学，当律师，他还不好好工作，总感到“人生这么寂寞， 婚姻生活这么乏善可陈”。他很愿“三十五岁的男人， 回过头来想追求一点诗意的爱”，“只要一个靠得住一点的女人静静的在身边就好”。他对妻子却没有感觉，甚至以为“她高大丰硕，一身的肉，但都是硬的，捏在手上也只觉得紧而硬 ，爱她的时候，觉得她健康：嫌憎她的时候，觉得她像一个男人”。最后，他拿到了哥哥丰厚的遗产，可以衣食无忧。当得知朱丽逼走他的女友，竟骂出了下流绝情的脏话，决心决绝。一对无法修补的怨偶就如此破碎了。 《背叛婚姻之后》可说是一个独处深闺的怨妇自白书。女主人公敞开胸怀，袒露心迹，追寻梦想，任意识自由驰骋，任情感随意发展。最后，她似乎找到了归宿，作品以破镜重圆的大团圆为结局，可我总觉得仍危机四伏，前景难测。尽弃前嫌，重归于好，这仅仅是作者的良好愿望，可怨妇之怨毕竟还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 崔燕一家三口，人分三地。丈夫剑平在广州经商，女儿小敏在纽约读书，崔燕却留守台北。丈夫在外花天酒地，乐不思归，最后还送来一纸离婚书。后因女儿小敏以死相胁，才得以缓期执行，其实两人的情感早已破裂。崔燕也不甘寂寞，她先后与三名男性产生情感碰撞：一个因见她有个女儿而离去；一个是同性恋，无果而终；与她厮磨良久的邻居得知她患上了绝症，就退避三舍了。在这无望之际，崔燕求救于佛经《六祖坛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自无生，今亦不灭。”崔燕解读为“它反正要人家活着也跟没有活着一样”、“它的确有镇定作用”。这致命的打击，反而使她镇定冷静下来。她吓唬丈夫剑平说自己患了艾滋病，已传染给他。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伎俩，终令丈夫顿悟。他掉进水池，被救了起来，似乎又受了一次宗教的洗礼。他幡然改悔，终于“在她头上啜泣，全身抖颤颤地抱住她”，表示“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过日子”。 崔燕的“怨”至此也好像得到解脱。理智和情感都告诉她，“只要存心弥补，永不嫌迟”，“她当然是选择夫妻团圆比较好”。但人们不禁还会担心：他们能长久吗？崔燕能与剑平和好如初，靠的就是她的宽大心胸和爱，但愿他们还能这样牵着手一直走下去。 漱意的怨情小说，尽管书写的都是家庭生活、男女情爱，可它与现实的社会时代紧密相连。《怨偶》中的朱丽，就是这个时代社会上的典型的职业女性，她的理想、追求，她的敬业、独断，她对家庭、丈夫的轻率、忽视，实际上也是这个高速发展时代的职业女性特征。游手好闲的丈夫陶瑞反倒能发财、休妻，也可说是这个时代的副产品，值得人们深思。《背叛婚姻之后》中分成三地的家庭闹出那么多事来，也是经济日益发达所出现的新矛盾。 漱意的创作认真严谨，对小说的叙述方式和结构形式也很讲究，不墨守成规 。《怨偶》采用比较传统的客观叙述，可开篇就来个倒叙，先讲陶瑞拿到了哥哥的遗产，再开始叙述这对怨偶从相识到结婚到如今的情况。作品的精到之处在其结尾的设置：叙事又回到了开篇，陶瑞将哥哥给他遗产的遗嘱不无得意地递给朱丽，慢腾腾地冒出一句英文脏话。这是小说的结束语，也可说是全篇的点睛之笔。既道出了这对怨偶的结局，又形象地刻画了陶瑞自私、粗俗、绝情的嘴脸。《背叛婚姻之后》更多以主观的叙述方式，顺着寻梦女人的意识流动，展现出怨妇崔燕的生活流程。有意思的是，作品的开篇是梦蛇，结尾却是恋狗。梦蛇带来了一连串的苦痛、失望。全篇似乎都是崔燕在为解梦而叩问：为什么一家三地？为什么求爱无爱？为什么癌症也来光顾？为什么梦到的竟是蛇？为什么……结尾与崔燕在寂苦中相依为伴的是小狗。崔燕坚持要带上小狗一起去广东，她想，往后“只要防吃狗肉的广东人，而不是天底下所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知这确是她天真的想法，还是刻意的反讽，值得玩味，意味深长。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20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5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