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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文人集团说之艰难推进与苦难、寄寓文人贾惜春文化魅力之分析(2)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辛若水 参加讨论

    (三)寄寓意识
    在中国文化中有着浓厚的寄寓意识。中国诗歌的源头自是《诗经》与《楚辞》了。《诗经》的艺术表现手法,前人概括为赋、比、兴。朱熹在《诗集传》中说:“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通俗地讲,赋就是铺陈直叙;比就是引譬设喻;兴就是触景生情,托物比兴,启发联想和想象。赋,我们这里无必要理会。比、兴大抵即是寄寓的途径。譬如《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止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此系怀人之诗,然所怀为谁,迄今无定论。所谓伊人,或为恋人,或为亲人,或为友人,或为君父,皆无深究之必要,但访求伊人而未得之惆怅却自觉流露诗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已是深秋,西风衰飒,草木摇落,良可悲也。然心中之伊人,在水一方,似清晰,似模糊,仿佛很遥远,仿佛就在身边,于是怀着美好的期望去追寻。然而希望终归是希望,希望永远不是现实,道阻且长的无奈,终于使追寻者在希望中失望,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凄美因之袭来。希望,多么令人陶醉啊!求不得,又多么使人惆怅啊!或许,求不得的凄美正是《蒹葭》的寄寓所在。
    当然,《诗经》中许多篇章都是有寄寓的,若《硕鼠》、《采薇》、《燕燕》等。或许,这也正是寄寓意识的源头。中国古代诗歌的另一源头是《楚辞》、屈原的《离骚》,“依诗取兴,引类比喻”,继承了《诗经》的比兴传统,把抽象的意识品性、复杂的现实关系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具有深刻的寄寓意识。若诗人以女子自比;以男女关系比君臣关系;以众女妒美的比群小嫉贤;以求媒比通楚王;以婚约比君臣遇合;以驾车马比治理国家,以规矩绳墨比国家法度。总之,《离骚》以“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加深了中华文化中的寄寓意识。
    如果要讲寄寓意识的根源,大抵有以下几点:一、中华民族本就是一个多灾多难又自强不息、生生不已的民族,在人民尤其是文人心中,有着深厚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使人们在艰难困苦中慎终追远、明耻教战,而其间需要一种深层次的精神寄托,于是出现了寄寓意识。人们劳动时,唱歌可以忘却疲劳;人们苦痛时,心有旨归,则能进行精神的内在超越,不畏惧苦难,勇敢地面对苦难。二是儒家提倡“极高明而道中庸”,“致中和”,要温柔敦厚,不偏不倚,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同时要让这种至善至美的东西由大力提倡变为个性自觉,如此便在历史的长河中塑造了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以含蓄为美,曲折为美,柔弱为美;许多意思不明讲,要曲曲折折的,最好由相关的意象通过寄寓表达出来。当然,这也就是所谓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类的。寄寓意识成了千余年中国社会的文化共识,打入了文化之人的潜意识,发挥着不可限量的作用。三则,孔老夫子当年编《春秋》,就是微言大义的。每个字都有每个字的含义、道理,包含着老先生对历史人物、事件的褒贬。譬如《春秋》开篇云:“春王正月”,公羊传即解释其微言大义说:“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人们比较熟悉的“郑伯克段于鄢”,按《左传》的解释即为:“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这种微言大义的方法自是极好,只不过过分偏执,往往给好人带来不幸。譬如,春秋时,晋灵公不君,荒淫奢侈,豪纵不堪,欲杀贤大夫赵盾,结果赵盾逃走。其时,赵穿攻灵公于桃园,而直笔之董孤书曰:“赵盾弑其君。”赵盾归来,大为不满,而董孤却说:“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就因为董孤偏执的直笔,为赵盾之后满门抄斩,埋下了祸根,于是有了赵氏孤儿的凄凉与悲怆,如此,岂不痛哉。不管怎样,微言大义成为寄寓意识的一个根源。在历史的长河中,则主要表现在繁琐的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中。其积极意义本就寥寥,更何况汉代盛极一时的谶纬学都受其影响,而它本身也成为罗织罪名,彼此攻击的工具。四则中国千余年封建统治下的文化专制政策,给文化之人制造了相当恶劣的文化生存空间,要么焚书,要么坑儒,要么文字狱,总之使古文人不得不谨于言,慎于言,生怕被文网罗织,于是曲曲折折的寄寓便成了必需。而此点可以“无可奈何”四字括之。总之,无论从文化传统、民族审美心理结构、社会需要、文人之特殊地位来讲,寄寓意识在中国文化中有着巨大的生存空间。为了增强说服力,不妨举几个例子。
    中国文化中本有“诗言志”的传统,但有些“志”并不能在诗中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而需要含蓄蕴藉。我们知道,唐代藩镇割据,中央政权空虚。各大藩镇为了发展势力,利用各种手段,勾结、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志的官吏和文人也往往依附他们,韩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转地加以劝阻。张籍为韩门大弟子,他主张统一,反对藩镇割据一如其师,然即为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所邀,于是便写出了名篇《节妇吟》来婉言谢绝。其诗云: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在中国诗歌史上,寄寓深刻的不乏其例,若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然而最为人知的恐怕还是李商隐的无题诗。我们不妨看一下他的那首名为《锦瑟》,实是《无题》的名篇: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寄寓何在?莫衷一是。或言爱情,或言君臣之义,或言生死之情,或言作诗之法。戴叔伦就讲:“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前也”。具体到此诗,首联讲吟诗要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情感体验;颔联讲,物我消融,合二为一,非物非我的境界,大类“无我之境”;颈联讲则讲“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前”的境界,即所谓距离产生美;尾联则讲诗要有味外之旨,文尽而意未尽,有无限凄美,亦有无限惆怅。不管此诗寄寓何在,达到相当高之境界是一定的,要之,玉谿一生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感染于人者至深(周汝昌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词之为体,要眇且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所谓“诗之境阔”,正适之于“言志”;“词之言长”,正适之于“抒情”。诗之寄寓,多为不得已,有难言之苦衷,大抵在显意识一层。词之寄寓,多为不自觉,有意无意间已将自身之审美情趣、价值判断、浪漫情怀、志向品格注入其中,大抵在潜意识一层。诗多为横七竖八,对仗整齐,格律严谨,适于开阔境界,寄寓志向品格;词多长短不一,调长意曲,适于抒发情怀,寄托幽思。以性别而论,诗为男人之诗,词为妇人之词。词固有婉约、豪放之别,但婉约实乃词之本色,况纵观词史,本就是婉约派的天下,豪放派固有,但少得可怜,更何况豪放派最得意之作反是婉约词。然而,无论诗还是词,大多男人之作,而女性则大多为描述对象,相应地在词中有意无意间注入了文人意识、浪漫情怀、生活志趣等。如果说寄寓意识在诗中若隐若现,那么在词中则是摇头摆尾,风行水上了。我们先看一首《踏莎行》:
    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溟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本词作者陈尧佐,宋人,字希元,历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仅存这首小词,据释文莹《湘山野录》卷记载,时宰相申国公吕夷简欲致仕,仁宗问何人可代,夷简遂荐尧佐。尧佐拜相后,“极怀荐引之德,无以形其意,因撰燕词一阙,携觞相馆,使人歌之。”可见此词之寄寓在于感谢吕夷简“荐引之德”。词人以燕子自喻,在明媚的春光中飞来,多么悠然自得。凤凰都与自己为邻,看重自己,然而“潇湘烟溟来何晚”,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燕子纷飞,乱入红楼,绿杨岸畔,碧水池旁,盘旋低飞,衔泥觅食,多么快乐啊。华堂歌管,是富贵人家常事,燕子栖于画梁,则梁尘亦可称之为“歌尘”。然而,这种快乐是谁创造的呢?燕子又“为谁归去为谁来”呢?一句纯口语的提问,引起读者充分注意,然后轻轻逗出“主人恩重珠帘卷”,悠然沁入人心,完成作品主题,具有深刻的寄寓。
    以物喻人,自是常情。然以美人喻文人则在更深的层面。有时也将所谓“香草美人”归入以物喻人,美女即所谓“尤物”。在我们时代,男女平等已成为共同的呼声,但在那遥远过去的意见却不应被忽视。闲话休题。我们不妨看一下辛弃疾的名篇《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往。见说道、天涯芳春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肠断处。
    辛弃疾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渡淮水归南宋,十七年来,抗击金军,恢复中原的主张,始终未被南宋朝廷采纳,正所谓“空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他从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上调到荆湖南路继续当转运副使,对辛弃疾来讲,依然无法尽情施展才能和抱负,于是作了这首词。
    首句即所谓“风雨送春归”是也。自古皆是春去无归路。或云:今春已去,明春不还是会再来么?是的,明春会来,但明春还是今春么?况,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能不惆怅么?所以惜花之情,惜春之意,常在中国古文人的意识中激荡。惜春怕花落,自是常情,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是也,然而花开花落自有时,本无法自主,因为这是自然规律,而这规律往往成了无奈的根源,伤感的缘由。花开了就会落,既然如此,莫如令花不要开得太早,因为花开得早凋谢得亦早;开得晚,凋谢的亦晚,这样岂不是把春留住了么?“惜春长怕花开早”,这是何等微妙的惜春意趣啊。然而,春天既然来了,就会去,为什么呢?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吧。可要是不走,又何苦来呢!春天啊,你的脚步难道就不能停一停么?听说,芳草已经长满了天涯海角,遮断了你的归路,但你为什么没有一句言语,依旧悄悄的溜走了。人们留春无计,只剩下那檐下的蜘蛛,勤勤恳恳地,一天到晚地抽丝结网,去粘惹住那象征春残景象的柳絮飞花。然而,这不正是“蛛丝儿结满雕梁”的悲凉与衰飒么?
    或许,自己正象被打入冷宫的陈皇后。自古娥眉见妒,欲得帝王之心实难。千金纵买相如诉,脉脉此情谁诉啊?岳飞在《五岳祠盟记》中讲:“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夷荒,洗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役,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未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吾深信岳飞之愿,即辛弃疾之愿也。然而南宋之偏安政策,给他带来了的只是“弹压胸中十万兵”的苦闷与重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永远那么的渺茫,此种苦痛,千古凭谁说?妒贤之人啊,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们没有看到玉环、飞燕皆归尘土么?“斯人俱灰灭矣,当时疲精力驰骛嗜欲蛊惑之事,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赵飞燕外传》附《伶玄自叙》)固如此,然心中之抑郁又如何排遣呢?唉,“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肠断处”。
    本词寄寓实深,不仅有个人遭遇之感慨,更有国是日非之浩叹。写出了词人对南宋朝廷黯淡前途的深重忧患。
    关于古诗词中的寄寓意识,先说以上这些。其实,以物喻人相当普遍。譬如:孔子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杜荀鹤《小松》:“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自待凌云始道高。”郑思肖《寒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无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郑燮(板桥)《题竹石画》:“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仞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秋瑾《秋海棠》:“栽植恩深雨露同,一丛浅淡一丛浓。平生不借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托物言志,寄寓深刻的古诗文永远也找不尽,然而寄寓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意识,不只在诗文一块,而在中华文化的方方面面。譬如:人们对《红楼梦》寄寓的探求。首先是有无寄寓,我们说,曹雪芹创作《红楼梦》非常辛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谓呕心沥血,在其中不会没有深刻的寄寓,否则也不会感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人们在追寻曹雪芹之寄寓时,总是在所谓“假语村言”,“真事隐去”等问题上争来争去,揣摩何所谓真,何所谓假?殊不知,曹雪芹早有明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须理会,只要相信《红楼梦》的客观存在性就足够了。再则,人们往往以已意揣摩曹雪芹之意,而在实质上又往往忽视了自身。何也?也就是人们去揣摩曹雪芹怎样让自己感动,而不去揣摩自己为什么感动。若言红楼之悲欢离合感动了人们,那自然极是,可仅此么?自己被感动,皆是因为红楼激发了文化之人的潜意识,使之无可扼抑,进而陶醉、感伤、沉迷、不能自拔。这一点,最易为人忽识,也正是曹雪芹的深刻寄寓所在,故而寄寓意识是弥漫在《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史湘云为理想之文人,薛宝钗为传统之文人,贾探春为政治之文人,贾迎春为积弱之文人,薛宝琴为没落之文人,妙玉为孤独之文人,贾惜春为苦难、寄寓之文人,香菱为飘零之文人,李纨为道德之文人,以上皆曹雪芹潜意识层的寄寓,想来,这样玩比猜笨谜好一些。
    以上所讲,只是寄寓意识的一层,其根基是青一色的中华文化,它与忧患意识紧密相联。在忧患中,在艰难中,写写诗,填填词,唱唱曲,把心中的郁闷排遣出来,能够不被艰难压倒,始终保持乐观向上的态度,积极地面对人生,挑战忧患。或许,也正是寄寓意识,使中国文化之人在千余年的苦难与不幸中,保持了独立人格、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在风刀霜剑下苟延残喘,在强权重压下,曲折发展。中国文人意识,形象水,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中华文化未被隔断,中国文人意识一代代延续,寄寓意识功莫大焉。
    精神寄寓与精神寄托大抵是不一样的,然而都应属于寄寓意识的范畴。精神寄寓,是把自己精神的某一部分寄寓在某人某物那里,通过某人某物可以认识、发展、改造自身,其根基大抵是我们民族的忧患意识。精神寄托,是把自己的生命支柱寄托在某人某物上,某人某物是自己精神的绝对权威,失去了某人某物,则意味着精神生命的完结,尽而导致肉体生命的完结。它的根基是忧患意识的反动,即苦难意识。在上一节里,我曾以大量篇幅引证佛关于苦难人生的论述。既然一切都是苦的,没有一点光明,没有一点温暖,漫漫长夜中,人类只不过是迷途的羔羊,那该怎么办呢?于是寻找精神寄托,客观世界(“色”)是幻相,是“假号”,“假号不真”,一切皆“空”;人生亦然,“生命无常”,“人生如梦”,只有以“涅槃”为乐,出家修行,才能达于“天堂”,过上“常、乐、我、净”的日子。我要论述的惜春之寄寓意识,既有精神寄寓的成份,这是曹雪芹注入的结果;亦有精神寄托的成份,这是惜春精神世界的核心。
    对于在《红楼梦》中早已沉埋,在读者心中早已死去的人物形象,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为了分析其精神世界,不免调动精神索隐的力量,进行一种比附。我们先看看惜春在《红楼梦》中的踪影吧。
    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这一回中,周瑞家的因引荐刘姥姥,去回王夫人话,碰巧薛姨妈派了一件差事,给姑娘们一人送两枝宫花。周瑞家的给正在下棋的迎、探二人送上之后,便寻惜春。书中写道: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和一处玩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在这一段中,惜春也不知是几岁的孩子,在有意无意间竟说出了关系自己命运的谶语。如果从文人意识来分析,寄寓意识已漫布其中了。正如戚蓼生所云,曹雪芹写《红楼梦》,“注此而写彼,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以曹雪芹寄寓而论当是如此,然而以惜春之精神世界而论,则具有更深的含义。在周瑞家的给众姑娘送宫花的过程中,迎春、探春二人正在下围棋,黛玉、宝玉在解九连环,而唯有惜春与尼姑庵的智能儿玩,可谓落落寡合。何也?尼姑本是落落寡合之人,能与落落寡合之人相交者,亦多为落落寡合之人。所谓“同声相合,同气相求”是也。惜春在有意无意间讲,自己也要剃发作姑子去,与后果来之命运两相对照,果然不胜凄凉。人们可以说,这种谶语的方式非常不好,迷信,然而却不曾想过:小时候的志趣、想法对人之一生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因为那些早已不再是志趣、想法本身,早已植入了幼稚的童心,成为心底的烙印。如果说那是美好的,将成为一生中永志难忘的追忆。如果说那是凄美的,将成为一生中心灵的阴影。惜春之可痛可叹,并不在于有意无意间所说的关系自己命运的话,而在于那些话语植入了幼稚的童心,成为心底的烙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一生的悲剧命运。
    自从这一后,惜春在生命的历程中,也在不断地加深着那童年时在心灵中打下的烙印。终于在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坦露了自己的内心,为我们深入其精神世界造成了可能。是的,“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或许,惜春有前身,或许没有,或许有无并不重要,因为在她幼小心灵的潜意识层中,前身是不好的,今生是要来受苦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所以要使“色相有成”,达到精神解脱,只能抛弃荣华富贵,浅斟低唱,而皈依我佛,寂寥一生。她为什么这样想呢?难道受到了精神打击么?难道生活的苦难与不幸已经压在了她的肩头么?她的命运不好,是一定的,“自古红颜多薄命”,然而她除了庶出的地位不好之外,其它方面仿佛都是好的。她为什么不满足,而要自苦若是呢?她的悲哀,我们无从寻觅;她的苦痛,也毫无踪影,仿佛一切都是无缘无故的。或许,也正是她庶出的地位,落落寡合的个性,心灵对悲凉的感触,让她选择了这条道路,冷凝了心灵的最底层。这种冷,是一种冷淡、漠然,万事不足以牵挂,泰山崩于前,脸色都不变。但,这绝不是一种高度的镇定,而是一种无名的悲哀。或许,此身真的要沉于黑海,没有光,没有热,只有黑暗,只有阴冷。然而惜春的精神并没有跨掉,反而显得生机勃勃,指向无限,因为她找到了精神的皈依,心灵的皈依,这就是精神寄托。“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正是这种精神寄托的宣言,使惜春成为大观园文人集团不可或缺的构成。在那星空里,她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她被淹没在了无底的黑暗中,但性灵中因了对佛之皈依,所现出的大光明,却成了精神的支柱,生命的支柱。对于这种伟大的寄寓意识,真正理解者寥寥。文天祥讲:“谁知真患难,忽见大光明”。巨大的忧患,终于磨练了文天祥的意志,儒家所谓的阳刚正气溶入了佛性。她终于在伟大的寄寓精神中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空,达到了永恒。贾惜春并没有经历生活苦难与忧患的磨炼,但思想的、精神的、心灵的磨炼却不在文天祥之下,她们要寻找的,无论在内涵上是否相同,但本质上,却都是一种精神寄托。是的,千年而下,他们应当成为知己。但曹雪芹却未必是惜春的知己。惜春看到佛性中的大光明在,曹雪芹却发出了“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悲叹。但,我们并不能由之断定二人精神世界的深度。但曹雪芹的寄寓意识不同于惜春是一定的。曹雪芹的寄寓意识系精神寄寓,她以深刻的忧患意识为根柢,承继着青一色的中华文化精神。而惜春的寄寓意识系精神寄托,她以苦难意识为根基,通过精神寄托,艰苦修行,达到“涅槃”之境,实现精神的解脱。
    在惜春的精神世界中,精神寄托有着无可限量的作用,她支持着孱弱的娇躯,使她的文化品格具有坚强不屈、百折不挠的特点。或许,也正是精神寄托,使她有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高洁意识和自保意识。我们还是先看一下惜春生命里最精彩的那一段吧。
    七十九回抄检大观园时,惜春的丫鬟入画私藏了哥哥交存的银锞子,被人疑为贼脏;凤姐、尤氏都以为这并不算什么过失,可她却以自己独特的高洁与清冷,坚决要求把可怜的丫头撵走。惜春在与尤氏的交涉中,把自己的文化品性张扬到了极点,我们不妨赏鉴一番。
    尤氏: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
    惜春: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她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跑下哭求)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
    众人: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待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
    惜春: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尤氏: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尤氏:(又好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怪道人人都说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
    众嬷嬷: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
    惜春:(冷笑)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是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
    惜春: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
    尤氏: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
    惜春: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
    尤氏: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惜春: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贼,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
    惜春: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
     不知道有耐心的读者,看完这一段会是什么感觉。曹雪芹这样分析说:“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这分析可谓一语中的,而惜春这种个性想来也是为曹雪芹叹服的,因为古文人之特质息息相同。人们都讲惜春的智慧平庸,想来是不确的,若论智慧,她实不在林、薛、史、探、琴诸芳之下,这段精彩的对话即是明证。惜春的每一句话,都有六月寒的力量,让人浑身不舒服,但背后却隐藏着相当多的智慧。不管惜春在读者心中留下了什么形象,在斗口中,却是胜利者。这段斗口在《红楼梦》中也算得精彩至极了,可与其披敌者大约只有探春与王熙凤的那段了,林黛玉在红楼中,一直被认为是斗口名家,与惜春相比,却不免黯然失色。我在读完惜春这一段斗口以后,并没有感到透骨的凉意,反觉痛快淋漓,如此做法,实为闺阁张扬一股傲气。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将惜春作为最喜爱的红楼人物。是的,人来到世间,本是无牵挂的,正所谓“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只要在污浊的环境中,在悲凉与衰飒中,洁身自好就相当不易了。惜春因为有深层次的精神寄托,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淡漠无情的,因而也是无可留恋的。她有浓厚的自保意识,谁也不能带累了她。入画私藏了东西,她便以为影响了她的声名,她的高洁,于是决定撵走,这固然是其悟的表现,但却说不上彻悟,因为声名、高洁亦为身外之物,勘破此层,方为彻悟,正如林黛玉讲的:“无足立境,是方干净”。况且,其无情之处,实令人寒心。惜春的高洁意识、自保意识,我们可以理解,自然不会过分苛求,但从寄寓意识的角度讲,惜春是代表某一类型文人的,在她精神世界里,有着文人的劣根,这是必须注意的。
     我们都知道这样一句话,“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许多读书识字之人,相当清高,批评什么事,都很深刻,很中肯,很有道理,但让他们一做,就糟之极矣。批评终归是批评,文人之批评固然刻骨,但本身最了不起的也只能是清高,更何况,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严格说来,一般的清高,不过是自私心的发展,很难做到“见危授命”、“见义勇为”。我们从惜春撵走入画这件事,即可分明地感受到这点。惜春皈依佛法不假,但所求者不过是自身了悟,精神解脱,故而她所信奉的是小乘佛法,而不是普渡众生、救苦救厄的大乘佛法。如果我们将她与刘姥姥相比,就会发现强烈的反差了。刘姥姥之为人,素来为我不齿,但两次入大观园,从贾府得到了资助,而到贾府败落后,把熙凤之女巧姐从火炕中救出,确实反映着感恩图报、朴素善良的美德。我们虽不能说这就是类似荆轲、聂政、高惭离的侠义精神,但较之有知识、有文化、读书识字、自认了悟的贾惜春,却不知高出了多少。屠狗辈虽无知识,但讲义气,言出必践;而知识高的人,总爱唱高调,真有困难找他,却很难如愿。或许,知识高的人,可以充分调动所知所学,为自己逃避困难,忘义负心,编织天花乱醉的理由,求得自我安慰吧,当然这还是有良心的。可是仗义的屠狗辈,心地单纯,浑如璞玉,难有闲工夫去想古圣先贤讲什么,他们不去想,却实实在地做。这确实令文化之人惊心、佩服。曹雪芹对此深有体会,故在巧姐的判词中写道:“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实在值得文化之人反思。为了加深印象,不妨引一下南怀瑾老先生讲的一个故事:老先生有一个湖南朋友,好几年以前,因事牵连坐了牢。三个月后出来了,碰面时,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说三个月坐牢经验,有诗一首,是特别的吊脚诗,七个字一句,下面加三个字的注解。他的诗是:
    世态人情薄似纱——真不差;
    自己跌倒自己爬——莫靠拉;
    交了许多好朋友——烟酒茶;
    一旦有事去找他——不在家。
    以上不免扯远了些。贾惜春作为一特殊类型文人,精神世界中的自保意识与高洁意识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自保意识让她与世人无牵无挂,谁也不要带累谁,所谓“不作狠心贼,难得自了汉”是也。而高洁则是通过自保达到的,只有不受世俗的污染,才能守住自己的精神家园,保持高洁的个性。而在自保意识与高洁意识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精神寄托,即“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这种精神寄托,不仅使她在污浊的环境中保持了高洁的个性,而且启迪其智慧,具有很强的思辨意义与审美价值。当然,其阴冷的个性,并不能为我们接纳,但她那悲苦的命运,就不能唤起我们的同情么?
    在续著中,惜春继续沿着童年的道路前进。如果说妙玉的道路是由高洁走入凡俗的话,那么惜春则是由凡俗走入高洁了。妙玉和惜春下了一次棋后,夜感琴音,悲寂寞,睡觉时忽然冲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她出来了。惜春听闻后,默然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本是困扰人类而始终不得其解的哲学命题。按照佛家的说法,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是一种回避,也是一种智慧,但作为一种独立的人生观存在,却不免太空寂,让人太压抑了些。是的,惜春本从无明中来,故而要向无明中去,这在自身看来,既不悲哀,亦不欢喜,仿佛只有是自然法则在无动于衷地作用着。我们无法想象,这时惜春的精神世界是否还有深刻的寄托。在我的感觉里,那性中的大光明,已被天荒地老中的空寂化掉了,只有一具僵尸,只有一副动人的容颜,除此以外什么也没了。我们是不是应把这种结局归罪于续著呢?惜春精神寄托之消弥,难道不正是寄寓意识发展的必然么?不管怎样,惜春终于出家了,或许她敲响了末世的丧钟,或许,她永远也无法在文化上走向新生,或许,她的人生也只能在空寂中消弥。曹雪芹怀着深重的叹息与感伤,吟出了她的判词:
    勘破三春景不长,淄衣顿改昔年装。
    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如果说惜春从寄寓中来,行进在寄寓里,并最终完结在寄寓里,那么她的文化涵量就在这伟大的寄寓意识中了。她的寄寓意识是自己精神寄托与曹雪芹精神寄寓的完美统一体。人间的苦难与忧患,支撑着她的寄寓,让她在生命中的历程里,在大观园文人集团的灿烂星空里,放出异彩。然而,惜春作为“原应叹息”之末,其文化涵量与文化意识还有许多,下面就走入她的精神世界,审视一下悲悼意识与人生空幻意识吧。
    (四)悲悼意识与人生空幻意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抒情力量太薄弱了,所以我不揣冒昧,准备引几段话来引入悲悼意识。至于那几段话的作者也就不再标出了,相信那人说的,每个人都会有同感。既然是相同的东西,人们心底的呼唤,又何苦为作者名姓所累呢?
    在渺渺的历史长河边,一般人最容易感到个人的渺小、微弱和无奈,由此产生感伤和叹息。人们看到,不论是威赫喧嚣的天子命臣,还是充满奸诈、风险的忠奸之争,或者是流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的才子佳人,随着岁月的冲刷和陶洗,有的全然无存,有的至多留下淡淡的痕迹。历史在人们心中既是一首激越磅礴的交响曲,又是一驾使伟岸变成平凡的研磨机,彼时的高台夷为此时的沙粒,积沉于长河,没埋于河底。这一切,怎么不叫人产生无可捉摸的虚幻感?是啊,虽然历史是人构成的,但历史总又要超越人,不论是伟人还是普通人,都难以掌握历史、操纵历史。
    帝王在改朝换代的大潮前只有自缢于树杈;在国难当头时,只有以一爱妃求安和亲;在纷争四起、哗变即发时,又只有处死宠幸的女人以谢罪天下,……非常关头,帝王既不能掌握自身的命运,也更难以掌握天下的命运。一朝天子尚且如此,平民百姓还谈得上什么呢?
    在连绵悠长的历史面前,人生的短苦易逝,更加重了杳茫和迷惘。以此心迹观看世界,更是沉浮莫测,变迁难料。昔日的宝城享殿,成了刍牧之场;皇城墙倒宫塌,满地莴菜;就连那名扬天下的秦淮,也落得个“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人去物衰,那昔日的繁华鼎盛,一代风流,俱消散若烟若云。唯有天自苍,云自卷,水自流。谁都不能真正足愿,这大约就是天地造化了。
    历史与人生在时空跨度上的巨大反差的确叫人懊伤。而历史与人生追求的难以重合,则叫人感到奋斗和努力的徒劳。两相结合,由历史触发的感慨中,总渗有一股去不掉的深深的忧虑和悲伤。……
    由之,贯穿中华文化千余年的悲悼意识便产生了。所谓悲悼者,多为美好之逝去,繁华之不再,风流之云散。在中国古文化之人中,国家之兴亡,民族之兴衰是一个始终解不开、去不掉的情节。所以悲悼意识的第一层即为黍离之悲。周幽王时,申侯勾结犬戎杀幽王于骊山,周土被占;而后犬戎又陷洛阳,逐走襄王。于是产生了周大夫到镐京时的黍离之悲:“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迟迟,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重叠章句,回环往复的咏叹,表达了诗人古朴苍凉而又激越悲愤的情感。这就是悲悼意识的源头,自此,黍离之悲为后世人们不断回味充实,渐成历代战乱后人们目睹宗社丘墟、悼往伤今的象征。汉末则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的忧国忧民,安史之乱后则有“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许浑《金陵怀古》)的思索,李后主则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李煜《破阵子》)的浩叹。有宋一代,国家积贫积弱,终至山河破碎,相应地悲悼意识回荡在文化之人的潜意识层中,清人即指出,南渡后诸诗人“抚感时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往往突过古人”(《四库提要》卷一五六)。元明清,黍离之悲亦余波不息。金元词有“英雄骨,繁华梦,几荒丘”(高宪:《三奠子》,《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版,54页)“故园青草依然绿,故宫废址空乔木,狐兔岩穴城,悠然万感生”(刘壎《菩萨蛮》);明清词如“燕子堂空,凤凰台远,剩有春风秋露”(朱一是《二郎神》);“闲凭吊,兴亡满眼,衰草汉诸陵”(曹贞吉《满庭芳》)。作为悲悼意识的第一层,黍离之悲的成因是相当复杂的。忧国忧民,关心国家社稷,历来是中国文化之人的传统,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也。同时,黍离之悲不单单只为一朝一代和具体的某国某君,而是一种匡扶社稷的主体道德力量支配下,对盛衰变化、今昔对比的不适应感。有着亡国之痛的庾信就讲:“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哀江南赋》)悲悼意识的核心往往正是今昔对比。另外,中国文化是重视积累、生生不息的文化,悲悼意识在不断的悲悼中走向了深沉、厚重,甚至成为我们民族精神的阴影。再则,人生本无常,永恒是那么的渺茫,许多相通的东西也影响了黍离之悲,若“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李义山)。
    如果说黍离之悲侧重于家国的话,那么悲悼意识的第二层,则侧重人生了,所谓人生空幻是也。人生空幻意识,或者说人生悲悼意识,根基于对生死的反思,以及今昔对比的情感体验。人总是要死的,“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陶渊明《自挽歌》),这是无可变更的自然法则。如果人们没有思想,没有情感,若一堆烂木头,什么人生空幻、人生如梦之类的,都是胡说八道。但人会思想,有情感,故而对死亡是畏惧的,对今昔对比是不适的,总渴望着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其实,生与死在精神领域是可以完成内在超越的。但今昔对比,往往让人心不平。少年总想,人为什么不能长大呢,长大了再也没人管了,青年则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了,为什么要变坏呢?当然,中年、老年还有不断的反思。而最终的一个土馒头,让所有的人哑口无言了。我们还是引用一些古诗来说明一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伤交流”(阮籍《咏怀诗》),“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杜牧),此为牛山之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枯树赋》),此为伤世之嗟;“北邙山上列坟墓,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旦夕歌中起,山上惟闻钟柏声”(沈佺期)“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常恨水长东”(吴商浩),此为北邙之痛。
    黍离之悲与人生空幻意识为悲悼意识的两层,它一直弥漫在千余年文化人的潜意识中,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积淀、激荡、回应。黍离之悲与人生空幻在悲悼意识中不断地循环,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宗庙废弃,宫殿荒芜所带来的惨痛往往归结为人在历史沧桑巨变前的无奈。是的,人太渺小、太脆弱了,一切努力与奋斗在宇宙间总显得那么徒劳,于是人生空幻。在人生空幻中,无情者,物也;有情者,人也。以物之无情衬托人之有情,实堪伤也。“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庭树不知人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由来天地万物总是漠然地审视着人世变幻,他永远寂寞无言,无动于衷。故而,人们既对它既感到愤怒,因为它太无情了;又感到景仰,因为它启迪了人类的一切智慧,道是无情却有情。“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天地万物之有情无情与否,与其本身毫不相干,关键是人。天地万物无情,并不为人所恨,人们所恨者,唯有“无可奈何”四字也。为什么在历史的长河中,历朝历代都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难道在盛衰变化中,隐藏着自然法则么?为什么这自然法则会给人们带来心底的苍凉与悲怆?人们无法理解,却要求理解;人们无法解释,却力图解释。如此循环往复,不变的仿佛只有天地万物,日月山川,水流落花,白云飞鸟和人类心底深深的忧虑和感伤。或许,人们需要一种内省,悲悼意识需要一种超越。然而完成了超越,一种清醒的意识使人们感到,若真有自然法则,那么任何人、任何朝代都逃脱不了被抛弃毁灭的结局。唉,“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
    如果要考察悲悼意识,最好读一下《桃花扇》。在四大名剧中,她应该是最感人的了。《桃花扇》通过候方域、李香君二人的爱情故事寓兴亡之叹,这是人们熟知的。候李二人的相逢相知虽不免才子佳人的俗套,但背后却是巨大的政治阴谋。奸党阮大铖想利用侯方域与复社的关系,为自己开脱,故而极力撮合侯李爱情。然李香君虽属青楼,不仅天姿国色,才貌双全,而且有政治识见、崇尚气节,于是有了却奁之举,促使侯方域与阮大铖“划清界限”。“偏这点花月情根”,植入了社会政治斗争的风浪漩涡之中,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为惨痛的兴亡之变,相应地孔尚任所寄寓的兴亡之叹、亡国之恨得以抒发。如果要说感动,我们不妨引第五出《访翠》中的两首曲子:
    [缑山月]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锦缠道]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此真不愧才子笔法,深得秦淮游赏之妙,景物层次分明。同时,在“满天涯烟草断人肠”中,寓兴亡之叹,即悲悼意识,所谓“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是也。如果反复吟咏[缑山月],当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之感。此两首若置于临川四梦中,亦无丝毫逊色。
    美好总是短暂的,春光总是易逝的,这点花月情根在历史前进的车轮面前也是软弱无力的。南朝的败亡,靠这点花月情根来诉说;但最后这点花月情根亦被剪断,由之,《桃花扇》之悲剧精神有了与《红楼梦》相抗的力量。“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这是明末遗民的声音,也是孔尚任的声音,这表明在他的心中,清王朝的统治就不是自己的国,清统治者也不是自己的君。所以纵有清王朝在,自己也是国破家亡的。这是汉民族文化之人刻骨铭心的认识,也促使他们在历史和社会悲剧中愈陷愈深。
    说到,《桃花扇》中悲悼意识与人生空幻意识最深者,人们一般推哀江南那套曲子,不过,我想引用另外两首诗。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情浓何处消。
    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
    曾恨新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
    留得伤心传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
    明末遗民,日日以泪洗面,想来是一定的。然而最深的悲悼终将成为历史的空幻、人生的空幻,岂不痛哉?而自其不变者观之,仿佛只有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我们说贯穿千余年的悲悼意识,同样撞击着曹雪芹的内心,而感伤主义与人生空幻却成为有清一代文艺思潮的核心,相应地这些东西都会在有意无意间注入《红楼梦》。《红楼梦》悲悼意识之强烈,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是首屈一指的。她所悲悼的是什么呢?贾府之命运么?繁华之不再么?风流之云散?千古之童心么?文化之没落么?文人之悲苦么?身世之飘零么?历史之兴亡么?社会之衰靡么?儿女情之不得归宿么?仿佛都有,仿佛都不全面。或许,《红楼梦》所悲悼者是一个复杂的集合体,既有封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文人的衰靡,又有中华民族心理结构中某些无名的悲哀,更有人类相通的情感、感性和人性。如果她的悲悼只属于那个时代,那么她也只能在悲悼中把自己埋葬。她的悲悼不仅属于那个时代,而且属于整个封建社会,并且超越了时空,在一定意义上具有永恒的魅力,而为我们在本体上排拒她,在精神上接纳她的时代所接纳。
    《红楼梦》的悲悼仿佛侧重于家族与人生,而家族与国家却是同构的。儒家就讲:“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先齐家,才能治国。相应地,曹雪芹所悲悼的就不只是一个家,而是一个国,可这个国是什么呢?我们知道,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对汉族知识分子之所谓“吊明之亡”,并不感兴趣;而对于满族,仿佛也并不存在什么特殊的亲近,相应地也就难有“揭清之失”的寄寓。所以他所凭吊之国,既不是明,也不是清,况且清朝还处在表面熙熙攘攘的康乾盛世。私以为曹雪芹所凭吊的当是文化中国。中国传统文化在清代有着最后的辉煌,也拼尽了全部的能量,往后也只能走下坡路了。所以,我反复地讲,《红楼梦》诞生之日,便是传统文化衰落之时。私以为,文化者,实质是人类智慧的集合体,她固根基于社会政治、经济,又凌架在社会政治、经济之上。或许,并不是文化为社会政治、经济服务,而是社会政治、经济为文化服务。也只能大抵如此罢。如果说曹雪芹真的是在凭吊文化中国,那么他是不可能自觉的。在他的显意识里并没有文化中国这个概念,但在潜意识里却是有的。他在浓厚的繁华中,感受到了末世的悲凉,以自身之经历为蓝本,创作了《红楼梦》,也就在潜意识中寄寓了对文化中国的凭吊。
    《红楼梦》之悲悼意识,所体现者实多,若《好了歌》及注解,想来只一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即足以。当然后来的《芙蓉女儿诔》凭吊之深,亦为明鉴,所谓:“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是也。悲悼意识最深者,恐怕要推那十二首《红楼梦》曲子了。仔细口味一下,曲子在人生中寄虚悲悼意识最完美、最深沉,最终归结为人生空幻的,也只有那首《虚花悟》了。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贪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惜春为四春之末,虽年纪幼小,却懂了悟,着实难得。如果说曹雪芹在她身上寄寓着悲悼意识的话,那么并不深,因为她的阴冷很难唤起人们的热情,她的悲苦也很难让人洒一杯同情之泪。她之悲悼意识是精神世界里固有的,大观园文人集团的成员,基本需要曹雪芹凭吊,可她不需要。她反而凭吊着那个家族,大观园里的姐妹们。三春各自悲苦的命运,对她幼小心灵之震撼是小不了的,于是,她便对一切悲观、失望起来。又由了在她幼小心灵里,本有以佛为皈依的精神寄托,所以便要把“三春勘破”,桃红柳绿,只不过是一时之景罢了,只是暂住,不会永存。人应寻找清淡天和,寻找精神寄托,寻找精神家园。“日边红杏倚云栽,天上碧桃和露种”,这直插入云的凌霄花又有什么了不起?富贵荣华,不过过眼云烟;春光固然明丽,春花固然妩媚,但到头来,谁又能把秋捱过?伤春则为缠绵,悲秋则为衰飒。“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正所谓“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今昔对比,对有情感的人来讲,是无法忍受的。昨贪今富,为之奔波,为之劳碌的,只有身为万物之灵又可怜巴巴的人啊?春荣秋谢,为之骄傲,为之自豪,为之感伤,为之哀吟的,只为花啊,所谓“风雨摧残”者实堪痛也。既然一切都是无常,而无常即苦,那只有勘破生死,寻找精神寄托了。“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仿佛惜春是了悟的,仿佛惜春勘破了一切,仿佛惜春找到了精神寄托,生命支柱,然而曹雪芹却说“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所皈依佛法,并不应是惜春的归宿,因为她是少女,她是大观园文人集团的成员,她需要文化的芬芳,她需要情感的滋养。如果她真的要皈依我佛,那么她在苦难中的精神支柱将会沙弥,所谓“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是也,但现实中的苦难与不幸却并不因为内心世界、精神领域的变化而有丝毫的改观。如此,其心岂不是要死了么?其人生岂不空幻了么?
    曹雪芹对惜春是应该悲悼的,虽然惜春并不接纳,因为她自认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了悟者。如此,悲悼不仅应该,而且更应惨痛了。是谁杀死了惜春的心?难道她也是林黛玉那种精神自杀么?或许是罢。杀一个人,最好不要杀死她的肉体,而要摧毁她的精神、心灵。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杀死人的精神,是历代封建统治者对人性最大地摧残,而被摧残者却以为找到了精神支柱,可以永远地超越苦难与不幸。如此,良可悲也。
    在惜春的精神世界里,有着浓厚的悲悼意识和彻底的人生空幻意识。从人生空幻讲,曹雪芹之寄寓是最深的,因为大观园的图画并未被惜春画出。想来,这也是大观园终归虚化,理想终为现实击败的明证吧。但惜春除此之外,还有深度么?在末代儿女情中又该怎样定位她呢?
    (五)自爱之悲苦与乞食之运命
    在《红楼梦》的精神世界里,惟有惜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知已,又是一个庶出的小姐,得不到上层的怜惜,家园的温暖,父母的亲情,惟有零丁孤苦,形影相吊。贴身伴的丫鬟入画自是极有情义的,但她对入画并不怎么看重,更谈不上所谓情感交流了。在贾府,这么一个大家族中,她才真正感受到了举目无亲的悲哀。别人勾心斗角,她默默地看着,听着,没有任何态度,并不是她真正无动于衷,而是她没有资格,没有力量,没有权力。别人快乐高兴时,我们也很难发现,她有多大改观,仿佛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永远却是孤立的,不仅在大观园里,在贾府里,更在深层次的精神境界里。她得不到怜惜,得不到温暖,但并不乞求怜惜,并不乞求温暖。在她幼稚的内心里,仿佛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别人不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于是她便让自己的永远是自己的,永远不给予别人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思想,而是严密地防守心灵的净土,保持个性的独立与高洁。任何人都不爱她,所以她也不爱任何人。她不爱任何人,所以也就无法得到别人的爱。惜春的内心情感已严重地冷漠了。她对入画私藏东西的处理,已将那种冷漠发挥得淋漓尽致,让所有充满热情的人们哑口无言。是的,还能说什么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高洁的,尤氏的败阵,正是由了心病,而惜春却表现着敏锐的洞察力。她有智慧,但她的智慧只在自保中。她是只知自爱的人。“不作狠心贼,难得自了汉”,如此绝决的话语,却出自小孩子之口,也确实令人寒心了。有同情心的人们,你们是继续把心寒下去,还是理解、接纳惜春呢?
    我相信,人彼此间是应该接纳的。惜春的自爱并不是因为天性的自私,而是因为别人没有给予她什么。所以她便不会爱别人,给予别人什么,当然这又成了可怕的循环,最终搞得自己与别人完全无干了。这自是其不好。但她的自爱,她的顾影自怜,难道就不能唤起我们的同情么?祥林嫂那句:“真的,我真傻”,除了给读者带来了笑声外,更带来了无尽的寒意,甚至泪水。惜春的顾影自怜,为什么就不能呢?或许,她太冷了,冷漠的让人无法接受,冷漠得东风无力,冷漠得百花凋残。惜春啊,难道你就这样惜春么?是的,你有苦难意识,你的精神寄托,你深深地悲悼着红楼世界,但为什么就不能从自爱的狭小世界里走出来呢?你不会摇头,你只会咬紧牙根,因为你是百折不回的,你是孤僻廉介的。你没有牵累过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会牵累你。这是真的么?你的自爱,决定了入画的悲苦,难道数年的伏侍之情,换来的只是冷漠地绝决么?一切终于消逝了,你的精神寄托终于变得强大起来。“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是的,性中的大光明引导着你,但为什么又陷入了“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的泥坑呢?难道你没有觉察到么,你的精神支柱已被沙弥了。末代儿女情永远与你隔膜了。春天的回眸一笑化作了冷冰冰的面孔;百花报春早,却成了落花寂寂,名园幽幽。你终于出家了,但出家能改变你的悲苦么;能让你从精神的牢笼中挣扎出来么?
    我们失望了,你也失望了。因为出家的归宿,却无法抗拒淄衣乞食的运命。无奈的运命,并不因精神的高洁,精神的寄托,而有丝毫地改变。苦难与不幸总会压到无辜少女头上。自爱在末代儿女情中是尴尬的,在悲凉与衰飒中是脆弱的。或许,惜春能忍受这一切。作为苦难文人与寄寓文人的混合体,苦难意识、寄寓意识、高洁意识、自保意识和悲悼意识激荡在她的灵魂深处,让她进入大观园文人集团的灿烂星空。是的,星空灿烂,但那颗星却如黑海孤灯,永远那么黯淡、清冷、孤寂……
    诗云:三春事业复何依?
    藕榭香飘惟自惜。
     了悟禅机孰勖助,
    淄衣终乞他年食。
    2000年12月9日于冷月斋
    原载:投稿
    
    原载:投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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