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一点，痦子里便弥满了昏黄的光。屋门并没有完全关上，从门缝溜进的冷风给人一种深夜早已来临的味道。
       门缝渐大，我没太留意，精神全在那一部红楼之中，心儿的哀乐此时正在和苦绛珠与病神瑛一同进行着。
       “你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颇有古人秉灯夜读的意味，”屋里响着一个声音，我顺着瞅去，一个身影傲然于昏黄的光辉中，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目，我的全部注意力便都被吸引在了他的声音上。“其实我造就应该来了，当然你也希望我来。你应该认识我的，我不需要自我介绍，你近几日深夜所做的事情和我有一定联系，难得在这样一个人情味淡泊的社会你还有如此痴心，捧着一些由文字串成的虚诞的东西，大胆地对自己认为合理的世态人情进行夸张地想象，这痴迷程度不亚于作者本人啊！
       我想起该尽一下做主人的义务，便开口说：“敝室简陋，找个地方坐下吧！我想应该给您泡一杯苦茶，不好意思了，‘铁观音’早已喝完，当然没您那清香异口的‘千红一窟’了，不过借此提提神，醒醒睡气！”
       “茶就不用了，”他边说边坐下，“我路过好几处人家都灯火通明，你这比较暗，感觉有故人的亲切，又为你正做着与我相关的事，就来了。”
       今夜刚好停电，要不是如此，他可能不来。我心里突然感激电的暂停，渐渐喜欢上了这沉寂的黑色深夜。只是这样的夜里我实在是无法描述这位高贵先生的尊容，我想他的作品已成了一门学问，为了保持“读者喜欢鸡蛋，没必要喜欢上下蛋的母鸡”这样一种作家心态，又想到如果人人再去研究他本人而衍生出一门学问的不必要，他没让我看清和我没有看清还是合情合理的。
       这时他又开口了：“听说有人研究我的那部痴作已经形成了一门红学，而你近日又在写这方面的书籍。我看过你的书架，有很多这方面的书籍，说实在的，我还是蛮高兴的。一部痴作，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有许多真真假假似有理又无理似本人又他物的研究文字，怪不得我要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谒语了！”说完大笑几声，像是笑自己，又像是笑世人，更像是笑我笔下的文字，反正这笑声充满了得意、解嘲、无奈，甚至有点绝望。
       红烛将尽，我顺手拿过又点了一支，烧红的灯捻发出嘶嘶的响声，放出向上燃烧的喷喷火光。昏黄便洒满屋子，我抬头一看，借着昏光，他身后的墙壁上竟然没留下暗影，我心内早已生出一股寒气，从口中呼呼而出。
    我并非惧怕他本身，其实鬼神都是没有影子的，而我希望的他也终究属于后者。因为他真实，我把他神化了，并不像普通人想着他的奇异把他人化。
      他不再笑了，把那笑换作了沉默，接着又换作了话语：“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我们都同死人打交道（‘死’字一出，我的心有些震动），我们使用着死人的东西，读着死人的著述，甚至说着死人曾经说过的话，有时还幻想着死人当初幻想的痴呆，最后我们还要成为死人的一部分，延续着他们的使命和责任，为了未知的将来！”
      他的话语很亲切，虽然说的是‘死人’言论，但在我和他之间还是可以感受到一种故人谈心的默契。说完他开始喝那杯搁置了好久的苦茶。
      我突然意识到他说的话好象与此行的目的不太吻合，便主动问他：“您所说的和我做的与您那痴作有何关系？”他先是一笑，然后很自然地说道：“文艺作品的最高境界一面来源于作者的创作，另一面来源于读者的想象。尽管当初我只有一种意图，但如今去看那部分内容甚至脱离了我本意的研究之作，可笑的同时也不觉可叹。或隐讳，或自述，或悼亡，或妄诞，都不失为一种正常的合理！开始我惊异自己的创作灵感，到后来开始惊异读者大胆地推理和夸张的想象，特别欣赏一种荒诞之后更加荒诞的东西，绝对的本意之后却是无限的多方的评论，便感觉其实痴作在接近大成的同时也表现出一种大失！”
      我静静地听着，信仰过作家的谦虚，但仍然怀疑先生高妙言语背后的真实性，因为大部分在红学研究里前行的人都把怀疑作为一种良好的品质。
      “痴作”“创作本意”字眼的出现叫我暗暗叫喜，且把怀疑的目光暂且收敛，听他如何继续。
    “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希望了解些什么。对一个作家而言，他的文字即为他内心想说的话，但在绝大多数问者面前，一个作家的话是相当少的，即使有，也会出现问者的话对于作家相当陌生的现象，我也很希望能为你回答些什么！”
       这时的我却无从下口，感觉有些空泛。
       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他直接开口：“假若宝玉在生活中有原型，假若脂砚斋在痴作中扮人物，假若妙玉------”
      好奇战胜了谦听，我打断说：“脂砚斋是水作的，还是泥作的？”他先是一惊，然后温和地说：“男子希望是水作的，女儿希望是泥作的！其实泱泱红楼，仅有三字，曰个人也！”
     “ 那太虚幻境又是----？”
      “天上人间本为一境，所谓纷扰顾恋是世人尘心已老，仙念欲萌。那太虚幻境不过是厌倦了世事的天上，超拔了性灵的人间，果真有趣，可至梦中一游，哈哈哈哈！”
     “ 为何是梦中？”
      “ 大凡一梦，仙境实空！”
       我有些微弱的意识，什么能证明我现在不在梦中？接着自己便苦笑起来。
      忽然烛光一灭，我猛然惊醒，先生早已飘然而去。收拾先生的坐处，发现一样东西，绛粉封皮，其上无字。我小心翻开，不见字迹，惟见图画，灵楼翠阁，浓山黛水，各自环绕。更奇有数十女子，人人佳容艳貌，个个雪肤柳腰，最奇这图画发出金光，不知不觉我早已融了进去。
      “俗物蠢人，凡眼尘躯，何以至此仙境？有扰性灵，恐泄天机！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一位女子的警言厉语。只见那女子朱红秀口，粉白雪面。微微娇喘，传千回妩媚；若若明眸，流万种情思。不觉惊叹庸庸尘世，红颜无数，竟皆不及一仙境女子也！随即便自己发呆。
       “曾经来过一块蠢玉顽石，现在来的亦不过是一个愚子呆物，实在可笑可叹！”那女子娇怒中面带羞涩。
      “不不不！我是怜香惜玉啊，是曹-----”
       “什么怜香惜玉，我看是玷香辱玉罢了，尘缘未了，俗念俱在，来此做何？怜香惜玉，徒有虚名，快快撵了去！说完数十女子拂袖而去，红娇绿娃终化作冷艳冰香！真是：
    天上人间本一境，由来万古总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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