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从琉璃厂淘换了一本上海古籍影印本的《山海经》,大概除了在书店里翻过那几页之后,它就一直被雪藏在书架的旮旯里没再动过。大体觉得书里面总是些奇奇怪怪的形象描写,更有形形色色、各种各样有趣的国家……而再往下看的时候,《山海经》又实在不如《搜神记》《聊斋志异》之类的志怪小说那么生动曲折有料生趣,间接还能看到人的种种,觉得它也许是把古时候天下的山水风物搞个集锦罢了。 直到最近看了刘宗迪先生写的《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一书(后简称《失》),才发现把《山海经》当神话小说来读的逻辑起点是错误的,而将它定位在山水风物的志书,显然也落入了一个自古以来形成的简单的认识窠臼,其难逢知音的“失落”境遇也就在所难免了。而刘宗迪先生这本书的要义却在于“天书”二字。 看过优秀国产动画片《天书奇缘》的人一定还记得,小主人公“蛋生”的师傅为了掌握玄机的“天书”不至落入狐狸精的手里,让“蛋生”铭记于心后付之一炬的瞬间。那可以扭转乾坤的道法在进入“蛋生”心田的时候,镜头上也是飞闪着各种各样奇怪的符码。可见,天书的奇特是伴生着密码和玄机的。 打开由《山经》和《海经》两部分构成的《山海经》,具有密码色彩的大概就是前文所提的各种形象的夸张奇谈,也因此造成了千百年来世人对于文本的误读。就此,《失》的作者打了个比方:一个人该如何向从来没见过猫的人描述猫的长相呢?他大概会说,猫的身体大小如兔子,皮毛长得像老虎,面孔有几分像人,叫起来像婴儿啼哭,再假设他见到的那只猫的尾巴是黑色的,用《山海经》的口气说,就成了“有兽焉,其状如兔而人面,其文如虎而黑尾,其音如婴儿”。这一番形容,见过的知道是猫,没见过的,还以为这世界上真有一种长着兔子的身体、人类的面孔、老虎的皮毛、会像婴儿一样哭泣的怪物呢!《山经》中的那些横行飞潜的怪兽、怪鸟、怪鱼、怪蛇,大部分都是这样造就的。世上本无怪,只是由于我们不了解古人用以描述动物的话语系统,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待这些记载,少见多怪。那么,越过表述和阅读的错位,本文开头所写的国家又是从哪来的呢?《失》的作者这次探究的是误读本身———古人的想象———造成天书失落的深层原因和由此形成的古代华夏世界观。这也是作者借着《山海经》的成书过程,通游古人如何看待天下的精神之旅。从战国到西汉,征伐天下者的野心和眼界决定了《山海经》由一个地方性知识经验不断膨胀为广包四海八荒的宏大世界图式,那些出现在岁时仪式场面中的人物、动物和场景在“礼仪之邦”和“化外之民”、“文明”与“野蛮”、“我族”与“他者”的观念中成为殊族异类,居住在海外大荒,环绕在华夏世界、王道乐土的周边,构成了华夏世界的地理和文化边缘地带。也因此,在时间和空间的二维对换中,成就了《海外经》和《大荒经》的名字,它们也成为华夏民族想象世界的双翼。 难能可贵的是,他在传统文献里孜孜涵泳之后写的一段话:“《山海经》的时代早成云烟,但日复一日地朝升暮落、年复一年地暑来寒往的仍是那同一轮太阳,今天的农人们也仍然和那时候的人们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样在春天播种、在秋天收获,亘古如斯的天道节律,涵养了我们的生活,也深深地塑造了我们的德性,这就是中国老百姓所说的‘天地良心’,也就是康德说的自然律和人心间的道德律吧。这种‘天地良心’是本文追思的对象,希望它也能成为我进德修业的精神依托。”这段带有自勉色彩的话实际也是今人对《山海经》重提的精神所在。人心有多大,视野就有多大,从空间之维到时间之维还原古书真义的时候,也还原了天地之间人的朴素的大德情怀,所谓道法自然,所谓众妙之门,所谓天书里的“玄机”,便是了。 天书不再失落! 原载:《东方早报》2007/11/0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