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在高度现代主义时期,争论是很激烈的,如威廉斯对艾略特的攻击,弗罗斯特对庞 德、艾略特的不屑,庞德和艾略特对乔治朝诗风的革命性颠覆。到了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 代,黑山派、垮掉派、自白派的革命,都以庞德-艾略特-新批评派写法为攻击、造反的对象 。但随着六七十年代一些“写作间”的建立(从爱荷华大学开始),运动就慢慢地减少了,诗 人 们仿佛学会了友好相处,不再具有那么多的野性。当代虽也有一些争论,但总体感觉仍 是很“斯文”的。不像中国诗人,动不动就搞令人尴尬的人身攻击。他们的所谓“争论”, 和当代中国比较起来,那是地地道道的绅士风度,只对文本发言的。 一个对立发生在七十年代崛起的“语言诗派”和八十年代后兴起的新形式派之间。前者系 承纽约派而来。所谓纽约派,包括了柯克、奥哈拉、苏伊勒。阿什伯利也被拉入其中。语言 诗派受解构主义文论的影响,热衷于在语言上变些花样。前辈诗人中,他们奉阿什伯利为先 驱人物。他们所受阿什伯利的影响主要来自后者的《网球场誓言》、《滑冰者》、《三首诗 》这三本诗集,其代表人物有查尔斯•伯恩斯坦、迈克尔•帕尔默、苏珊•豪、林•贺吉莲 ,其中伯恩斯坦也是其理论鼓吹手。而新形式派则奉麦瑞尔为前辈,对完美形式有所追求, 其代表人物有布莱德•赖陶泽尔、J.D.麦克莱齐、玛丽•荷•萨尔特、玛丽琳•赫克尔等。 这二派互相敌视。语言诗派说新形式派为落伍的造句者,只求填满那些平庸杂志的空白和 奖项,新形式派则反唇相讥,说语言诗派不过是在填补学院论文之空白而已。再延伸一下, 一 些新形式派攻击阿什伯利为“邋遢的后现代冒牌货”,而几乎所有的语言派都将麦瑞尔骂 作“杰出的前现代诗体学指南”。其实阿什伯利和麦瑞尔二人本身都从三个共同的前辈奥登 、斯蒂文斯和毕晓普获益良多。在他们的诗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三位诗人的影响。只是他们 本人冲着不同的方向发展去了。 虽然如此,总的来说,到了九十年代,诗人相处还是比较平和的,诗选也都趋向于折衷, 二○○○年就出了三本相当于我国“九十年代诗选”一类的选集,诗人主体都是四十岁左右 的中青年。其中有三人进了所有这三本诗选。就诗选来说,从地域(如芝加哥诗人)、群体( 如黑人诗群、同性恋诗人)、流派(如垮掉派、自白派、语言诗派等)等不同角度加以编选的 都有。一些名诗人的诗选集或全集,如弗罗斯特、斯蒂文斯,都是长销不衰的。 看到的另一个争论,发生在有名的女诗人里奇和诗论家布鲁姆之间。其实说争论也不对, 因为我没有看到前者的回应(也许她有,但我没看到)。原来有一家出版社名为“斯克利布勒 诗歌”,从一九八八年起每年都要出一本当年的《最佳美国诗选》,类似于我们现在搞得正 火的《诗歌年鉴》,负责此事的编辑名为戴维•莱曼。每年的诗选都由他请一个名诗人来作 客座编辑,进行选择,并作序说明选择的原则和标准。一九九六年的主选就是里奇。到了一 九九七年,出版社再请布鲁姆从这十本诗选里加以提纯,作一个《十年最佳诗选》,算是对 这 十年来的一个大总结。布鲁姆在前言里毫不客气地将一九九六年的诗选批评了一通(不过没 有点里奇的名),没有从里奇编的这本集子里选任何一首诗,认为原选本没有一首是选得好 的,绝大多数连诗都算不上。即使一些有名诗人的诗也从其他的年度选本里选,而不从里 奇编的这本里选。看来矛盾很激烈。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我们先来看里奇是如何选的,其选择的标准从其所写的序里看得出来。里奇是老诗人,一 九二九年生在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一九五一年还在赖德克利夫读本科的时候,诗集《世界 的一个变化》就被奥登选入了“耶鲁青年诗人系列”,一九六三年出了脍炙人口的《媳妇的 快照》,至一九九六年已出十五本诗集,三本论文集,享有很高的声望,对诗歌也不能说不 了解。里奇在导言中说,她编的这本年度诗选不在选什么“最好的诗”,而只是从一个写诗 多年的诗人的个人眼光出发,从美国众多的刊物中进行筛选而已。看来她对美国当代诗的过 分形式化和学院气不太满意,她引用奥德罗•柯德的话说,“诗歌不是奢侈”,反感那些重 修辞的诗,她认为美国当代诗的危机就在于“意义的真空化”,就在于欺骗性的修辞剥夺了 语言的意义。这样,她就看重那些跟当代美国的生存现状有着紧密联系的诗,而美国当代生 存现状在她看来,当然充满了种族的、多文化的、性别的、族群的诸多矛盾。同时,她表达 了对诗坛内部一些现象的不满,比如她说,无论是刊物的诗歌编辑,还是诗歌奖的颁奖者及 获奖人,还是诗歌协会组织的成员,都是白种男人占了绝对优势。比如这个《最佳美国诗歌 》的前九届编辑,就都是白人(六男三女,包括里奇自己)。这样怎能公平地反映美国诗人的 现状呢?而白人的诗绝大多数都对生存矛盾视而不见,或者悄悄地掩盖过去了。因此里奇的 诗选除了像以往那样也看了一些主流刊物外,还从各种平素难得找到的、类似我国的“地下 刊物”里淘金。在这本诗集里,作者中少数族裔、女诗人、弱势群体数目不菲,而以前常进 “最佳诗选”的一些老诗人,如A.R.阿蒙斯却不见了踪影。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里奇选诗的 原则是看重诗歌的内容,她认为诗歌是生活的反映,生活有矛盾,那么诗歌里也要喊出来。 那种看起来光滑、修辞技巧也圆熟的诗,在她看来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这也许反映了美国当 代诗的一个困境,就是诗歌在深度上的减弱和在分析技能上的增强。也许诗歌纳入体制化的 轨道后就必然如此,虽然也不是没有优秀的诗人在。这种困境我认为在中国也开始出现了, 那就是在部分诗人那里,高度的技巧是与内容上的空洞合为一体,成为硬币的正反两面的。 不是有诗人开始喊:“现在的诗都写得太完美了”,转而注意不完美的诗么?但在中国才刚 刚开始体制化、技术化,还在与那种过分粗糙的诗作“斗争”,因此这还谈不上主要的困境 ,甚至还有点进步意义。因为我们过去不重视分析,现在引进这个,使大家的诗歌水平似乎 普遍地提高了一个档次。我在耶鲁认识一个东亚系的美国学生,他说以前还写写诗,后来看 到批评家们把诗分析来分析去,搞成了一种纯理性的分析,就觉得没法再写诗了。这就是他 们的一个弊端吧。诗毕竟不是光靠头脑,还要靠心灵,甚至天启的。否则写出来的东西,会 比读哲学论文还累人。 布鲁姆堪称美国当代最大的诗论家,他于一九三○年生于布龙克斯,是靠研究雪莱和浪漫 派起家的。在新批评派占领大学院校的时代,雪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低的,其地位提高的 过程中,布鲁姆出了很大的力。布鲁姆在六七十年代写过一本论叶芝的书,将叶芝与哈代、 斯蒂文斯并列为三个最大的英语诗人,远胜过艾略特、弗罗斯特等人。布鲁姆主要的诗学著 作有《雪莱的神话制造》(1959),《异象伴侣》(1961),《影响的焦虑》(1973),《误读图 》(1975),《诗与抑制》(1976)。一九九四年他将工作进一步放大,编著《西方经典》,确 定经典的标准。布鲁姆长期在耶鲁英语系任教,是七十年代所谓解构主义“耶鲁四人帮”之 一。上述《影响的焦虑》八十年代就翻成了中文,对中国诗歌圈子影响较大,堪称“焦虑的 影响”。由于布鲁姆一辈子都在搞“经典学”,眼光当然高,是从经典的高度来打量当代诗 歌的,而且他本人不是诗人,因此介入诗人圈子的程度应该不及诗人们自己深,也就是没有 利害关系和亲疏关系,看问题应该比较客观一点,也可以做到尖刻。在为《最佳十年诗选》 写的导言里,布鲁姆说,一九九六年诗选乃是他写这篇导言的主要原因之一,因为那一年的 诗选正好是“美学之敌”的主要代表。“美学之敌”指不是从诗歌本身的美学性质来看诗歌 ,而是认为在评价诗歌时,种族、性别、性向、族群和诗作者的政治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他认为这在一九九六年的诗选里集中地体现出来了,他说那本诗选是“社会能量中最社会 能量的”(对应于“最佳诗中的最佳诗”)。诗人约翰•荷兰德尔在评惠特曼时曾说“诗如其 名称,看似容易实则难”,布鲁姆认为,所有伟大的、优秀的诗人都是如此,但是,美学之 敌的假诗歌则是看似容易实际上也容易。“和惠特曼不同的是,它缺乏心灵”。布鲁姆这篇 导言前面有一个极富刺激性的引语,即:“他们有数量,我们有高度”。这话原是古代斯巴 达将军临敌时说的。布鲁姆用这话来指“美学的高度”在质量上要远胜过那些“怨恨派”的 数量。人说耶鲁是英美人文传统最后的大本营,果然如此。耶鲁强调读传统经典,确认现代 经典。这和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正好相反,在那里萨伊德等人闹得正欢,后现代、后殖民、 女权成果丰硕。 诗无论写什么,首先当然要成其为诗,这意味着它首先是一种语言艺术,有其独立性(自治 ),有其独特的美学,比如对形式(格律、语气等)的要求。如果只是采用分行的形式将随便 什么心中所想说出来,不注意诗的美学标准,那当然只是分行的散文罢了。布鲁姆坚持这一 点 ,是在坚持诗的本质。任何认为只要诚实地、真诚地表达了心中所想所愿就是诗的,还远远 达不到诗的标准呢。无论中外,报纸刊物上百分之九十的所谓的“诗”,若按严格的标准来 看,恐怕都只是粗糙的散文吧;而那具备了诗歌外形的,又有多少算是真正的“诗”呢? 还是这套诗歌丛书,在二○○○年又作了一个二十世纪美国最佳诗人的选举。选举的程序 是请一九八八年至二○○○年的十三位客座编辑每人评他所认为的一百年间最好的十五首诗 ,凡是至少有两首诗同时被选上的,就被评为最佳诗人。这十三位客座编辑是阿什伯利(198 8),多纳德•霍尔(1989),乔丽•格拉汉(1990),马克•斯特兰德(1991),查尔斯•西米克 (1992),路易斯•格鲁克(1993),阿蒙斯(1994),理查德•霍华德(1995),里奇(1996),詹 姆斯•退特(1997),荷兰德尔(1998),罗伯特•布莱(1999),丽塔•都芙(2000)。但最后只 有十一位编辑参加了评选,女诗人格鲁克和里奇均未参加。前者解释说,她认为诗人“不能 ”有所谓最佳的。其实她在当年作客编时前言中也说得明白,所谓“最佳”,无非是持一种 诗歌理论的一个人或一个小团体、或一个心灵狭隘的人所认定的,这并不能真正决定被评出 的诗的价值。因此“最佳”之说,令她觉得甚为“不安”。里奇对自己未参加这个活动则未 作出解释,恐怕是布鲁姆一九九七年的话伤了她的心吧。因此她之未参加也可视为对布鲁姆 的回答。 被选出来的“世纪最佳诗人”共有三十二位,其全部名单如下(按姓氏字母顺序排列) A.R.阿蒙斯、奥登、阿什伯利、贝利曼、毕晓普、温多林•布鲁克斯、哈特•克莱因、克 利尼、艾略特、弗罗斯特、罗伯特•海顿、朗斯顿•休斯、兰德尔•贾瑞尔、肯尼思•柯克 、洛威尔、麦瑞尔、摩尔、奥哈拉、普拉斯、庞德、王红公(即Kenneth Rexroth)、E.A.罗 宾逊、罗思哲、詹姆斯•苏伊勒、德尔摩•史华慈、威廉•斯德福、斯坦因、斯蒂文斯、沃 伦、威尔伯、W.C.威廉斯、詹姆斯•怀特。 其中获得公认的有毕晓普、哈特•克莱因、艾略特、弗罗斯特、斯蒂文斯和威廉斯六位。 还在世的有阿蒙斯、阿什伯利、布鲁克斯、克利尼、柯克、威尔伯(其中阿什伯利是评委中 惟一获得被选资格的)。女性诗人有五位:毕晓普、布鲁克斯、摩尔、普拉斯、斯坦因。 评委中情况也各不相同,像霍尔、霍华德、斯特兰德只提名已故诗人,霍华德还只提名最 好的书(诗集),而不是最好的诗。另外都芙和格拉汉放弃“最佳”,主张用“喜爱的”或“ 伟大的”来称呼。 以上引用了《诗人和作家》杂志二○○○年最后一期的情况介绍,该杂志记者还敏锐地观 察到,有一些名诗人未被选上,如肯明斯、罗伯特、邓肯、金斯堡,他们都只得到了一张选 票。根本就未被提名的则有W.S.默温、查尔斯•奥尔森、乔治•奥本、安妮•塞克斯通。有 人对“斯克利布勒诗歌”出版社搞这种评选活动感到怀疑,提出异议,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这家出版社通过每年一度的“最佳”评选活动,倒是引人注目,虽然有哗众取宠之嫌, 书倒也卖得不错,算是找到了传媒时代的一条活路。 在孔子、老庄的时代,哪里有什么评奖活动及其带来的一系列不自然的东西。古人写东西 可以说是为已,而今人写东西恐怕大都是为人,像卡夫卡那样只为着自我的拯救而写作的人 实 在不算多。获奖恐怕在某些人那里也成了写作的动力之一,这种现象是可悲的。奖从来不 会达到完全的公平,“完全的公平”是不是有一个客观的存在,值得我们怀疑。比如说诗的 评奖或评选,评者可以划分为三类:泛文化人,如报纸记者、刊物编辑,可称为“传媒派” ; 专家教授,可称为“学院派”;诗人们自己,可称为“行业公会”。而每一派内部又都是分 裂的,都各有自己的“最爱”。传媒派对于通俗易懂的、较实在地反映社会生活的诗会有利 ,而学院派则会更注重于诗的美学价值,诗人内部的评论则肯定更为深入、细致。但是都有 问题。传媒派的评选结果往往在美学价值上有问题,学院派的则经常会陷入僵化的唯形式主 义,诗人们本身由于陷在各种利害关系中,我们有理由对他们的评价道德感到怀疑,他们本 身并不是透明的,他们是有文学抱负的,都想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因此他们之间的相互 吹捧或相互讨伐都是由“内行看门道”而产生,反而缺乏公平。不只在中国有这样的问题, 美国一样,否则何来的所谓学院派与在野派之争?比如二战以后,对新批评派的批评就首先 在《时代》杂志这样的传媒上展开,算是“传媒派”对“学院派”的批判。后来以“黑山派 ”和“垮掉派”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潮流在诗人内部造反,诗歌的美学评价不再统一, 造成诗歌美学内部的分裂。在这种背景下,笔者以为,我们只能谈个人最喜爱的诗或诗人, 而难以谈谁是最佳的、最好的,因为这个标准并不是客观的。在某个文化的某个阶段,可能 大家都会选择这个诗人而不是那个诗人,认为他说出了大家想说的,他说出大家都有的审美 感受,因此人们普遍地喜欢他,比如陶渊明、杜甫之于中国古人,但这并不妨碍中国的一些 “小诗人”比如寒山、拾得在日本找到知音。因此所谓“最佳诗人”似乎说成“最喜爱的诗 人”更恰当,而这是与观众在审美传统、趣味影响下作出的约定连在一起的。当然,这个约 定不是完全相对、完全无标准的,否则我们就会无法区别陶渊明、杜甫和二三流诗人的水平 高下了,前面所谓“审美传统、趣味”就是想对这个标准作一点限制。 二○○○年十二月 纽黑文 原载:《世界文学》2001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