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印度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将他自己的一本描写印度人的历史、文化和身份认同问题的新书,命名为《惯于争鸣的印度人》,这让人想到大卫·里恩的著名电影《印度之行》里,受了冤枉的阿齐兹医生被送上审判台,街头那如潮水般排山倒海的抗议人群,从各个角落聚集、冲破、涌入英国殖民者的司法机构,最后汇聚成同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对公正的呼唤。既然反抗与压迫必然二元对立,围绕印度这个第三世界东方国家的“争鸣传统”,所出现过的一切描述、修辞和想象,在刻画这个古老民族的同时,也会树立起一个经久不衰的抗辩的对象,这个对象首当其冲地来自于印度长达几个世纪的殖民历史。换句话说,在争鸣、对比、反抗中产生自我观察,这似乎是东方国家在漫长的近代历史中习以为常的方式,也是“东方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总显得特别突出的原因。正如提出“东方学”研究的学者萨义德所说,东方是被“东方化了”的东方,从西方人的“东方主义”标准出发是这样,然而当东方人需要来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无法摆脱的同样是西方人赋予他们的种种经验。问题的吊诡之处在于,东方主义的伤痕已经部分地成为东方人认知自我的根源之一,他们必须在考察失落掉自我的过程中找寻自己。 2006年荣膺布克奖的印度小说《失落》,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了这一困境。作者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小说家,出生在1970年代初,15岁时定居英国,她称自己“清晰地了解走在连接东西方的小道上的那些情绪、那种黑暗,以及那份担忧和恐惧。”小说在结构上同时描述分别位于印度葛伦堡镇和纽约的两个故事,穿插交替,这种看似古老的方式,大约是作者用来表现“东西方连接”而刻意为之。两个故事的连接点,是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一所殖民时期留下的老宅,宅子的主人是曾经留学剑桥的法官,他在英国度过了一段充满屈辱的求学时光,回国后成为内务部官员,染上了一身的英国生活方式,无论从职业理想上,还是个人生活上,都不再能重新融入本土生活,他抛弃了印度籍的妻子和女儿,晚年与世隔绝,只有一个厨子陪伴他。与此同时,厨子的儿子比居远在纽约,是众多亚裔非法移民中的一个,在各种餐馆里打工挣钱,这第二个故事活脱脱的是一部“印度人在纽约”,里面却没有什么个人奋斗最终获得成功的神话,比居在饱尝艰辛之后,最后无路可走,只得回家。 小说中似乎所有的元素都安排得极为平衡,一个评论者可以从中轻易地提炼出后殖民、现代主义、阶级论甚或是女性主义的主题。法官素未谋面的外孙女儿从修道院里出来,住进了这幢怪异的大宅子,爱上了她的家庭教师,一个尼泊尔青年。他们的爱情还没有成熟,就卷入了1986年发生的一场尼泊尔人的动乱中。种族、阶级、性别的重重差异迷惑着初出茅庐的两个年轻人,就像民族独立不久的印度人一样,虽然想以最简单的方式去体验自己的人生,但始终会被各类重大主题搅乱脆弱的个人生活,这些主题倾泻而下,覆盖住他们尚未建立完备的心智和感情。当然,作为小说,作者的成功之处在于她能够把重大主题下复杂的个人感受表达得游刃有余,这个看上去动用了许多严肃得让人不敢喘气的政治历史线索的小说,却写得轻盈、幽默,好看。不过,如果你认为这只是一部将本民族的历史,在强大的西方文化面前缩影化,以便获得一个区域研究的位置,那也同样不靠谱。虽然作为印度叙事者,没有办法从内部去表现它必须与之争鸣的对手,但它却能在自己身上看到西方文明落在东方世界的破绽。 小说中有一对老年姐妹,属于当地的上等人,她们终生住在封闭、遥远的干城章嘉峰之下,却能够通过拥有西方的物质生活,来区分自己与当地的穷人。直到半军半匪的队伍打过来,冲击了她们的生活,她们才意识到:“在一个主食为大米和土豆的国家买罐装火腿卷是多的,住在大房子里,晚上偎依在取暖器旁边是错的,哪怕这取暖器不时放电,打着人;飞往伦敦带回来樱桃酒夹心巧克力是错的;其他人都做不到,所以是错的。”所谓对与错,实际上只是生活的表面安稳要不要打破的问题——“财富看似是一条毯子保护着她们,现在却将她们暴露于众。”这两姐妹是小说里,除老法官外,与西方文明保持最多联系的人,而她们的生活还是活跃的,就像法官从开饭的时间、餐桌的仪态去体验西方,她们则通过消费种种西方的玩意儿。对这一类人来说,礼仪与物质中包含的不仅是财富和地位,更重要的是沟通东方与西方的中介,但当这类中介物在印度混乱、无序的现实世界中被割断了“所指”,它们就成了十足的西方世界的幻影,法官凄凉又固执的晚年,就生活在这样的幻影中。而当比居以非法移民的方式,去给这些幻影重新填充具体的意蕴时,却发现他只能被排斥在整个纽约的意义系统之外,根本不准进入。最后他打工跌断了腿,在准备回国前,又去购买一大串美国货:电视机、录像机、照相机、太阳镜、上面写着“NYC(纽约城)”或“Yankees(美国佬)”或“我爱啤酒冰冻女人火辣”字样的棒球帽、显示双时区的数字钟等等。准备把这些东西,这些新的幻影带回家。不幸的是,小说的结尾处,所有的时髦玩意儿在回家途中被他的同胞洗劫一空,比居只能穿着一件印度女人的睡衣徒步走回去。赤裸裸地回家,读毕小说,会发现这显然不是一个指向虚无的结论,而恰恰是新的、真正的争鸣行为可能获得的起点。 《失落》 【印度】基兰·德赛著 韩丽枫译 原载:《文汇报》2008-11-0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