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亡妻欧里蒂斯准备逃离冥界的俄尔浦斯没有听从冥王的建议,这也怪不了他。这句“未到阳间前,千万不要回头”,本不是警告,而是一种诱惑。谁也挡不住恋爱之初的诱惑,于是,我匆匆重构了一个偶像和一团乱麻,舒心地发出一句经典感叹:又来了,爱情。 跟着爱情一起来的,还有执着,力排众议的坚定,人们的描绘越是凶险,我越要用空穴来风般的蛮力(爱情的赐予)来示威……直到有一天,X来了一条短信:“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我无从回答,哦,我不甘接受这样的全剧终。“失眠”由此开始,天哪,我跌入了迷宫一般的万镜之厅。许许多多的镜子和透明玻璃组成、摆列的方式让人晕眩。我断定找不到出路,外面的人可以看到并嗤笑我的狼狈模样。 5年前翻译出版的《恋人絮语》还不会广告那一套,如若再版,说不定就多了一条腰封——献给所有的自杀前的“少年维特”。封面的插画兴许是粗暴地击碎了这方受诅咒的万镜之厅,让·热内说,那里谎言掩盖了谎言,幻想孕育了幻想,噩梦在噩梦中生长。无数的镜子让我顾影自怜,我看见自己的脸映割裂在天花板上,这张脸看起来要和“维特”一样了——衰老而苍白,古板而漠然,呆滞而陌生。莫名的恐惧慑住了我,我想喊出声音,哭出眼泪,却只看见因绝望而扭曲了的脸。 迷狂并不怪诞,每个人都在谈论它。我们聊以安慰,时间会治愈一切,于是迷狂就扎了根。爱情之初,恋人已经建构了太多,分离的时候,需要的就是解构——用一种强制的手段,以异己的语言来分析认识。谁来剖开我、拆解我这个执迷的机体,将我的痴癫完整地展示给我自己看?罗兰·巴特,他是个热心肠的协管员,为你指路却不与你同行。 《恋人絮语》的诸多篇章都是以某一生动的情境入手,任其自然地衍生出一个个司空见惯的爱情片段。我们太熟悉不过了,莫名其妙的妒意、失约的懊恼、等待的焦灼,都会在喃喃的语境中翻起波澜。掩卷时舒坦一气,哦,万镜之厅里头,每一面镜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有规律的位置。其实,书名“恋人絮语”后面还拖着尾巴——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巴特先生用天赋的“语言”告诉你,其实,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爱情,这里的魔力也没什么大不了。 张生初见莺莺时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爱情来了,无论是沉醉还是屈从,是悲戚还是喜乐,还是莫名其妙的幸福,抑或身不由己的恍惚,全都好说。爱情要走了,那些恼人的念头像绵长的溪流,想要抽刀断水,怎么也排遣不开的——在这场文本的游戏里,我像骰子一样被掷来掷去,最终的我成不了征服者,也未能如愿以偿地成为被征服者(时间不会将我弃之不顾),充其量是个悲剧的角色。好吧,我权且就是个悲剧的角色,我把自己代入巴特的爱情方程式,把他/她设作巨大的X。 让我听听巴特先生的解析:“对爱情有两次肯定,先是有情人遇上了意中人,于是便立即做出了肯定,盲目地对一切都报以肯定。接着便是隧道里的暗中摸索,最初的肯定不断被疑虑啮咬,对对方的挑剔不断地危及爱情的价值……但当初我是怎样肯定的,我再次给予肯定,但又不是反复,因为我现在所肯定的就是当初的肯定本身。”我的第二次肯定,图的是维系初见的感觉。 可惜那个与生俱来的悖论从一开始就摆在那里。“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什么才是开始?怎么开始?从何开始?于是,万镜之厅的一块大玻璃轰然倒下。在那个方程式里,1最终会等于1,2最终会等于2,X是什么都不重要,等待着它的命运是巴特在等式两边的约分。 直到现在,我每时每刻仍在胡思乱想,我是不是只剩下自我流亡这一条路?如果注定如此,流亡的通途又该怎么走?罗兰·巴特说:“让想象自由地流亡一次,意象的死亡换来我的新生。”巴特替每个失眠的“维特”写好致夏洛蒂的悼词:“在这种怪诞的哀悼延续的整个阶段中,我要忍受两种截然相反的不幸:我因为对方的现实存在而痛苦,同时又要为他/她在我心中的死亡感到悲伤。如果说,这是痊愈的必由之路,是恢复平静必须付出的代价,不管多么功利,这样解脱是让人喜悦的。” 也许,恋人的“死去”会带来余波——有一句话会反复出现:“想当年我多么爱他/她”。回头看,这番谵语是世间最最幸福的有关于事无补的谓叹。 恋人都试图摆脱自己的想像,顺着罗盘尽快地走出可恶的万镜之厅。可是,可恶的想像又会在地下闷燃起来,罗兰·巴特的文本不啻为一枚奇特的封印,从那没有堵死的墓穴中突然发出长嘶,深深地埋没在地底。 “我忘不了他/她”。蹲在万镜之厅的孩子如是说,他屈服于自己的怯弱。可怜的孩子倒也不必过于自责,可以将心暂时托付给巴特的《恋人絮语》,这位解构主义大师耐心地揭示,“别再焦虑不安了,你已经失去他了。”即便是维特,也会像梅特林克笔下的佩利亚斯那般,从地底下茂盛出来,重新发现生活和蔷薇花香。 相关链接 这是一部无法用传统体裁定性的奇书。作者在此尝试了一种高度神经质的“发散性”行文,糅思辨与直接演示为一体。这是一种“散点透视”的“零度写作”。恍如一万花筒:作者撷取出恋爱体验的五彩碎片,在哲人思辨的反光镜折射下结构出扑朔迷离的排列组合。作者以对应的文体形式揭示了恋人絮语只不过是诸般感受,几段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相形之下,以往的关于爱情、恋语的条分缕析、洋洋洒洒的“发思”八股显得迂腐、浅陋……而这正是解构主义要证实的。 书中以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作为分析对象,同时以几乎隐形的女主人公身份进一步阐述恋人之奇特感受。整个故事,也许并不能说它是个故事,最让人惊异的莫过于通过对各种感受瞬间的精妙捕捉,洞穿恋人的一切心思,并且从中分析出一切可能与之相关的线索。正如尼采在19世纪高呼“上帝死了”,罗兰·巴特以其特有的方式表达了一个观点:“作者死了”。这句话不无煽情成分,但是却是有几分道理。在机械复制主义时代,所有物质通通可以肢解。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生活成为碎片,不可复制性也就成为了这个时代被反复强调的存在价值观。现代派作家就以自己破碎的方式呈现这个破碎的令人不舒适的世界,在这样的理念指导下,这部光怪陆离作品的产生也就比较自然了。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被认为是继萨特之后法国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蒙田之后最富才华的散文家。他在符号、精神分析批评、释义学、解构主义等诸多领域都有建树,对西方文化和文化研究影响深远。 原载:文汇报2009-07-1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