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初,“新小说”的领军人物罗伯格里耶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安巴》刚一问世,就在文坛引起了较大的反响;而在这之前的20世纪20年代中期,表现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卡夫卡的小说《城堡》由友人编辑出版时,也立刻受到小说界的关注。仔细阅读文本,我们发现,这两部在不同时、地创作并产生相当影响的作品,在表现20世纪现代人的处境、社会特征等方面有着较多的相似处,文本在营造神秘的故事氛围和采用象征手法方面也有相近处,而采用时空距离构成故事世界内部以及故事世界与读者之间的审美距离感也是两部作品的共通特征。本文就两部作品这些方面的特点作一简要剖析,以探求其同异。 一 当无法进入《城堡》的K在帐房间被老板娘就什么衣服时髦而纠缠得难以脱身的时候,卡夫卡趁机匆匆离开了他设置的故事世界,他似乎不忍心注视一再碰壁的主人公下一步的行动——再一次徒然的挣扎。同样,当A与X或许是为践行《去年在马里安巴》的约定而离开旅馆时,罗伯格里耶面对幽灵一样出现的M,他也选择了逃离故事世界的现场。尽管从传统的故事结构看,前者叙述的是没有结尾的故事,后者的叙述则是相对完整的,然而,在对主人公行动的态度上,两个文本具有相当明显的一致性。透过这种明显相似的态度,我们可以感受到叙述者对现代人处境上的相似的判断,即对现代人本质上的孤独和无奈地丧失自我的认识。 K本来是作为土地测量员来到城堡的,根据他的自述,他不仅是应城堡聘请而来,还带有两个测量助手,应是一个有身份的公务人员。但刚到城堡的那天晚上,他就一下子陷入尴尬的境地和迷茫、孤独的状态之中:根据村长的叙述,这里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土地测量员,更为关键的是,谁也不能证明城堡曾经聘过一名土地测量员,而K自己也无法对村长等人证明自己的测量员身份,因为能起一点证据作用的测量助手及测量工具也没有能及时到位。无独有偶,《去年在马里安巴》中的M也是一个同样处于尴尬境况之中的主人公,在风景怡人的疗养胜地,他梦魇似的在单调的火柴游戏中消耗着生命,他的存在没有得到人们的正视,包括他的妻子和朋友,而且事实上妻子正在迷茫状态中准备出走。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分别叫K和M,这不仅意味着罗伯格里耶和卡夫卡都要对传统叙事文本人物形象占据中心的格局提出挑战,而且更揭示出在现代社会中,人们连具名权都逐步丧失的荒诞处境。与20世纪活跃在西方文坛上的许多现代主义作家相似,罗伯格里耶和卡夫卡在创作思想上也是以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为基础的:一个人来到这个社会是偶然的,加之人生是荒诞的,所以他的处境是尴尬的;在必须面对的选择中,他是要作出选择并对之负责的。K和M在荒诞的境遇面前,作出了类似的选择,就是要设法摆脱所陷入的这种处境,K要通过与城堡对话来获得自己的合法身份,M则想通过火柴棒游戏和纸牌游戏来证明自己在X面前的优势,从而在妻子A面前重新得到应有的尊重。但面对自己的选择,他们进入了更为深层的孤独,K不仅无法找到证明自己身份的任何材料,而且在这一过程中失去了助手,失去了情人;M也同时失去了妻子与朋友。而在对待类似结局的时,他们的态度也是相似的,K仍旧义无返顾地将兴趣定位在为获得城堡的认可而努力上,M也在对妻子出走有所觉察的情况下尽管茫然失神,却仍然慢条斯理地继续走下去。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两个文本在叙述主人公面对尴尬境况的遭遇时,表现出的侧重点是不相同的。《城堡》更多地突出了人被权力所左右时的孤独感;《去年在马里安巴》主要表现的是人在孤独中的丧失自我。在《城堡》中,我们看到本来很有朝气的K,在权力的压制下一步步陷入了孤独中。 如果说一开始弗利达的亲近和阿玛丽亚一家的还算友好的态度曾经使他对步入城堡有一点信心的话,那么随着村长、克拉姆和布吉尔等一群官吏的态度以及老板娘为首的村民们的蛮横和阻拦,K离城堡越来越远,孤独感越来越强。而弗利达的最终背离则使K在权势面前完全失去自信,陷入到近乎绝望的孤独之中。《去年在马里安巴》中的M,在妻子已背离自己的情况下,尤其是想到人们对他会有同情的念头时,当然是非常失意,会产生较大的孤独感,M在这种感受中要努力保持颜面,他总是在妻子和朋友面前呈现出一副冷静沉着的态势,然而越是在妻子面前维持那一份矜持,越是在朋友面前保持那一份悠然,他就越是陷入到强烈的孤独之中,越是进入自我迷失的状态,故事结尾他终于在麻木状态中难以找到原先的自我。 二 营造神秘的氛围、具有象征特点是《去年在马里安巴》和《城堡》的又一共通之处。《城堡》营造氛围是梦魇似的。K似乎是清晰地看到城堡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汤永宽译《城堡》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1月版P9)然而就是这么一座看似实在的物体,K不仅始终没有能进入,而且也始终没有弄清楚它。正如那个客栈老板悄悄对K说的:“你不了解城堡。”文本中,城堡时而象一头盘踞在山坡上的怪兽,在弥漫的烟雾里若有若无;时而又象一台庞大的机器,在云山雾海中时隐时现。这头怪兽吞入和呼出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这台机器上的哪怕一颗极其简单的螺丝钉,也会使人感到光芒耀眼、神秘末测。《去年在马里安巴》营造的氛围特点是使入迷惘。首先谁也不知道马里安巴究竟在哪里,它是一个地名,还是一个旅游景点,抑或是一座休闲别墅?故事世界中唯一提出马里安巴的X也没有能清晰地指出这个地方所在,而女主人公A则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有这么一个所在。这马里安巴简直就是一个谜。其次故事发生的场所——某疗养场地的那座旅馆,也是给人以镜中晓月的感觉:在朦朦胧胧的灯光中,花园里呈现的是隐约可见的大理石塑像、客厅中装饰的是灰暗的圆柱、镀金的围墙护壁令人恍惚进入另一世界、走廊上出现的是与石像辨不出真伪的仆人,这些人物和场景带来的气氛显然是神秘的。共通的神秘氛围为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奠定了基础,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卡夫卡的《审判》和罗布格里耶的《在迷宫中》等文本,就会发现这两位作家在塑造一个相对完整的神秘故事世界方面是具有内在的一致性的,而借助这样的故事世界来反映现实世界的变幻莫测也是惊人地相似的。 《城堡》和《去年在马里安巴》的象征性也都是非常明显的。“城堡”和“旅馆”以及“马里安巴”等物体的象征性是明晰可见的,它们均象征着抽象的人生。比较而言,“城堡”和“旅馆”是更为实在的象征体,它们一个近在我们眼前,一个我们身在其中,“马里安巴”尽管也是具体的物,但它是主人公叙述过程中的所在;“城堡”和“旅馆”呈现出相对封闭的特点,“马里安巴”则是一个不固定的场所,体现出开放性特征。借助梦幻般的氛围,两个文本都用象征手法体现出的对社会和人生的思索。但是它们的侧重点是有所不同的,《去年在马里安巴》主要象征着人生的迷惘和不定,由去年的“马里安巴”到主人公准备去的“马里安巴”,再到当前的疗养所,都呈现出虚幻色彩,“马里安巴”或许是有的,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当前的疗养所与体现古老风格的石雕群像融为一体,难辨虚实,这样的物体既象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所提倡的对经过大脑修饰过的中世纪田园风光的回味和对乌托邦式的美好未来的憧憬,又类似于18世纪德国古典主义用古典美改造现实的愿望的再现。因此“马里安巴”是人生旅途中一个与现在时间连接不上的难以确定的所在,“古典”、“未来”与“现实”的联系在于人为地将古典的或将来时的美重叠在现在时的屏幕上,由于映照出来的不是完美有机的结合体而是不伦不类的重叠物,因而给现代人以无名的困惑。《城堡》主要以“城堡”象征社会权力机构的非人化统治。庞大的、似隐似现的城堡正是社会权力机构的化身,它一方面是神秘莫测的,另一方面却时时刻刻将它的存在在看似无意之间展示给每一个个体。K的经历告诉我们,在现代社会中,当人们工作时,当然要受到“城堡”的影响,当人们生活时,同样也受到城堡的干扰,尤其是人们一直以为拥有隐私权的个体生存空间,如K与情人的居室,也得与旅馆的酒吧台下的角落一样要暴露在权力机构的监控之中。这样,西方资产阶级几百年来提倡并已经取得一定成就的个性解放、人权平等等,从一定意义上看,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反讽。《城堡》以其对社会权力机构非人化统治的象征,强化了当代社会条件下人的困境和尴尬。 三 尽管《去年在马里安巴》和《城堡》都是20世纪文坛上的作品,故事文本设定的背景也都是在当代,但在阅读过程中,读者肯定会发现,自己与故事世界有相当的距离,接收到的是故事世界时近时远的模模糊糊的信息。这种距离的构成有时是由故事世界的时空距离自身所决定的,那个世界中的人物与人物或者人物与环境构成了物质的或者精神的距离,有时也存在着故事世界与接受者之间的距离,有时则存在接受者与故事世界本身以及接受者对故事世界内部距离的观照的双重距离。从文本总体看,在时空距离的构成上《去年在马里安巴》更为注重时间距离的设定,而《城堡》则更为注重空间距离的延伸。 《去年在马里安巴》的故事世界侧重拉开的是时间距离,即使主人公A,也很难说清楚故事的真实的时间点,如果以现在时为起点,X经常与A提及的马里安巴是与去年的即过去的时间维系在一起的,而出走目的地马里安巴则是与将来的时间维系于一体的;然而,故事里“过去”与“未来”的都与“现在”若即若离,“现在”的时间由此也变得不确定。由于故事世界本身这种时间的不确定,故事世界外围的接受者当然也就与故事在时间上产生了明显的距离。故事时间的这种复杂性又给叙述时间带来了较大的弹性,叙述者在时间处理上,时而将故事时间中的“现在”与“过去”融汇在一起,时而又将故事时间中的“现在”与“将来”联结在一处,有时还将故事时间中的“过去”与“将来”扭结在一道,使文本的时间越发显得复杂起来。而作为文本的接受者,在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的自身调节中已经感受到时间距离的弹性,同时又在阅读本身与故事世界之间产生特定的时间差,阅读起来当然得费气力去探究。从另一角度看,这种时间的差距也是有程度差异的,当我们更多地认同故事中的“现在“时,显然我们与故事世界的时间差距要小一些,而在认同故事世界的“过去”或“将来”时,与故事时间的距离则要大得多。由这种时间距离带来的阅读乐趣在本文的上一部分我们已经有所论述,这里要强调的是,表面看来对这一时间距离处理是文本的构建问题,实际上它带来的却是独特的审美效果。 《城堡》侧重拉开的是空间距离,土地测量员K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城堡外的小村庄,这是一段实实在在的空间距离。当他终于站在城堡的外围、在朦胧的夜色中观察城堡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接近目的地了。但是,接下来的遭遇告诉他接近远不等于到达,夜色中观察到的空间也不等于实实在在的存在。如果说从出发地到城堡外的小村庄体现的是物质层面的距离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由小村庄通往城堡的空间距离是体现在精神层面的。精神层面的空间拉开了K与城堡的距离,也拉开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K到了城堡面前,却始终无法见到城堡的主人,甚至不能进入城堡。K立足的小村庄与城堡的距离从物质形态看是目力可及的,但从精神层面看这段距离足以使K走上许多年,甚至一辈子。20世纪的欧洲社会,庞大的社会权力机构占据的无形空间是巨大的,又是远离普通公民的,权利机构的异化已经使受害者的群体范围扩大,即不仅仅K这样的小人物与城堡有着巨大的精神距离,就是城堡里的人士,一旦作为个体存在时,同样在精神层面与城堡存有较大的距离。立足在曾经兴起文艺复兴运动、强调平等自由的欧洲大地,卡夫卡面临如此令人心寒的现实状况,他在激愤之余或许更多地感受到人类的不可救药,于是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现实社会关系中的距离图。这幅以空间为主的距离图尽管带有几分偏激情绪,但应该说它还是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欧洲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的。作为读者,我们站在故事世界之外,既可以审视到故事世界中主人公与城堡的物质层面的距离和精神层面的距离,又能体会自己与故事世界的双重距离,显然更能从中得到启发,更重要的是对这种立体审美空间的鉴赏使我们领略到难以忘怀的叙述技巧。 (姚公涛:江苏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