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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的简本与繁本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欧阳健 参加讨论

    一
    《水浒传》的版本极为复杂,读者首先碰到的就有一个简本与繁本的问题。让我们先来对比一段《水浒传》中的有名的故事“黑旋风斗浪里白跳”。双峰堂刻《水浒志传评林》是这样写的:
    ……众人看见,叫曰:“主人来了!”“这厮大胆!来搅乱老爷道路,今番和你见输赢。”李逵回头,只见张顺脱得赤身,撑着渔船过来。李逵大怒,撇了布衫转身便起来。张顺把船靠到岸边,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李逵怒起跳在船上……
    容与堂刻《水浒传》的相关部分却是这样写的:
    ……众人看见,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角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枭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也不回话,轮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水牛般气力,直推将开去,不能勾拢身。那人便望肋下躅得几拳,李逵那里着在意里。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锤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厮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打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坏了义气。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裸混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角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渔船 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
    看了上面两段文字,谁都可以看出:双峰堂和容与堂两种本子,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但双峰堂本只用了85字,容与堂本却用了704字,两者相差619字;而且双峰堂本中的文字,除个别以外,几乎都包含在容与堂本里面了。学术界一般把文字较简的称做“简本”,文字较繁的称做“繁本”。
    二
    从外观上分清简本与繁本,并不是太困难的;可是要弄清它们之间的关系,就不那么容易了。
    从现象上看,简本文字少,叙事状物,自然是粗线条的,给人一种古拙的感觉;繁本文字多,描写细腻入微、委婉动人,艺术上显得比较成熟,因此有不少学者认为,繁本是由简本加工改造而来的。如鲁迅说,《英雄谱》一百十五回的简本,“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相比之下,一百回的繁本,“惟于文辞,乃大有增删,几乎改观,除去恶诗,增益骈语;描写亦愈入细微”,结论是:“若百十五回简本,则成就殆当先于繁本,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也。”(《中国小说史略》)聂绀弩进一步说:“简本《水浒》就是繁本的未完成品,繁本是由简本加工改造而来”,“繁本以简本为底本,给与了整体全部的艺术的加工。对繁本来说,简本不过是一个骨架,给那骨架以血肉,使它成为活生生的艺术形象的,却是繁本。”(《水浒五论》)
    这种认为简本在先、繁本由简本加工而成的观点,是建立在“最早的长篇小说的完成,有一个文字技术上的逐渐精细,故事情节的逐渐合理,思想性、艺术性逐渐提高的过程”的“文学发展规律”的认识的基础上的。从道理上讲,不能说不对。但前人的记载却有另一种说法。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馀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清初周亮工《因树屋书影》更指出:“予见建阳书坊中所刻诸书,节缩纸板,求其易售,诸书多被刊落。”
    客观地说,从“简”到“繁”和从“繁”到“简”,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从实际出发,也就是从现存的各种版本的客观内容出发,抓住最能判明谁是本源的、第一性的,谁是派生的、第二性的关键进行分析对比,从而作出正确的判断来。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下列几个非常突出的问题:
    一、简本存在繁本所没有的、不能允许的知识性错误。如《水浒传》中有一名好汉朱贵的绰号,繁本作“旱地忽律”,几种简本分别作“旱地葱”、“旱地葱律”、“旱地葱佳”。据程穆衡《水浒传注略》引《洽闻记》:“鳄鱼一名忽雷,转音为忽律,……在水中其恶如是,今在旱地,其恶又当何如?”鳄鱼本是生活在水中的凶猛动物,如今却爬上岸来了,所以叫旱地忽律。两咱版本的异文,显然由于是简本的刊刻者不懂“忽律”本意而造成的错误,而决不会是繁本由“旱地葱”“发展”、“提高”为“旱地忽律”的。又如繁本“洪太尉误走妖魔”中,洪太尉要真人开门看魔王甚么模样,真人拦阻,洪太尉说:“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徐震谔《读〈水浒传〉札记》引《湘山野录》“襄阳无书,乞赐一监”的话,认为“一鉴”是“一监”之误。“一监之书”,就是指国子监所刻书(所谓“监本”)的全部,可见这是洪太尉卖弄博学的话。而几种简本为:“我读《通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双峰堂本),“我读古圣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汉宋奇书本),“我读书人不曾见锁魔之法”(出像本),说法不同,而犯知识性错误却是一样的。洪太尉是宋仁宗朝人,竟会读到后世司马光写的《通鉴》,尤为荒唐可笑。这只能解释为,简本是从繁本删节而来,删节者不明“一鉴之书”的意思,妄加改易,所以弄得笑话百出。
    二、简本存在繁本所没有的情节上的漏洞。如前引“黑旋风斗浪里白跳”,繁本先是写李逵在岸上痛打张顺,被宋江喝住,放跑了张顺,然后方被张顺诱上渔船;简本只写了张顺水中淹李逵,未写李逵岸上打张顺,便使后文琵琶亭上两人来与宋江相见时,李逵曰:“你也淹得我勾了。”张顺曰:“你也打得我好了。”这后一句话没有了着落。可见岸上打张顺的内容也是原本就有,后来被简本删落了的。又如繁本写武松在景阳酒店,前前后后共吃了十五碗酒,而简本却写武松先吃了三碗,“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曰:‘果的好酒。’吃的口滑,取出碎银,还他酒肉,绰起稍棒便走。”比繁本少了三百多字,但武松却只吃了六碗酒,就酒醉上涌起来了,这哪里算得上什么好汉?又如简本写武松打虎的经过:“那大虫把两爪略按一按,从空扑将下来。武松见大虫扑来,却闪在那大虫背后。但是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若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比繁本少了一百多字,但只写了大虫的一扑,后头的一掀、一剪,都没有了,使“三般若捉不着时”,变成了空话。这些漏洞,总不能解释为简本原先就有、而后被繁本一一弥补,而只能解释为繁本本无漏洞,简本为图省缩纸板,仓促删改而造成的。
    三、简本同繁本相比,人物性格有许多不统一处。如王进本是谨慎恭谦的人,繁本写他被高俅迫害,投史家庄,见史进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笑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而简本却是:“王进笑曰:‘只是有些破绽。’”没有了“看了半晌”、“不觉失口”的交代,又少了话中肯定史进的意思,损害了王进的性格。又如李忠是个悭吝人,在桃花山做了大王,鲁智深大闹桃花村,被请上山来,住了两天要行。简本写道:“李忠、周通曰:‘哥哥要去时,难以相留。’将出白银十两,送别去了。”一下子变得大方起来。而繁本却是写李忠、周通要下山打劫钱财来为鲁智深送行,鲁智深怪他悭吝,便取了金银酒器,从后山滚下去了。那么,到底哪种本子是原本呢?对照简本前文有关“智深到山上看景,只见四周险峻,只有一条路上去,四下里都是乱草”的景物描写,不正是为后文鲁智深从后山滚下去做伏笔吗?可见简本是对繁本作删削的结果。
    四、简本的文句有许多不完整处。如简本写陈抟处士听说柴荣让位于赵检点登基,“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笑。人问其故,那先生曰:庚申年间受禅开基,即位十七年,天下太平,自此定矣。”好像“庚申年间受禅开基”以下一段是先生的话。而繁本为:“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笑,颠下驴来。人问其故,那先生道:‘天下从此定矣!’正应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自庚申年间受禅开基即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自此定矣。”简本乱加删节,弄得文句破碎,痕迹非常清楚。又如简本写鲁智深在五台山向汉子买酒吃:“汉子曰:‘我这酒只卖与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不许卖与和尚吃;若是卖与你们吃时,便追去本钱,赶出庙去。俺们都是寺内本钱,住的又是村寺房屋,如何敢卖?’智深曰:‘洒家也不杀你,只要与你买酒吃。’”鲁智深的话,显得突兀。而繁本中,这段话前还有两句对话:“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这样再接上鲁智深说“洒家也不杀你……”,就十分自然了。这就足以证明,简本是只图省缩,不顾文句的完整了。
    以上四个方面的例子,都证明胡应麟、周亮工所说书坊为了牟利,以繁本为底本,删去其中的“游词馀韵”、“神情寄寓”的部分,“止录事实”的话是可信的。这样一来,纸板节缩,成本降低,易于销售,而一般文化水平不高的“贩夫皂隶”一类下层人民,他们无力购买精致昂贵的本子,又不考究精巧细腻的描写,简本的出现,正是适应了这一客观情势的。
    从总体上讲,简本是以繁本为底本删节而成的,基本上不存在“改作”的问题,但也有一些例外。
    首先,少量而必要的改作,正是为了更好地删繁。如繁本写王进为逃避高俅迫害,将殿帅府拨来的两个牌军一先一后差遣开去,从而从容脱身;而简本却改为:“当晚对两个牌军说:‘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香愿,明日去烧香,你今晚先去买三牲,对庙祝说知。’二人先领令去了。”王进对两个人说话,却用单称“你”,不当;买三牲应在早上,岂能今晚去买;话中称“先去”,有“先”却没有“后”:这都是改作留下的漏洞;但这一改作,省去了一百五十多字,达到了省缩的目的。又如简本叙林冲起解,写了休书:“那娘子曰:‘他只虑我被高衙内那厮逼骗,故发此意,叫我嫁人。’当下吩咐锦儿把衣包交与林冲,近前拜了四拜,说曰:‘丈夫路上小心,莫只为妾,致有忧损。’道罢,自和锦儿去了。一刻间,只见锦儿走来报说:‘娘子归家,自缢身死了。’张教头与林冲听罢,放声大哭,昏绝在地,众邻救醒。张教头曰:‘女儿既为你死了,省得你路上挂心。’林冲辞了泰山并邻舍,自和公人去了。”这样处理,不合情理之处十分明显,但较之繁本以林冲上山后补叙方式交代娘子结局,简本让她在发配时即自缢身死,早早了结林娘子这一头,目的也是为了避免章节的繁复。
    其次,是诗词的改作。如林冲雪夜上梁山,在酒店题诗,繁本为五言八句,排为四行: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而简本则改为七言四句,排为两行:
    仗义林冲最朴忠,驰名慷慨聚英雄。
    身世如今浮萍梗,他年得志镇山东。
    这一改作,目的仍为了省缩。所以,不能因为简本在字句上与繁本稍有不同,就用“倘是删存,无烦改作”来证明它是“草创初就”的本子。
    三
    但是,《水浒传》的简本与繁本二者之间,确有一个十分特殊的现象,因而使版本学家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几乎所有的简本,包括一百十回本,一百十五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等,都有征田虎、王庆的故事,而较早的几种繁本,如嘉靖残本、天都外臣叙本、容与堂本,都只有一百回,统统没有征田虎、王庆的故事。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又把简本称为“文简事繁本”,把繁本称作“文繁事简本”。后出的繁本,如袁无涯的《忠义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本,虽然有了征田虎、王庆的故事,但又与简本中的相关部分不同;从种种迹象来看,倒可以证明是根据简本中的田、王二传改造而来的。
    这就给“删繁为简”的理论出了一个难以回避的题目:既然简本是由一百回的繁本删节而来的,那么,为什么至今没有发现一百回的简本呢?简本中多出的部分,又是从哪里“删节”得来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用单向的思维方式是无法解决的。尽管从总体上讲,有无数的证据表明现存的简本(除了其中的田、王二传部分),是从现存的繁本删削而成的;但是,现存的版本,并不等于全部曾有的版本,现存版本的“删繁为简”,并不等于历史上就不曾有过“由简到繁”的发展过程。
    鲁迅说:“《水浒传》是集合许多口传,或小本‘水浒’故事而成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既然如此,最初结成的《水浒传》,应该是类似“说话人”底本即话本的作品,加上它的用“讲史”的格局来联缀“小说”的结构特点,都决定了它是粗线条的、提纲挈领的东西。这样一种简略的《水浒传》,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可供阅读的文学价值。随着印刷出版业的发展和具有阅读能力的人数的增加,客观形势促使有更高文学修养、同时又比较熟悉“说话”艺术的文人(以施耐庵、罗贯中为代表),把那些在初期阶段被舍弃了的具有丰满的血肉的部分,通过艺术的再创作,重新添加到那已形成的躯干和骨骼上去,于是便产生了《水浒传》这样一部真正杰出的艺术品。由“小本”到长篇巨著,由近似话本的简陋记录到血肉丰满的艺术杰作,正是最初的“由简到繁”的发展过程。
    那么,有什么证据说明上述“由简到繁”的发展过程不是主观的设想,而是客观的事实呢?有的,这就是现存简本中的田、王二传。
    长篇巨著的《水浒传》产生以后,一切最初的话本式的简本,都因相形见绌而逐渐淘汰。但唯有残留的田、王二传,却被书坊在“删繁为简”的过程中,匆忙地“增补”、“插增”到简本中去,以“全传”为号召,从而留下了最初简本的原始形态。
    现存和简本中的田、王二传,除了文词蹇拙、体制纷纭,只录争战之类的事实,没有什么性格描写和细节刻画之外,还有两个显著特点,证明它确是草创初就的东西:
    一、简本田、王部分,人物身分极为错杂,如柳世雄,本为军中都头,却“开客店生理”;龚正,本为捕盗官兵,却开酒店;管营张世开,曾以卖理中丸为生;庞元,曾授光州昔利县巡检,却因上任盘缠短缺,在街市使枪棒卖药:诸如此类,写的是官方人士,偏偏都同市民身分纠杂一起,这些现象,都表明是居于市民社会底层而缺少政治生活经验的瓦舍艺人的所为。
    二、简本田、王部分,政治倾向也十分混乱,贬抑田虎、王庆的情绪并不强烈,相反,在具体描写中,还有相当赞美同情的成分。如琼英称田虎为“草莽之君”,段三娘赞王庆“却有仁义”,李杰为王庆定下三条军令:“第一,不许杀人放火;第二,不许小喽罗夺人妻女;第三,不许打劫客商。”俨然仁义之师。王庆势穷,出奔沙漠,与众将曰:“今日国破家亡,相从精兵猛将不留半个,是我该灭之日。尔众斩吾首级献与宋江,保汝众之难,苦苦恋我,有何益也。”而田、王手下,均有将吏怀“忠臣不事二君”之心,为之杀身以殉。又有唐斌,乃回雁峰之强人,“不属南北,独自称尊”,小说也予以肯定。这些,都属于初期《水浒》的特色。
    那么,又有什么证据说明简本中的田、王二传,不是简本作者所另写,而是把旧本的残留“插增”到书中去的呢?证据就是简本中田、王二传与简本自身的矛盾抵牾之处。主要表现在:
    一、宋江等人官职的矛盾。平辽归来,天子命省院等计议封爵,蔡京、童贯奏曰:“方今四边未宁,不可升迁。且加宋江为保义郎,带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锋卢俊义为宣武郎,带御器械,行营团练使;吴用等三十四员加封为正将军;朱武等七十二员加封为偏将军。”但转眼间,要敕谕宋江征田虎,又降诏“特敕加宋江为平北招讨使大元帅,卢俊义为招讨副元帅,关胜为征北正先锋,呼延灼为副先锋,吴用为行营正军师,朱武为副军师,公孙胜为正法真人,樊瑞为副真人,封女将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为定远夫人,安道全为行军大医,皇甫端为监马大医,其馀众将尽封马步指挥使。”及至奉命平王庆,又颁旨“封宋江为征西大元帅,卢俊义为副元帅,吴用、乔道清、公孙胜为参谋,孙安、卞祥为总兵,馀俱封都指挥使。”然而到了最后征方腊这关键一仗的时候,宋江却被“封”为先锋了。这种混乱情况说明了什么呢?原来,以百回繁本为底本删削而成的简本的征方腊部分,宋江也只是被封为先锋使的;而原始简本中的田、王二传中,宋江却是封为大元帅的,由于添加匆忙,于是就留下了先封大元帅,后来却“加封”为先锋使的矛盾。
    二、徽宗、蔡京、高俅对宋江态度的矛盾。平辽归来,蔡京等奏宋江“不可升迁”,天子准奏,功高不赏,是昏君奸臣一致的态度。到了征田虎回来,双峰堂却写蔡京、高俅在奏本中承认“宋江等功劳甚大”,“道君急宣宿太尉商议,敕令满朝文武并护卫军士,随着銮驾出城百里迎接”,并亲自慰劳说:“元帅多收(受)劳苦,已建大功,寡人将何以报。”与前后文极不协调。
    三、高俅、童贯、梁中书等人性格的矛盾。“燕青月夜逢道君”一回中,宋江送高俅下山,与众商议:“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实。”吴用笑曰:“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个转面无恩之人。”而到了王庆一传中,却有“高俅恩报柳世雄”一回,叙高俅流落灵州灵璧县,受柳世雄接济,发迹以后,听说柳世雄到来,对夫人曰:“恩人到此,快相见。”又对柳世雄说:“当初若非恩人,焉能到今。”并因要报柳世雄之恩,取银五十两要王庆让总管之位与柳世雄,似非“转目无恩”之人。
    四、人物、年代的混乱错误。“宿太尉保举宋江”一回中,童贯授大元帅之职,征讨淮西,各处调选军马,选了“两员良将酆美、毕胜为左右翼”,而酆美、毕胜二人,正是前文“宋公明两赢童贯”中的梁山手下败将,此处又被当作“良将”选来,岂非怪事?尤其可怪的是,王庆的姨兄范全,也成了田虎手下的大将,被张清一石子打下马来。还有,简本多不记年号,只有宋江平王庆回朝,双峰堂大书:“宣和八年,张招讨将宋江等功绩奏闻。”(牛津大学所藏明代简本《水浒》残页亦有此语)按宣和七年十二月,徽宗禅位于钦宗,第二年即为靖康元年,史无宣和八年。简本人物、年号的混乱舛错,可见一斑。
    上述情况表明,简本中的田、王二传,确实是后来添加进去的;它与全书的舛错抵牾,正可以证明,它是原始简本的残留,是《水浒传》草创初就阶段的产物。
    四
    关于《水浒传》版本的两种观点──简本先于繁本、繁本由简本加工改造而来;简本出于繁本、简本是繁本的删节──都各有一个方面的真理,又都多少存在对于客观材料任意取舍的倾向。实际上,所谓简本和繁本,只是《水浒传》版本的不同形态和类型,只有以辩证的观点把《水浒传》不同形态的版本之间的关系看成一个密切相关而又互相递嬗的发展过程,才能对这一问题作出比较合乎实际的阐述。
    《水浒传》的简本和繁本的相互递嬗,大体上经历了如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有田、王而无辽国”之简本,发展为“去田、王加辽国”之繁本。在这一阶段中,文字上的由简本发展为繁本,上面已经论及,现在着重谈谈内容上的从“有田、王而无辽国”发展为“去田、王而加辽国”的问题。按照“讲史”的要求,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水浒传》既要写出宋江事的“兴”,又要写出宋江事的“废”,所以如何处理宋江等人的结局,就成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宣和遗事》是这样写宋江的归宿的:
    ……宋江统率三十六将,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是世代将门之子,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各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按照这种处理,宋江终于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并且立功封侯了。“招安──立功──封侯”,这一《水浒传》结局的模式,几乎为后世所有的《水浒传》版本(除金圣叹的贯华堂本之外)所遵循。在这一模式中,“招安”、“封侯”都没有多少文章可做,唯有“立功”一节,却有最大的可塑性。《宣和遗事》中的“收方腊有功”,自然算是一件大功,但还不足以显示宋江的丰功伟绩,于是在求“多”求“全”的心理支配下,增益附会,扩而大之,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问题在于,如果要增益,先增益什么部分的可能性更大呢?具体地说,是先增益辽国呢,还是先增益田、王二传?袁无涯刊本《忠义水浒全书发凡》说:
    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
    “发凡”中提到“四大寇”,宋江、方腊,再加上田虎、王庆,恰好凑足“四”之数,如无田、王而有辽国,就不足“四寇”了。田虎、王庆之“作乱”,与方腊同一性质,增益进去,更可以显彰宋江的功绩。天都外臣的《水浒传序》认为“益以淮西、河北二事”,为“画蛇之足”,也是这个意思。至于增益辽国,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这种导致《水浒传》主题质变的更易,应是更为以后的事。总之,在《水浒传》的演变过程中,田、王二传是先于辽国被增益进去的。后来有人以田、王二传为“蛇足”,将其本中删去,又因种种客观情势的影响,加进了辽国的故事;而在此同时,《水浒传》也完成了由简本向繁本的演变过程。
    第二阶段,由“有辽国而无田、王”之繁本,删节为“有辽国而无田、王”之简本。《水浒传》发展到“去田、王而加辽国”的百回繁本的过程,也是一个思想性和艺术性空前提高的过程。繁本的高度艺术成就,使以往一切原始的“有田、王而无辽国”的简本黯然失色,开始处于被淘汰的境况,而大量以繁本为底本删节而成的新的简本纷纷出现。这时的简本,也同它的底本一样,也是“有辽国而无田、王”的。试以现存的袁无涯刊本《水浒全传》同现存的简本如双峰堂本相比勘,两者只有田、王二传的部分完全不同,其馀部分(包括征辽和平方腊)则基本一致;而以容与堂本同现存简本中除田、王以外的部分相比勘,内容一致的程度就更大了(如两者都没有移置阎婆事)。简本是以繁本为底本删节而来的,繁本既然是“有辽国而无田、王”的,简本当然也同样是“有辽国而无田、王”的。
    第三阶段,在“添加改造后的田、王”之繁本产生的前后,又出现了“插增旧本田、王部分”之简本。由于第一阶段中一度流行的旧本的田、王故事的影响在社会上依然存在,百回的繁本由于缺少了田、王二传,总不免给人以“不全”的感觉,这就是导致《全传》本产生的契机。袁无涯本就是对第一阶段被舍弃的简本中的田、王部分改造后完成的。袁无涯本对田、王二传的添加,在结构上衔接紧密,过渡自然,总的说来,是比较成功的。繁本对田、王二传改造充实的新动向,对于关心和扩大简本销路的坊贾起了一种挑战作用,也迫使他们考虑刻刊一种“全本”,来改变自己被动的局面。但简本此时求“大”求“全”,却遇到了一个先天的困难:简本是由繁本删削而来的,总不能等到繁本把田、王二传改造好了之后,再依照来加以删削吧?为了赶上甚至超过繁本,坊贾们就根本不顾旧本田、王二传同全书的矛盾抵牾之处,匆匆将它“增补”、“插增”到里面去了。增补的时间,就在繁本添加改造后的田、王二传的前后,更大的可能是在这种繁本出现之前。因为事实证明,简本把田、王二传的旧本内容增补进去的时候,既没有能够依据袁无涯刊本改造后的田、王二传进行删削,也没有参照袁无涯刊本对主体部分所作的修改加以相应的改动,它们是在没有看到袁无涯刊本《水浒全传》的情况下匆忙做完增补工作的。
    以上对于《水浒传》版本递嬗过程的粗线条的勾勒表明:《水浒传》的成书过程,远比版本的递嬗演变史要长得多,也早得多。现存的版本,并非曾经出现的版本的全部,现存版本的刻刊年代,也并非等于这一版本的产生年代。《水浒传》各种版本之间的关系虽然极为复杂,但并不是神秘莫测的,只要抓住最足以判明谁为第一性,谁为第二性的关键问题,以辩证的可变的观点而加以剖析,就一定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版本研究的最终目的,当然是为了求得最好的本子;但对小说来说,版本的“好”与“不好”,又有其相对性。《水浒传》的版本中,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按理该是最好的,因为它结构完整,有始有终,符合读者求“完”求“全”的审美心理;但《全传》中的征田虎、王庆的故事,文笔较差,且与征方腊的故事等于“同义反复”,少了这两个故事的百回本《水浒传》,倒反觉直截精炼,对作品的主题思想、人物形象,都无影响。在这一点上,百回本倒似乎有了优长之处。但是,不论是一百回本还是一百二十回本,都写了宋江一心招安,且又去征讨同是起义军的方腊,总叫读者心绪不快;况且《水浒传》的精华部分,确在受招安之前,这样,砍掉后三十回、五十回的七十回本,又比较地好了。当然,金圣叹腰斩《水浒》,不是因为不赞成起义军受招安,而是因为他认为“造反”是大逆不道的,根本“不配”招安,应该让官军“斩尽杀绝”才是,所以他又造出了一个卢俊义惊噩梦的故事,让神人张叔夜把一百零八人统统处斩。他这样做,确实满足了部分正统思想很浓的的心理;但又有论者站出来说:这是一种巧妙的手法,因为金圣叹明明说,把起义军斩尽杀绝,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这不是在暗示起义军的不可战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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