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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中师徒五人中徒弟们均为动物转化，如孙悟空乃是一石猴，猪八戒是一猪精，沙和尚乃是一水怪，白马是一条龙，师父唐僧的前世乃是一只“金蝉”，他是“金蝉”转世。如镇元大仙说：“你那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 1 西方路上的妖精们也说“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如来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 那么什么是金蝉呢？我们知道，蝉的种类很多，不过我们把金蝉理解成我们最常见的、在树上叫着的知了不会有大的差别，也不影响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小说《西游记》为什么把唐僧写成“金蝉”转世呢？“金蝉”的寓意是什么呢？ 李安纲先生说：“唐僧原名‘金蝉’，说明还未脱壳，不能自由飞翔；只有脱掉那层金壳，才能虚灵自在。” 2 有外国学者这样认为： 另一方面，金蝉是一个炼丹术语，此词的频繁使用于十五世纪初叶的明初《三峰老人丹诀》一书。这里显示出极其浓厚的将脱壳变身的蝉作为长生、再生象征的中国自古以来的思想同炼丹术相结合的看法。而且也说明了，由提炼铅汞炼丹而生成的“圣胎”，经过三百日后胎儿诞生，被喻作“金蝉脱壳”，然后才能成为神仙的道理。《西游记》说三藏法师的前世名为金蝉子的依据，大概就在于此。3 我个人认为，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但是这只是从道家意义上解释什么是“金蝉脱壳”，但是为什么是金蝉而不是其他动物这个问题还没有阐释。 在我看来，它的本质的含义还要从金蝉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寻找。研究者都认为《西游记》的形象是“生物性、社会性和神奇性”统一 4，也就是我们常说《西游记》中人性与动物性的统一，那么唐僧与蝉的有哪些方面相同或相近？下面就此陈述自己的管见。 第一，唐僧的品行与蝉的高洁品质相符。唐僧是一位大德高僧，德艺双馨。“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持戒精严，“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第12回）。 唐僧在取经路上虽然有时是非不明，甚至认敌为友，然而在困难面前——尤其是女色上却始终坚守如一，有许多花容月貌及富可敌国女妖精都向唐僧求欢，而唐僧却从来不动心。第55回连猪八戒都称赞唐僧“好，好，好！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而且，唐僧相貌堂堂，声音洪亮，如在女儿国中，“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而蝉也具有类似的美德。 曹植《蝉赋》如此刻画暗：“惟夫蝉之清素兮……漱朝露之清流……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 5。”认为蝉的高尚品质能与伯夷、柳下惠不相上下，而陆云《寒蝉赋》曰： 至于寒蝉，才齐其美，而莫斯述。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 6。 由于古人认为蝉只喝露水所以被古人认为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尚之士，蝉在文学作品中多用来象征高洁之士。沈德潜《唐诗别裁》评价虞世南《咏蝉》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 7。”侯立兵先生《汉魏六朝赋中的蝉意象》中指出“在一些赋作中蝉被拟人化了，成为了高尚道德的代称，即所谓‘以蝉比德’。与此相关，蝉的一系列生活习性则隐喻着砺炼品质、陶冶情操和追求崇高的精神旅程” 8。张德兴先生《蝉声清响 余音绕梁——唐代咏蝉诗浅论》认为蝉的一个最主要特征就是“高洁品质的象征者” 9。 在《西游记》中唐僧是一个严格遵守戒律的高僧，他宁愿忍饿也不想破戒。“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这与蝉只饮清露的生活习性何其相似。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不少道德深厚的人化成金蝉的例子。如在北宋有个著名的道士羽化后变为一只金蝉： 刘希岳，漳州人。端拱中为道士，居西都老子观中。遇异人得道，号朗然子。尝自言：“辛勤未踰十年，人惊不老，岁月俄经一纪，自觉如新”。又诗云：“夹脊双关至顶门，修行径路此为根。”一日沭浴更衣，陈席而卧，须臾飞出一金蝉，遂失所在。 10 全真七子之一刘处玄的出身也与金蝉有关。赵道一写的刘处玄传： 母王氏夜梦白衣翁呼出，西南指之，有王树而四枝，枝各有一金叶。令取其一，曰：“他日必生异人。”意将取之，其叶自堕于手，视之则金蝉。飞起而复投于口中，翁失所在。十有三月，师乃生11。 金蝉的出现还预示着吉祥如意。如《续夷坚志》卷三 李都运有之、高户部唐卿、赵礼部廷玉，读书永平西一山寺。腊月，桃树一枝作花，大金蝉集其上。又竹林出一笋。故名所居为“三秀轩”。后三人皆登上第，极品12。 直到今天还有人用蝉来比喻古德高僧。如著名书画大师景浩先生画一幅“五德之君——蝉”送赠星云大师。他解释说，“蝉”与宗教的“禅”谐音，自古蝉被称之为五德之君：头上有緌，文也；含气饮露，清也；黍稷不享，廉也；处不巢居，俭也；应候守常，信也！文、清、廉、俭、信，是君子之德。而星云大师宅心仁厚，身体力行，德传四海，宣扬和谐共赢理念，以五德之君寓意星云大师再妥帖不过13！ 第二，唐僧的“十世修行” 与蝉在地下生活多年。 《西游记》中多次点明三藏法师是一个十世修行的好人，这样长时间的修炼与蝉的生活习性非常相似。我们知道，蝉一般在地下生活四年才蜕皮到树上歌唱，北美洲东岸森林中的蝉幼虫可在地下生活长达十七年之久，如果说蝉是十世修行，大概也不会错吧！《西游记》中第98回写三藏法师的“蜕皮”： 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舟旱舟唐之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在这里只有“长老”丢下一个死尸，而孙悟空等三人并无此事情，这表明只有“长老”会“蜕皮”，这与蝉蜕皮相似。小说也多次金蝉脱壳来比喻唐僧。如第12回“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第15回“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等。蝉的蜕皮常与道家羽化登仙、佛家涅槃相提并论。《史记·屈原列传》就有“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用蝉蜕皮来赞扬屈原志行高洁14。 第三，吃唐僧肉长生不老与“蝉象征长生”。 吃一块唐僧肉长生不老所以西天路上的妖精们都想吃唐僧肉。在中国，蝉象征着长生： 蝉在中国古代象征复活和永生，这个象征意义来自于它的生命周期：它最初是幼虫、后来成为地上的蝉蛹、最后变成飞虫。蝉的幼虫形象始见于公元前2000年的商代青铜器上，从周朝后期到汉代的葬礼中，人们总把一个玉蝉放入死者口中以求庇护和永生。由于人们认为蝉以露水为生，因此它又是纯洁的象征15。 蝉的蜕皮有长生的象征意义。如侯立兵先生《汉魏六朝赋中的蝉意象》指出“在汉魏六朝赋中，蝉意象还有另一层重要的文化内涵，那就是它寄寓着人们的长生之梦……‘蝉蜕’就成了赋和其他文学中的常用词，成了延年益寿的代称”。并举班固《终南山赋》云“彭祖宅以蝉蜕，安期飨以延年”为例16。有一种可活17年的蝉被人喻为最长寿的昆虫17，还被喻为昆虫中的长寿冠军。 第四，蝉的不幸命运与唐僧相似。 张德兴先生的他的文章中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蝉是迍邅命运的自喻者”18，并列举了唐诗中刻画蝉的几首名诗，如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狱咏蝉》与李商隐的《蝉》，这些诗歌大家耳熟能详了，不再赘述。应该引起重视的是《在狱咏蝉》的序“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 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19，称赞了蝉的高洁品质，并说明蝉的迍邅命运。 贾岛《病蝉》自况的诗：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20。宋代词人王沂孙有咏蝉词“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21，自喻为蝉。成语中还有螳螂捕蝉，蝉是几乎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形象。 我们联想起唐僧西天取经路上的众多灾难，几乎每个妖精都想吃唐僧肉，所以唐僧与蝉在这方面也是相通的。 还有一点，金蝉之蝉与“禅”形近音同。或许金蝉就是金禅吧，昆明有金蝉寺。佛经中，金可以指作为贵重金属的金子，也般指金刚，常用金来作为佛经或佛的命名，如《金刚经》等。“金刚即印度的金刚石，它最光明，最坚硬，也最珍贵。……它能破坏一切，而不被一切所破坏。……也有些人解释金刚为真金久炼而成刚，具有坚固、光明、锐利三义。又有一些古德，不把‘金刚’二字作譬喻解释，而是指金刚心，具足金刚观智，力用坚强，能破根本无名，得超生死彼岸，而到达涅槃彼岸的金刚心”22。我们认为，这个解释是符合唐僧的实际的。《初学记》引《汉官仪》曰：侍中金蝉左貂，金取坚刚，百炼不耗。蝉取高居食洁24。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一个字在特定的语境中会有多种含义，如《周易》的“易”就有多种含义，《周易乾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25。在《西游记》中，“金蝉”也有多种含义，这是符合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的。 清代张书绅认为“三藏却是金蝉化身，不惟埋伏‘脱壳’之案，正见妙理无穷也。凡人生斯世，无非一个金蝉，莫不由凡入圣，以脱其壳，又何独一三藏！此正是作者的正意，蕴蓄之玄关，而世竟目为闲书，则误矣”26。张书绅也意识到唐僧作为蝉的寓意，并把这一寓意推广到普通人当中，这是正确的，使唐僧作为金蝉这一形象有了普世价值26。 因此，《西游记》的作者选取蝉而不是其他作为唐僧的化身，正在全面考察了蝉在中国文化中的各种含义才选中蝉作了唐僧的化身，明白这一点，我们才会领会并欣赏《西游记》中的这一细节，从而又加深对《西游记》博大精深的感悟与理解。 注： 1.[明]吴承恩《西游记》，齐鲁书社1991年，第325页，下引本书不出注。 2.李安纲《唐三藏探源》，《晋阳学刊》，1995年第3期。 3. [日]中野美代子《孙悟空与金与火——对主人公们的炼丹术解释》，王红等译，《河东学刊》，1998年第2期。 4.郭预衡《中国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9页。 5. 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92-93页。 6. [西晋]《陆机文集陆云文集》，王永顺编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第223页。 7.[清]沈德潜《唐诗别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00页。 8.16侯立兵《汉魏六朝赋中的蝉意象》，《求索》2007年第10期。 9.18张德兴《蝉声清响 余音绕梁——唐代咏蝉诗浅论》，http://www.guoxue.com/lwtj/content/zhangdexing_tdycsql.htm 10.[明]黄仲昭著《八闽通志》（修订本），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86页） 11 [元]谭处端等《谭处端、刘处玄、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集》，齐鲁书社2005年，第239页） 12 [元]元好问《续夷坚志》，中华书局1986年，第61页。 13http://info.edu.hc360.com/2010/06/171009257779.shtml。 14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6年，第505页。 15[ 美]詹姆斯霍尔，韩巍等译《东西方图形艺术象征词典》，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27页。 17 杨红珍《探秘昆虫世界》，农村读物出版社2009年，第27页。 19 骆宾王《骆宾王集》，岳麓书社2001年，第8页。 20 齐文榜《贾岛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301-302页。 21 胡云翼《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408页。 22 陈秋平译注《金刚经》，中华书局2010年，第2-3页。 24[唐]徐坚等《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第622页。 25 钱钟书《管锥编》三联书店2005，第3页。 26 [清]张书绅《新说西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藏本，第283-284页。 原载：《滨州学院学报》2014年0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