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 素被人誉为“百科全书式的长篇小说”。它以一个贵族家庭为中心,展开了一幅广阔的社会历史图景,揭露了腐朽的封建统治阶级的本质、内部矛盾及其必然崩溃的历史命运,也描写了封建社会各个阶级和阶层中色色人等的心态,其中有些人的人格已经严重失常。《红楼梦》 中涉及的一些人格障碍,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加以阐释。 人格是认识、情感、价值、信仰、联想、生化反应等诸要素整合的产物。在我国封建社会里,人格的形成,差不多只着重于定型的模拟。独特个性在社会环境中往往遭抵触,在个体心理上,也不具备发展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看,《红楼梦》 中诸多人物的人格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健全的。赵姨娘,则是因人格异常致死的一个典型。 在《 红楼梦》 中,赵姨娘是位无册可录的庸常之辈,但在众多庸常之辈中,她又是一个被着墨较多的女性。赵姨娘的死法,在《红楼梦》 数位命归黄泉的女性中,大约可算是最惨不忍睹的了。第一百十二回,写到贾母归西,贾府人马送殡至铁槛寺后,因“活冤孽妙姑遭大劫”,匆匆准备回府前,在贾母灵前哭辞。赵姨娘随众人跪下后,再也爬不起来,“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剥她的样子”,终于“蓬头赤脚死在坑上”。其问阴森可怖之状,连后四十回的续写者高鹗也不禁呼之“可怜”。赵姨娘死时的行径,从《红楼梦》 中前后有关情节看,渗透着极明显的因果报应痕迹,不自觉地反映出作者的唯心主义思想。 其实,赵姨娘死于癔症的发作。 癔症,又称歇斯底里,是由精神刺激或不良暗示作用引起情绪极度波动后突然发生的一类神经性障碍。一般的患者,其癔症症状是可能在一个月至一年内消失的。可赵姨娘却是一次突发即呜呼哀哉。究其原因,我以为有二:一是因症状发作十分剧烈,且为数症并发。二是猛烈发作时的持续时问超常。 赵姨娘的异常,如前所述,发生在众人哭灵后“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实际上,此时,癔症性瘫痪在她的肢体部位已经发生。周姨娘去拉她不仅已拉不起来,且她“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继突然的肢体癔症性瘫痪后,精神障碍随即出现。书中写“赵姨娘醒来说道”,这“醒来”二字,不过指缓过口气来而已,她的精神迷乱至死都未再清醒过。她吐出舌头,形如吊死鬼之状,加上接着所说的“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 “我跟了老太太一辈子,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呈现出明显的民间所言之“附体现象”。在这里,仿佛是新近吊死的鸳鸯依附在了赵姨娘身上。后来一味的“说一回”、“哭一回”, “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等等,言语和动作同时表现出两个人(鸳鸯和赵姨娘)的身份。赵姨娘的这种种言行,是癔症精神障碍的非常典型的表现,在她身上情感爆发的发作形式与癔症性昏厥同步发生。 这样猛烈的情感发作和癔症性昏厥,极大地消耗着赵姨娘的精神、体力,况且,这种猛烈的爆发并不是短暂的。在一百十一回中,交代了贾毋出殡时,提到五更齐人,辰初发引,走了半日,才到得铁槛寺,虽途中路祭多化些时间,但荣国府到铁槛寺是有相当距离的。所以,贾政在寺中听到贾琏的回话,与邢、王二夫人商议后作出回府决定,辞灵动身,该在午时前后。由此推断,赵姨娘从癔症性瘫痪开始,到死足足发作折腾了一日一夜。她的症状之严重,不只表现为癔症性瘫痪,癔症性昏厥,情感爆发等障碍,而且在开始发作后的那天晚上, “声音只管阴哑起来,居然鬼嚎的一般”,另一种躯体障碍― 癔症性言语障碍也出现了。癔症所可能出现的四种症状并发,又死去活来地闹了一夜,气绝命尽。癔症,一般说来,是因一些明显的心理因素,即重大的生活事件、剧烈的内心冲突或情感体验,在他暗示或自我暗示等作用下引起的。患者的癔症性格,则是引起本病的内在基础。 我们试从这两大方面加以分析。 赵姨娘的来路,《 红楼梦》 中未明确提及。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 … ”,点到即止,较正式的出场,已是第二十回。但看《 红楼梦》 中“妾”之来源渠道,无非四路:一是如平儿般的陪嫁丫头,通房之后收为妾;一是如秋桐般,长辈将身边丫环赏给下辈爷们为妾;另一种是如袭人般,因“奴才功夫”到家,而可能提升为妾(袭人是火侯虽到但运未到而没来得及正名,然其后期已享受“妾”之经济待遇);再有一种,便是如香菱、尤二姐般,化钱买来的。纵观赵姨娘次次出场表现(不管是隐现还是明现),似乎只能是最后一种来路。因为倘是陪嫁过来通房丫头成为妾,虽不过被女主子视为“猫儿”,然终究会被看成是自己娘家人而受到拉拢。若是长辈赏的,在“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的封建社会里,原主子就是硬硬的靠山,如秋桐被赐与贾琏的妾后,就“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僧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若是做丫环时因服务到家而被提升的,那么,在“女性当家”― 贾母处在最高权力地位的贾家,一个丫环的提升,考核权首先在当权的女主子们手上。在《红楼梦》 中,我们从无发现有一处地方那怕是一点点的暗示;显示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对赵姨娘有点滴好感。相反的,王夫人对她有不能言表的醋意,动不动就叫来给一顿“骂”。凤姐表面上呼她声“姨娘”,实际上只把她当作是“歪心邪意、狐媚魔道”的“下流人”,一有机会就要给她穿小鞋― 自己指桑骂槐不够,还挑唆王夫人教训赵姨娘,硬是提醒贾母,要姨娘出分子。贾母尚算平和,但无奈直视小妾为爷们这些“馋嘴猫儿”们的吃食,根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第四十三回写贾母为凤姐过生日筹钱,贾毋房里,“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却没有赵姨娘的认足之地。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来头的姨娘地位,决定了她在荣国府这等复杂的环境中,必定是做人难、难做人的。可以说,在荣国府中,她的来历,决定了她基本上不具备与上下左右各色人等周旋的资本。她长期的主不主、奴不奴的身份地位,使她必定身为姨娘、饱受歧视。歧视不仅来自雍容华贵的系列女主人们,还来自地位本在她之下下的丫头妈妈们,“墙倒众入推”, “有了事就都赖她”。来自太太奶奶或丫头妈妈们的歧视,毕竟是外人的歧视,赵姨娘尚可忍气吞声,但来自亲生女儿探春的歧视,如不叫她母亲叫姨娘,宁为异母哥哥贾宝王做鞋,不肯保留亲弟贾环上学去可得的八两银子;不认亲舅赵国基等等,使她真有一种自己被踹下头去的羞辱和气愤。赵姨娘自己说的“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的确不过份。 不管心理压力多大、所受挫折多少,赵姨娘只能“熬油似的熬”着。因为在荣国府贵族统治者奉行的严格等级制度和虚伪的正统观念面前,赵姨娘想有任何叛逆和抵触都是不允许的。所以,她几乎常常是被歧视时当面不敢怒更不敢言。相反的,还必须强忍羞辱去卑躬屈膝.而且,在儿子贾环面前,也不敢吐露心声,怕他去争去吵坏事。十余年来,她心灵所受的压迫之重、扭曲之厉害,可以想见。 荣国府高高的围墙内,生活中渗透着贵族阶级内部的尖锐矛盾。象熬油似熬着的赵姨娘,之所以尚能熬下去,是因为她还有盼头,还有希望。她清楚,自己的儿子贾环,是贾母的孙子、贾政的儿子。不管王夫人也生了儿育了女,且风风光光为妃、含玉,自己母子二人,在贾府家族中既无“鼎新”之功.亦与“绵延”无关。但自己的儿子理所当然的对荣国府的权势财产有继承权。一个象赵姨娘这样的庸常妇人,不曾懂得努力去追求德行、追求人格的完整。然而在她无奈地向贾氏家族传统压力低头这种逻辑显结构后面,儿子能跃居第一继承者,自己“毋以子贵”,握有荣国府家政大权这样的逻辑潜结构根深蒂固。因此,她知道自己无力与歧视、排挤他们的掌握实权者明争,但她不会放弃暗斗。她明白,继承权和掌家政大权,两回事就是一回事。除去宝玉和凤姐,是她通往独揽大权的关键一步。对赵姨娘而言,除宝玉,是为庶出而 居老三地位的儿子扫清成为第一继承人道路上的障碍,并非对于宝王个人的愤恨。平心而论,她对马道婆言及宝玉时,说“宝玉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并不失之偏颇。对凤姐,则是出于长期受压的不满、气愤、憎恨。马道婆随便一句“可是琏二奶奶”的简短问话,就能把“赵姨娘唬得忙摇手儿”,坐立不安,足见平素受其淫威之深重。她确想置凤姐于死地而后快。赵姨娘处于荣国府底层,在府内,人际关系可以说是全面紧张(虽有尤氏念她为‘苦领子”,但不是本府奶奶;一个丫头彩云尚可慰心,无奈贾环又不中.用。至于老爷贾政,冲其量只不过把她当作玩乐的工具),她的恐俱也是自然的。“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这句向马道婆吐出的话算是真言。她在长期的压力下,终日处于恐俱之中,却又不甘心,这种复杂纷乱的情绪状态,往往使她的言行颠颠倒倒,招来周遭更大的歧视。她在人前不得不忍受屈辱,却因不甘心又总想伺机反扑。终于,为了金钱和权力,贾氏家族,这个所谓“钟鸣鼎食”的诗礼之家内部,嫡庶之间的争斗,达到了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程度。赵姨娘决定将希望付诸行动,她不惜贴出体已血本,借马道婆的魇魔法来向凤姐与宝玉暗攻了。 赵姨娘对凤姐、宝玉的穷追苦克,最终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没有咒死风姐,马道婆会不会告发?心狠手辣的凤姐知道了义会如何?这些焦虑,对赵姨娘本就够沉重的精神压力,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还要为着自己和贾环的未来苟且偷生。不能否认,马道婆作法的失效,对她内心的打击是惨重的。这一事实,把她自己迟早应是个府内重要人物的幻想变得非常渺茫。这一事实,也使她认识到,自己的自我现状,实际上很虚弱,可以借重的迷信力量,也并无效能. 直接引发赵姨娘癔症症状明显发作的,是贾府的急速衰败和贾母仙逝、鸳鸯.上吊、凤姐病危.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时,因宁、荣两府并未分家,且锦衣府赵堂官又有意扩大事态,荣国府还是吃了大亏。从查抄出的财物看,自然凤姐最多,“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休己,不下五七万金”。赵姨娘处原本是“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的,书中也没提及有否查抄赵姨娘处的文字,但因她存着贾环当继承人,自己独掌家政大权的奢望,眼看宝玉痴呆、凤姐病重,自己希望的实现,似乎愈来愈近时,猛地抄家了,番役的凶神恶煞,这位身居内院从不见外面世界的妇人能不大受惊吓?被抄走的一切财物,不管是从准的房中抄出,岂不都是自己母子日后的手中之物呀,她能不心疼如绞?即使熬出了头,荣国府成了一个空皮囊,还有什么可风光的? 希望失去了实际的意义,赵姨娘的精神支柱倾倒了。而过去的失败,在今日的厄运面前,往往容易演变成负罪感。她曾请马道婆作法弄死凤姐宝玉,现在真要人去楼空,她的恐惧与无望深深地交织在一起。无情的现实和她具有的好显示、好自我中心、情绪易波动等癔症性格特征形成了更激烈的矛盾。紧接着,对她尚算平和且表面上是最高掌权者的贾母死了,这肯定使她更失去了本已少得可怜的安全感.而鸳鸯的横死,又在她的精神负担上加了重重的一锤。她是笃信迷信的。鸳鸯的死是一个暗示,她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了。在哭辞贾母之灵这样一个丧气的氛围里,屈辱、恐俱、敬畏、痛苦、激动,种种负面情感错综复杂地在她内心急剧翻滚,严重的癔症症状引发了。这时的她,依然缺少及时的疏导和治疗,本来已持久起作用的种种因素仍紧紧地纠缠着她,又添加了许多新的主观瘫想,她的大脑高级神经活动长时问的高度紧张,导致大脑功能完全失调,死亡在所难免。 现代医学表明,许多疾病,特别是心身疾病,都有相应的人格特征模式。在同样的压力下,有的人安然无恙,有的人积忧成疾,重要的原因是两者的人格结构不同。作为一个人心身健康与否的重要心理基础的人格,影响着个体得病的概率、病程的长短、治愈的可能情况等等。可以说,人格是压力与健康两者间的中介变量。赵姨娘并无什么才能,但好显示,自我中心等癔症性格特征却非常明显,因此,外部压力在她身上,就爆发成严重癔症。当然,当时她正处于中年多思阶段,从年龄方面看,又是一个癔症多发的因素。 前面说过,赵姨娘因地位的低微,基本不具备与周围各色人等周旋的资本。她也确实没有平儿般的才干,做到八面玲珑、尽得人心,也没有香菱般的高雅气质和文学诗情,但她自以为有得意之处。第一,她貌美,这在《红楼梦》 中,虽没有正面描写,但她的亲女儿探春,在初入贾府的林黛玉眼中是有过特写镜头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俊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当然,贾探春是有些墨水的,气质上定然优于母亲。但赵姨娘决不会差到那里去,否则,也不可能被贾二老爷纳为妾。第二,也是她最好的条件,就是做妾十几年来,她已为贾家生下一女一子。尤其是贾环的出生,使她自以为在贾府各房姨娘群中,具备了最具实力的竞争条件。第三,她虽已是半老徐娘,且不管王夫人、凤姐如何作践她,在贾政身边服待起居的仍是她。这表明她较长时间为贾政所喜,因此,她当然可以向贾政吹吹枕边风。也确有几次,关于贾环的事,她就是晚上直接求贾政的。正因为这些条件,使她常常产生一种比较理想化的自我意象,产生做贾府女主人的幻想。在她的性格中,好显示这点非常突出,她渴望着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受到别人的尊重。比如她亲生的女儿探春,在协理内务而遭赵姨娘侮辱时,就向她发过这样的话:“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 如得了薛宝钗分的人人都有份的一丁点儿实物,就抖抖地到王夫人那儿去讨好。明知黛玉等并不看重她,却爱做“顺路的人情”… … 赵姨娘的性格中,除好显示、好幻想等典型癔症性格特点外,性格中的情感特征和意志特征也偏向于癔症性格。她的情感反应强烈而不稳定,待人接物处事,是非好坏的标准常决定于“情感逻辑”,对探春、对贾环、对马道婆等的态度,无不随个人情感的变化而变化。这就导致了她意志薄弱,极易接受暗示。例如第六十回中,彩云笑贾环得的是茉莉粉而非蔷薇硝,就公然鼓动贾环:“… … 趁着抓住了理,骂那些浪妈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其实,探春协理内务,她为赵国基死后的赏银多少大吵时,又何尝不是自以为抓着了理:我是你娘,赵国基是你亲舅!她被马道婆一句“也亏了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他(指凤姐)去― 倒也好”一探,就亮出心里的底牌,并立即交出“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甚至还白纸黑字写下欠契给马道婆,似乎马上就能一举“把他俩人(指凤姐、宝玉)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的”。这种“着三不着两”, “每生诽谤”的知情意表现,无疑使她自己所处的环境又多了一层险恶。 综上所述,赵姨娘长期遭受的心理压力和后期身边接二连三的重大生活事件的刺激,与她本身的性格特征、性别、年龄等因素交互作用,人格出现明显的障碍。一般不会致人于死地的癔症却一次发作就致赵姨娘身亡,则是因为她发作时,是癔症性肢体瘫痪、癔症性昏厥、癔症性情感爆发和癔症性言语障碍四种症状并发,且发作时间长达一日一夜之故。 原载:《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 年第2 期 原载:《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