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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细雨洒在窗前，惊醒了那一片正做着梦的繁花……掩卷，那一个个鲜明的形象犹在眼前：扑蝶的宝钗、焚诗的黛玉、撕扇的晴雯、醉卧凉石的湘云、苦吟的香菱、贤惠的袭人……“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留给我们的是一抹抹鲜亮的色彩：雪白、火红、鹅黄、绛紫……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当一朵朵娇红在风雨的摧残下无可奈何地凋零，当“无常”吞噬了这一个个青春年华少女的生命，泪水潸然的我们能不为之痛惜？只是疑惑，当人们读到贾宝玉遥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时，可能只当这位泪洒相思地的病神瑛素有痴病，要他节哀，而没有真正理解：宝玉所痛哭的，不只是晴雯，而是整个“人”的毁灭。 二 绛珠仙子，你为“还泪”而来，却不知，这本身就是悲剧的种子。 宝黛初见，当宝玉细细打量着你“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形容，笑着冲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一刹，黛玉可曾怦然心动？冥冥之中，那似曾相识的疑惑、久别重逢的欣喜，以及郁结于五内之中的一股缠绵不尽之意，将怎样搅动着你柔弱的心啊！在你心里，一定已把这位“面如桃花、目似点漆”的表兄认作“旧相识”了吧？如果不是为了这段体贴知己的心思，当宝玉痛骂自己所佩的通灵宝玉而狠命摔玉时，你为什么要因之流泪？你说：“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黛玉呵，“应知此非还泪，乃还甘露水也。”脂砚斋批道：“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 黛玉啊，你有寄人篱下的身世之感，石头有“无才补天”的命运之憾，但是你的眼泪偏不因自身的孤寂凄楚而落，而偏为宝玉的“不自惜”而落。戚本中保存着一条脂评，点出了你痛惜宝玉自毁而引咎自责落泪的根源，这对于整个悲剧的象征意义是：“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从此以后，只见一滴一滴的血，由你的心巢中落到土壤里；一点一点的泪，由你的眼中逆流进心房。年复一年的赠与，只有些惆怅与悲哀；更何忍，对着窗前千竿翠竹，重温那迷惘的旧梦——那曾经的“木石前盟”啊！病魔早已伺机侵入你娇弱的身体，医者云“病已渐成”，敏感如你，又怎能不时时感受到死神的黑色羽翼，自恐不能久持呢？可你依然义无返顾地将整颗心交给了生命中唯一的知己宝玉，苦苦守候着一个缥缈的希望。 呵，黛玉！警幻仙子曾在“情榜”中批你为“情痴”，诚哉斯言！自始至终，你的心只属于宝玉一人。整日为他抛珠滚玉，他的不幸才是你心中最大的哀痛。你又何曾自惜过你那多病之身？花落春尽，子规啼血，你终于把自己衰弱的生命中的全部炽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平生唯一的知己。泪尽将逝之际，你最后那句未说完的话“宝玉，宝玉，你好——”蕴涵着多少不可言说的苦痛和多少令人心折的情怀啊！ 红楼一梦，叹尽哀音，历尽苦海。只有你，有着由悲情愁绪凝成的另一种美丽：如瑶池仙草，有清高的美；如出水芙蓉，有脱俗的美；如恹恹芍药，有颓唐的美。只有你，感春伤怀去葬花；只有你，在风晨雨夕闷制风雨词；只有你会说，繁华的大观园里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也只有你，日复一日，会在清幽的潇湘馆里过着“清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的生活。也许这才是你，黛玉，一个痴情终生、干干净净的“世外仙姝寂寞林”。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水晶般纯洁而易碎的生命呵，在时间的刀刃上起舞，即使是心灵的哀音，也化作了一曲生命的绝唱！“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那欲雨还敛的黄昏、那吴侬软语、那零落的泪滴、那掩卷后的长叹，和着生命中的颤音，在心里激起一片悠远的回响…… 三 西方哲人说：爱情是“灵与肉的结合”。处身女儿国，贾宝玉自始至终受到宝、黛爱情的纠缠。都道是“金玉良姻”，宝玉却心心念念，只记着“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一曲“终身误”，原本金玉相配的“喜剧”，却成了宝钗心中永远的痛。纵然是维持着夫妻相敬如宾的表面虚礼，可是，没有共同思想基础的婚姻，又怎能长久呢？是啊，封建礼教的压迫无疑是强大的，它可以强制人屈从于他本来不愿意处的地位，可以使软弱的抗争归于失败，但是，它难道能够泯灭人们心头的反叛意识吗？没有爱情的“金玉良姻”，既无法消除贾宝玉心灵上巨大的创痛，又无法调和他与宝钗之间思想性格上的本质冲突。于是最终，一个万念俱灰，弃家为僧；一个独守空闺，抱恨终身。 可是宝钗你呢？你这个德言容工俱佳的女子，早已被封建礼教磨平了性格中所有的棱角，从而博得了贾府上下诸人的一致称赞。尽管你鲜艳妩媚，温柔敦厚；尽管你轻怜痛惜，“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尽管你负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豪情壮志，终于一步步成就了自己的婚姻，可是——你能赢得所爱之人的心吗？ 唉，从此后，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日复日，年复年，独守空房的你，一颗心，煎熬得够苦，终于一点一点在冰冷中郁郁死去，落得个“金簪雪里埋”。正如“木石前盟”是悲剧的种子一般，象征着封建婚姻的“金玉良姻”也被画上了癞僧的神符，载入了警幻的仙册——命运，让本已注定的悲剧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宝钗，你郁郁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浩浩苍天，眼里没有喜悦，没有泪水，只有茫然与无奈…… 四 曹雪芹自题绝句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看此书是：红楼一梦，勘破了世态炎凉、人世沧桑；红楼一梦，觉察出封建大厦将倾，一木难支；红楼一梦，是作者在颓唐的晚境里怀念少年繁华，所抛出的一撇凄丽、温柔的笑；红楼一梦，是一个泱泱大国几千年文化源流的积淀终于在曹雪芹笔下激起的滔天巨浪！ “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如果有一天，这些美丽的红楼女孩能从梦中醒来，我想，她们一定会哭泣，哭泣那个第一次发现了她们的美，并将这种美记录下来成为永恒的世纪伟人！ 梦断红楼，窗外，一片迷迷茫茫的江南烟雨…… 原载：《扬州文学》 2007年第4期 原载：《扬州文学》 200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