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萍文章《真“姑娘”,假“姑娘”? ——〈红楼梦〉中“姑娘”称呼语的语义语用辨析》和胡欣裕文章《这“姑娘”不是那“姑娘”——也谈〈红楼梦〉中“姑娘”这一称呼语》分别就《红楼梦》中“姑娘”作为称呼语的语义谈了自己的看法。陈文认为,“姑娘” 是对平儿、香菱以及袭人等“准妾的称呼”(1),是对《现代汉语词典》“‘未婚女子’的这一义项的引申和泛化”(2)。胡文则持不同意见,认为根据脂批,“小厮对平儿的称呼语‘姑娘’应属《现代汉语词典》该词条中‘姑母’这一义项”。(3)陈文、胡文的分析让人很受启发,使笔者也有了一点肤浅的看法。笔者认为,对平儿、香菱以及袭人的“姑娘” 称呼语,是有作者的深意在其中的。 如陈文所说,《红楼梦》中能被称为“姑娘”的并不多,除了小姐类中的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湘云等,就是一些体面的丫鬟如鸳鸯、晴雯、紫娟以及平儿、香菱、袭人等。陈文认为,称呼平儿、香菱、袭人等为“姑娘”,不仅仅是出于下人对她们的尊敬,而是因为她们的身份是准妾。这就使人有些困惑,平儿、香菱就是妾的身份,哪来“准”呢? 用陈文提到的例子来看, 第 65 回兴儿说:“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强逼着平姑娘作了屋里人。”(4)这是对平儿为妾身份的明确交待。第 16 回凤姐与贾琏的谈话也交待了香菱的身份: 薛姨妈看到香菱模样好人好,“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5)(着重点为笔者所加) 就连袭人之所以与宝玉一起偷尝禁果,也是因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6)可以看出,除了袭人的身份稍稍含蓄外,平儿等人的身份则十分明确,她们就是已被收房的妾,不是陈文所说“与正式的姨娘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还需要经过一定的程序才能成为正式的妾。”(7)笔者认为,作者之所以将平儿、香菱等明明是妾的女性与晴雯、鸳鸯甚至黛玉、宝钗等一样称呼为“姑娘”,正是作者的鲜明的爱憎态度,表明了作者对“女儿”的尊崇与爱悦。 在《红楼梦》中,作者通过宝玉的口,多次表达了他对“女儿”的赞美。第2回宝玉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8)第 49 回赞到:“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 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9)作者尊崇“女儿”,爱怜“女儿”,甚至于“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10)“女儿”集天地灵秀于一身,具有天赋的美好品质,她们像花一样美丽芬芳,像水一样清纯透彻,这样的“女儿”,可以比佛道二祖的地位还要高,是人中之最真最善最美者。是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在作者的赞美之列呢?否!第 59 回宝玉有“女儿三变”的高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11)出了嫁抑或再变老,“女儿”变成了女人,世俗社会的玷染和男人浊臭的熏染,原本纯洁可爱的天性丧失了,女性的美质发生了彻底的蜕变,就不是作者赞美的“女儿”了,甚至比男人还可恶,第 77 回就有宝玉无比愤懑的慨叹:“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12)所以作者赞美的“女儿”,仅仅是清净尊贵纯洁的未出嫁的“女儿”,是那种带有纯真的自然的人性美的“人上之人”,而大观园中的“女儿”,就是这样的“人上之人”:黛玉的袅娜风流,宝钗的妩媚明艳,湘云的英气豪爽,探春的文彩精华,妙玉的清丽脱俗,晴雯的风流灵巧,紫鹃的温柔聪慧,鸳鸯的婉倩灵慧…她们天生丽质,多才多艺,情趣高雅,慧心巧手,作者对她们倾注了全身心的爱怜,而对平儿等人亦是如此。比如《红楼梦》常能以一字而高度概括出人物形象的基本性格特点,像憨湘云、勇晴雯、烈金钏儿等等,平儿等人分别冠以俏、贤、呆:俏平儿、贤袭人、呆香菱,以示作者对平儿等人所持的肯定和赞美态度:平儿的娇俏温良,袭人的温柔和顺,香菱的“呆”,不是呆头呆脑,而是娇憨天真,娇痴无机,清纯可爱。香菱位于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紧跟十二钗之后,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作者对香菱的爱怜,袭人也是位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平儿虽没有出现在其中,但作者却不惜笔墨,对平儿作了全方位塑造,仅在回目上以平儿为纲目的就有四个: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21 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第 44 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第 52 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第 61 回) 。这一切都清楚地表明,平儿、香菱以及袭人与晴雯、鸳鸯、紫鹃甚至黛玉、宝钗、湘云一样,是作者眼中的“水作的骨肉”的“女儿”,作者不愿意她们变成“女人”,变成“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甚至“鱼眼睛”。至于“姨娘”,在《红楼梦》中是一个最多中性甚至可能是贬义的称呼。书中被称呼为“姨娘”的如赵姨娘和周姨娘,周姨娘在作者那里无关紧要,所用笔墨极少,只简单交待:“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赵姨娘是被作者作为一个“恶”的典型来描写的,是一个又愚又呆又妒又毒的“泼妇”形象,其亲生女儿探春就说她“自己不尊重”,“失了体统”,是个“呆人”。试想,水葱儿一样的平儿、香菱、袭人等,怎么可能忍心以“姨娘”来称呼呢? 这也使我们理解了为什么即便是第 46 回鸳鸯的恼骂也只用了将来时。所以,作者要像称呼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妙玉、晴雯、鸳鸯、紫鹃一样,称呼平儿等人为“姑娘”,这既是把她们作为作者心中“人上之人”的理想化的认同方式,又表明了作者对“女儿”发自内心的尊崇与爱怜。 笔者还注意到,虽有妾的身份但可称为“姑娘”的,不仅只在《红楼梦》中出现。《儒林外史》是与《红楼梦》同时期的作品,书中也有一个如平儿等身份的女性沈琼枝,她被扬州大盐商宋为富买去做妾,后逃出宋家流寓南京,靠写诗、斗方与刺绣为生。这是吴敬梓塑造的追求个性解放的不同凡响的典型,而对她的称呼也是“姑娘”。杜少卿家有位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针凿。昨日我在对门葛来官家,看见他相公娘家买了一幅‘观音送子’,说是买的姑娘的,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 ”(13)沈琼枝虽然逃出宋家,但已不是“未婚女子”,可《儒林外史》仍称呼她为“姑娘”,这从另一侧面证实《红楼梦》对平儿等的称呼是可行的。 至于胡文以脂批为依据, 认为小厮对平儿的称呼 “姑娘”是“姑母”的看法,笔者赞同。这不仅仅是脂批的权威性,而是因为“未婚女子”与“姑母”在身份上不矛盾。“姑母”,《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是“父亲的姐妹”(14),并没说一定是“已婚”,并不是说只有结了婚的女性才能有资格为“姑母”,未婚女性也可以被称为“姑母”。正是这种不矛盾的身份,第 39 回在凤姐院门口小厮向平儿讨假,赶着她叫“姑娘”, 第 52 回小丫头篆儿和坠儿之母对晴雯等人称呼 “姑娘”,脂批都清楚地指出是“姑母”,对此只要有些许社会常识的人都会明白。 将“姑娘”的义项一一弄清,不可谓不好,但词语的释义及运用都是与一定的语境相关联的,这当然包括作品的主题蕴含与写作手法。胡文说,曹雪芹对平儿、香菱等人的称呼,是脂批所说的“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而且“启功先生指出这种寓虚于实、迷离惝恍的写作手法在书中随处俱有”(15),这种“迷离惝恍”的“姑娘”称呼,使黛玉、宝钗、湘云、晴雯、紫鹃、鸳鸯、平儿、香菱、袭人等这些水葱儿似的“女儿”充溢着高贵典雅、神秘灵秀的朦胧缥缈之美, 我们何不也“迷离惝恍”一下,用心体味《红楼梦》带给我们的无与伦比的审美感受呢! 注释: (1)(2)(7) 陈建萍《真“姑娘”,假“姑娘”? ——〈红楼梦〉中“姑娘” 称呼语的语义语用辨析》,《红楼梦学刊》2006 年第二辑第 310 页,第 315 页,第 309 页。 (3)(15)胡欣裕《这“姑娘”不是那“姑娘”——也谈〈红楼梦〉中“姑娘”这一称呼语》,《红楼梦学刊》2006 年第四辑,第336 页,第 339 页。 (4)(5)(6)(8)(9)(10)(11)(1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岳麓书社,1987年,第 524 页,第 108 页,第 41 页,第 14 页,第 370 页,第 13页,第 462,第 624 页。 (13)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国书店影印本,1988年,第41回。 (14)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现代汉语词典》, 商务印书馆,2002 年,第 447 页。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05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