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红楼梦》以人物众多、情节曲折而著名。他以天才的笔墨,极善于写出“这一个”来,使各色人物栩栩如生,各具其相。贾惜春是姊妹中最年幼者,在爱的荒漠中长大,突出表现的是不善言语,在姊妹中随班而行。可是曹雪芹以其独擅丹青,突出了她常与方外人交往、与槛外人相厚的形象,塑造了她情感上的冷,脾气上的僻,思想上的执的性格,同时抒发了自己的感情,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情感上的冷 惜春的生活轨迹是从大家闺秀到佛门女尼。其转变的契机,正是她的绘画长处,使其领悟了禅意。艺术帮助了悟性,与出世思想的天然联系使她最终遁入空门。曹雪芹在小说人物描写中,重视了社会生活的这种历史现象,使读者得以领会其中的精神。绘画是表现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方式,也就成为其刻画思想性格的绝妙笔墨。 大家热闹中她的冷。《红楼梦》中未描述惜春自己的绘画作品,仅仅是写了贾母的命题作画。先是画大观园,再让画上人物,后还提出将宝琴雪下捧梅也画上。从一般到特殊,又多次提出具体要求。然而在几回的描写中,惜春不仅未完成,而且出没有表现出创作的积极性。让惜春画大观园是刘姥姥引起的。在大家聚会时,黛玉先以“母蝗虫”之说,乐得大家一笑;又以惜春“草虫上不能”,将《携蝗大嚼图》的题跋讲出,再引起一阵欢笑;加上湘云椅子一歪,众人更笑个不住。“好炒颜色吃”,则以不明生姜汁和酱能护碟子,再一次引起大笑。宝钗从立意讲到布局,从笔纸讲到颜色,俨然以绘画大家自居。黛玉却用“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的打趣,引起新的顽笑。众姊妹不拘闺阁之礼,敞开心扉自由开怀,在嬉笑之中显出少女们的快乐天真,而作为其中心人物的惜春,却既不开颜大笑,又未高兴欢喜,只是淡淡地说了“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回答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诉说了“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的为难,再就是“我何曾有这些画器?”的无奈。在旁人看来,受命作画是姊妹中的独一份,既可以展示自己的才华,又可以使大家更好玩,自当高兴还来不及。而惜春却并不这样看,而是感到难办的困惑。 不听劝阻一心要出家的冷。惜春不听从家人的再三劝阻,执著地要走出家之路,实际上她是有细致思考的。首先,她有冷静观察。贾家三个姐姐各自有其特点。元春贵,入选宫中,富贵之极,给家族发展带来了一系列的帮助。但是伴君如伴虎,最后虎兔相逢大梦归,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迎春懦,被其父许给家资饶富的孙绍祖,“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缡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探春傲,不仅才气高过于人,而且有理家之能力,可最后还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国齐来抛闪”。元春享福死了,迎春受折磨死了,探春悲苦远嫁了,还有黛玉的可怜,湘云的不幸,都给惜春造成了沉重的冲击。三春去后诸芳尽,生关死劫谁能躲?残酷的现实冷冻了惜春的心。其次,她有冷眼看僧。惜春既与方外人交,又与槛外人厚,经常与出家人交往。既有与妙玉的友情,对弈交手添情趣,有与小姑子智能的玩耍嬉戏添乐趣,更有对地藏庵姑子义正词严,体现了惜春对出家人的认识。最后,她冷寂出家。王夫人、贾政都劝阻惜春出家,可是不被惜春接受。她说:“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一个妙龄少女说出以死为限的誓言,在她为出家是执著的意志,而在家的亲人则是痛断肝肠的冰冷。 二、脾气上的僻 《红楼梦》面世不久就有专门研究著作出现。其中对惜春的孤僻性格指出:“惜春幼而孤僻,年已及笄,倔强犹昔也。”[1]著名评点派代表人物王希廉在总评中称“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回评中也称“惜春孤介性僻”。惜春的乖僻之处表现在独与方外之人交,单与槛外之人厚和撵入画绝宁府之中。 大家族常有家庙,主要是布施供养银子,方便做佛事,并未有闺秀与僧尼交际往来。但是,惜春却与小姑子玩。当时迎春、探春在下棋,并不与姑子联系。出家的女尼献身佛门,就断了世俗之念。因此出家女尼与大家闺秀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地藏庵姑子在与惜春谈话时,主要是宣扬佛教因果轮回的观念,当合在惜春机上时,更又宣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而当惜春表明出家心迹后,“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 妙玉“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是作为出家人被迎进栊翠庵的。虽与贾家姊妹同住一园,但也未见有多少来往。而惜春却与妙玉相厚,她们两次下围棋,都是妙玉到惜春处对弈。除此未见妙玉到别处去。她仅给宝玉的生日贺帖,也并不是亲自去的,只是“打发个妈妈送来”。可见宝玉所说妙公不轻易出关不仅是事实,而且也暗指妙玉与惜春的来往关系密切。大观园姊妹中,惜春是不善诗的,下围棋则迎春、探春、宝钗、宝玉、黛玉、宝琴都会,可是善诗并擅长围棋的妙玉,与他人未下,却两次到蓼风轩与惜春对弈,显见两人友情不是一般。 抄检大观园时,在惜春的丫鬟“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跪下哭诉,说是珍大爷赏其兄的,悄悄地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虽则凤姐说可以传递,只是不能私自传送,但是这却有宁府的东西传到荣府来,男人的东西传到女人处来的问题。连凤姐都说:“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是惜春却不同意:“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第二天惜春将入画之事告诉了嫂子尤氏,坚持“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无论入画奶妈如何求情,她断乎不肯。直说出“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与尤氏论理了一番。表面上看是惜春撵入画,实际上是杜绝宁国府。正如洪秋蕃所批:“惜春绝迹宁府,可与门前双石狮共传清白于千秋。”[2] 惜春行事表现的孤僻,也有书中人物对她品评。尤氏讲了惜春之于她意见后,探春有“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贾琏在与王夫人谈到惜春时说:“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宁国府贾珍是其同胞亲哥哥,从未关心这个幼妹,尤氏这个嫂子也与她不和。荣国府探春是其堂姐,贾琏是其堂兄,反而是多有关爱。因此才有对其这样的评价。探春之言出自女儿家口,知妹莫如姐。贾琏与珍、蓉父子素有交情,所言之语当更有意味。这从侧面看出惜春处境的可怜。 三、思想上的执 “从‘春色朱楼’到‘青灯古刹’总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跃进性选择。”[3]在冷漠的环境中,惜春生成了冷僻的性格。在这种大寂寞、大孤独、大悲哀的氛围中,惜春彻悟了人生,了断了尘缘,以灵魂的升华,坚定地走上了出家之路。 惜春从萌生出家之意到皈依佛门,是一个长长的过程。在惜春刚随着姐姐迎春、探春欢迎黛玉而上场不久,有周瑞家的送宫花给各位姑娘。其时惜春并未与迎春、探春一同下棋,而正与智能玩笑,讲了“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没法戴花的玩笑。虽此时实属“大家取笑一回”,然而隐伏了要离了寺院这个火坑的智能,后来果然逃出水月庵;而惜春却是视在家为火坑,后来果然出家于栊翠庵的强烈对比。其后惜春作了海灯诗谜,显露其思想于谜中。在与尤氏讲入画事时,尤氏直说出:“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这是对其负有监护责任的嫂子,在争论中提到惜春的了悟。彩屏告诉妙玉中了邪,惜春自思“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绕,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并随即口占一偈,其出家心迹开始显现。看家遭贼本是人力所不及的意外损失,可是惜春认为“已大担不是,还有何颜在这里”。遂自行剪发,虽被彩屏阻拦,惜已剪去一半,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地藏庵姑子来谈时,惜春将头发指给其看,说“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在和尚为宝玉送玉来时,讲到了佛教法门最大,惜春告诉尤氏:“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最后是与尤氏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诵经拜佛。”尤氏准其修行,后还有紫鹃要求伏侍惜春。最后是贾珍向贾政说:“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静养。”从这样一个过程来看,表现了惜春认识上的变化,决心出家后,自行剪发、断荤,不听劝阻与尤氏争执等,既是她执著要出家之心,又符合佛教仪轨。 佛教是要破执的,而惜春却执著于要出家,似乎造成一个矛盾。其实这并不矛盾。由在家人眼里看出,惜春执著出家,这个执是她为归宿而奋斗的过程,不是佛教说的执。由出家人眼中看出,惜春慧根天分高,具有大智慧。正果法师指出:“见性是禅宗的根本目的,参禅者必须透过的关门,古今参禅人的第一件要事。”[4]书中惜春仅有抄心经和听地藏庵姑子讲观世音菩萨的学佛,与智能乃玩耍,与妙玉也未言及佛。而“惜春一偈,真是无往而生心者”。[2]她能彻见自己本来心性,自觉到本来具有的佛性,实在是善悟得道的上等根器。惜春之要出家,只是挣脱世俗羁绊的形式,实际上她早已经悟道。正是因为惜春悟得了道,参透了生死,所以她才能舍得撵入画,断主仆之情;舍得抛弃家庭,皈依佛门;并不惜以死来与尤氏相争,即现其心境的彻悟、心灵的境界。虽然最后的触发是看家遭贼,但是只有自力深厚,才能趋向真如。惜春以自己的行为实现了“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临济语录》)的禅悦境地。他人看惜春冷僻孤执,惜春自觉自然洒脱。这种僧俗相异看法,造成一个人物身上的矛盾表象。 艺术与宗教本来就是一胎而生的姐妹。绘画在惜春心中,不仅是艺术修养的方式,而且是参禅悟道的形式。惜春画大观园,是贾母听刘姥姥言而命题的。刘姥姥是贾府之外而为贾家盛衰的见证之人。在元春省亲贾家烈火烹油之盛时,将大观园画下来,只是一个偶然事件,而当家破人亡各奔东西之时,这就是珍贵的家族历史记录了。她以天冷为由并没有积极地投入绘画中,虽姐妹们常来闲坐、观画、会面,但“惜春只是出神”,却直是悟禅之道。正基于此,惜春自觉地决绝富贵家庭,立意出家。只有大悟彻、一无挂碍、心无所系的人,才能走出这样坚定的步子。这真是“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红楼如一梦,警世悟禅缘。” 参考文献: [1]一粟.红楼梦卷[C].北京:中华书局,1963. [2]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Z].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3]单世联.人与梦———《红楼梦》的现代解释[M].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95. [4]正果.禅宗大意[A].禅宗历史与文化[C].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 原载:《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04期 原载:《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0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