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描绘的金陵十二钗中,以“玉女”为名的有两个人,即黛玉和妙玉。她们两个也像所有红楼中的其他女儿一样,注定要走向“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惨结局。正如判词中所言,一个是“玉带林中挂”,一个是“终陷淖泥中”。探讨二人悲剧产生的原因,人们会发现,尽管两人的家庭背景、身份地位、所处环境有很大的不同,但就其自身品性方面来看,两人却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的才气,同样的傲气,同样对宝玉的爱恋,同样受到的压抑。这些都由不得使人心生疑窦,作者以同样的“玉”来名之,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因为,《红楼梦》中人物的取名都是很有讲究、大有深意的。有的研究者以大玉(黛玉)、小玉(妙玉)论之,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的。那么,“二玉”的共同性主要表现在哪里呢?笔者以为,这可以从四个方面去观察。 其一,群芳争艳,难掩其才。 《红楼梦》本身就是一部惟美之书,惟女之书,惟才之书。不论丫鬟小姐,但凡有点儿身份的都会吟上几句。不消说宝钗、黛玉才华出众,元、迎、探、惜四姐妹也不甘示弱,一次“芦雪庭即景联句”,众女子的才能一个个都得到了展现,李纨、香菱、湘云、宝琴……就连自认为一向只会说粗话的凤姐,一句“一夜北风紧”也为众人所称道,认为,“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但在这众多的才女中,有两位特别的超然卓立,一位就是“堪怜咏絮才”的黛玉,一位就是“才华馥比仙”的妙玉。 先看黛玉。在红楼女儿国中,用“技压群芳”来形容黛玉的高超才气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她的才华远胜于大观园中的任何一个人。就连被认为是博学多才的宝钗,也要礼让三分。她的这种才气,在每次的诗社活动中表现的最为突出。白海棠诗、菊花诗、柳絮词,等等,尽管是群星璀璨,但也难掩其过人的才气。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贾母等赏桂花吃完螃蟹散席后,在宝玉的提议下,年轻人收拾了残席另开桌,并作出了十二首菊花诗。这十二首孰高孰低呢?且看作者的描写: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道:“极是!极公!”这次菊花诗会,每人都作二三首诗,惟有黛玉的三首同时夺魁,真不枉有“咏絮才”之称啊!妙玉虽是位带发修行的女尼,但也是位资质不凡、天赋聪慧的少女。林之孝在王夫人面前首次提到妙玉,说她“模样又极好,文墨也极通”,认为她博览群书,甚至“连经文也不用学了”。但由于“槛外人”的身份,大观园内结社吟诗的热闹场面几乎见不到她的影子,只有一次偶尔的巧遇,便让众人鉴赏了她的不凡才气。一次,中秋夜,黛玉和湘云以联句的形式作五言排律,当林黛玉想了半日以“冷月葬花魂”对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时,妙玉恰巧路过这里,并邀两位到她的庵内吃茶。当黛玉向她请教时,她乘兴挥毫,一气又续写了十三韵,令黛玉、湘云很是赞叹不已,说:“可见咱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的诗人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这便是“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妙玉的才华不仅表现在诗作方面,修剪花木、烹茶品茗、音律对弈、鉴赏古玩等,也无不精通。 两位“玉女”高深的文化修养,不同凡响的艺术才华,造就了她们那种共同的超尘脱俗的高雅气质。 其二,恃才傲物,孤芳自赏。 若以才华论黛玉,大观园中无人可比,但她不知自掩其才,反而恃才傲物。这一点也是造成她后日情场失败的原因之一。她“嘴爱刻薄人”,对别人常常是热嘲冷讽,话中带刺儿,“见一个打趣一个”。在黛玉纯洁的心灵里,除了宝玉以外,谁也休想获得她的青睐。这虽然也表示了她对宝玉的爱情专一,但也过于傲慢了。有作者可能是出于对黛玉的偏爱,连黛玉讽剌、挖苦、捉弄别人的话也认为是那样的“典雅俊俏”,说这正是黛玉“人慧言巧”的表现。对此,本人实在不敢苟同。当一个人口无遮拦“语无忌惮”时,也正是她把别人不放在眼里的时候。当然我们可以用“这是黛玉的自我保护办法”,是环境使之然,是她率真性格的表现等等来为她辩解。但这只能成为我们同情她的理由,而并不能否定特殊环境所造成的这种扭曲的性格。清高、傲慢、嘴不饶人,使她得罪了上上下下许多人,也葬送了自己的爱情。 与黛玉相比,妙玉更给人一种超尘脱俗的感觉。她孤僻、高傲、过洁,谁都看不上。宝玉说她“万人不入她的目”。宝钗、黛玉应邀到她那里品茶,说话时谨小慎微,就这还说黛玉是个“大俗人”,两人没坐多时,“知她天性怪僻,不敢多话,也不敢多坐”。人们对她或敬而远之,或厌而避之,就连李纨这样与世无争、善良宽厚的人,也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岫烟与她曾做过十年邻居,也说她“僧不僧,道不道,女不女,男不男”、“放诞诡僻”。“曲高和寡”,过分的高洁自傲,必然遭致周围人的白眼,排斥他人的同时,实际上也孤立了自己。真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其三,明里暗里恋宝玉。 宝玉在大观园真可谓是处在众星捧月的地位。慈母之爱、严父之爱、老祖宗的溺爱、丫鬟们的争宠,把个宝玉围的是严严实实,而核心之爱却是钗、黛之爱。她们俩,一个爱的不显山、不露水,一个爱的真挚、大胆。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暗恋宝玉的人呢?有,妙玉就是一个。但直得玩味的是,钗、黛爱宝玉是为了将来“宝二奶奶的位置”;而妙玉由于身份限制只能是一种没有结果的爱。宝钗暂且不论,因为她的矜持使她的爱很少能表现出来。以黛玉、妙玉而论,这种爱是很明显的,只不过示爱的方式不同罢了。 黛玉的一生似乎就是爱的一生。她因爱而生(木石前盟),也为爱而死。爱是她一生的追求,也是她生命的全部。黛玉的爱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试探阶段,一是定情阶段。开始我们觉得黛玉怎么动不动就和宝玉闹别扭、耍脾气、使性子。岂不知,这正是她对宝玉的猜度试探,对宝玉对她的感情把握不准的表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尤其是第二十七、二十八回,黛玉因探视宝玉被拒之门外的误会,便归罪于宝玉。一次次的呕气,一次次的争吵,到了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他们俩的这层窗户纸才算彻底捅开了。黛玉听到宝玉当着大家的面公开夸奖她时,心里是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尤其是宝玉对她说了“你放心”三个字后,黛玉便“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哪一句说起,却也怔怔地瞅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可以看出,两个人已经心照不宣。到了第三十四回的赠帕、题帕,他们的爱情便进入到私下定情的阶段。自此以后,他们的爱情纠葛也就完全解除了,猜度、试探的事情也就很少发生了。 妙玉就是另一种情形了。按说一个出家人应是四大皆空、六根清静,但妙玉恰恰是“云空未必空”,空根不清静。只要一面对宝玉,她的心就不静了,神态也就变得不自然起来。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一行人来到栊翠庵,刘姥姥吃过的茶杯她嫌脏,命人扔了,给黛玉、宝钗斟茶的杯子是“古玩珍奇”,惟独用她自己平时喝茶的绿玉斗杯来为宝玉斟茶。一个有着洁癖的女尼,如此举动不是大有深意吗?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宝玉生日之际,丫鬟、小姐闹的不亦乐乎,妙玉自然也心向往之,但以她的身份,这种热闹的俗场面是应该回避的,便暗中派人给宝玉送了一张贺帖“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从这张帖子就可以看出她的心的确还算不上“静如止水”,否则,大观园里过生日的人多了,可为啥偏偏只给宝玉送贺帖呢?最明显的是第八十七回“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写到一日下午,妙玉正在惜春房中与惜春下棋,宝玉突然而入,“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到:‘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惜春在旁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又是红了脸,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短短时间,先后红了三次脸,结果棋也下不下去了,就起身要回庵里去。心里盼望着宝玉送她,但又不好开口,便故意说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得到暗示,马上接口说:“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答道:“不敢,二爷前请。”我们可以设想,假如妙玉不是出家人的话,一定会成为黛玉强有力的情敌。因为,妙玉对宝玉的这种暗恋之情,以黛玉的聪慧、敏感,她不会没有觉察,但一个出家人怎么能构成对她的威胁呢?所以,黛玉对妙玉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其四,同为受压抑的叛逆者。 黛玉、妙玉都爱宝玉,但她们的爱都属于叛逆者的爱,是在不允许爱的特殊环境下产生的。黛玉的叛逆在于叛逆了封建礼教,妙玉的叛逆在于叛逆了佛家戒规,因此,都不会有好的结果。封建礼教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黛玉恰恰违背了这一点。正像贾母所说:“孩子们从小在一处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黛玉的叛逆恰恰表现在里。当这种叛逆心理和封建伦理发生矛盾,遭到摧残贬谪时,黛玉内心的压抑、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妙玉的压抑比起黛玉来更为强烈。黛玉的压力主要源于外力,而妙玉除了外力外,更源于自身。因为,黛玉还敢于向宝玉试探、示爱、耍脾气,而妙玉由于自己尼姑的身份,是想爱不敢爱,想爱不能爱。其实,妙玉的内心深处是七情六欲俱全,尤其是一个“色”字,她是根本丢不开的。但出家人的规矩,“槛外人”的身份又必须把这个“色”字包的严严实实。正因为这样,妙玉内心的痛苦比起黛玉来也就强烈的多。当然也有包不住的时候。第八十七回,宝玉送妙玉回到庵里后,妙玉的心情自然难以乎静,只好坐禅静虑,断除妄想,趋向真如。不料恰恰在此时,两只猫一递一的叫春声,搅乱了她内心的平静,不由的“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会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这时众道婆拿火一照,只见妙玉是“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显然是走火入魔了。而这种走火入魔,实际上是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感情压抑不住的一种变态的发泄。 《红楼梦》中两位“玉女”可以说是殊途同归,谁也没有避免了悲剧的命运。尽管和黛玉相比,作者在妙玉身上的着墨不多,但她们两人相互补充、相互映衬的作用却是显而易见的。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黛玉、妙玉的性格的确有许多共同之处。至于这种共同性有什么象征性的意象,在整个《红楼梦》的人物关系中处于怎样的地位,等等,还有待于做进一步的分析研究。 原载:《河北学刊》2002年第4期 原载:《河北学刊》2002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