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中国民族能产生像《 红楼梦》 这样的!而同时却也只有中国民族对于一部艺术品会生出那样的曲解。 《红楼梦》 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可是一百多年来他是生存在黑暗之中;这不是因为人们对于它的冷淡.反是因为对于它的超限度的热心了。在表面上它虽然仿佛是获得了空前的荣幸,使那一向视文学为雕虫小技的封建社会的文人或学者苦心地给它作了“索隐” ,甚至产生所谓“红学”,但那工作是与它的自身无关的,而是更加转移了人们对于它的应有的认识。在过去传统的封建社会里,士大夫阶级对于艺术,正和现今的统治阶级对于现实一样,只会给以蒙蔽或曲解;然而真实的艺术,也和铁似的现实一样,它自己会讲话,会在大众之间发生着影响。 这部书确实领有了多少读者,真是难于统计的,― 一个惊人的数目必定是有的吧!而且每一个读者,是怎样受着这书的感动,我们也无从测量,只是由我的记忆所及,在一二十年前,我们在报纸上时常可以发见出类似这样的记载:一个青年读了《红楼梦》 ,为林黛玉而发痴,以致于昏迷颠倒断送了生命。的确的,在一个极长久的期间.《红楼梦》 对于青年读者.是变成了一个魔法师,一个妖婆,一个吸血鬼。有经验的父老们,是要禁止他们的孩子读这本书的!可是这种严重的社会的影响,并不为“附会的红学”家们所注意,他们仍是牵强附会地影射着武断着,使这部巨大的艺术成了中国民族的稀有的谜了! 到了“五四”的时代,文学一般地开始了一个新的黎明,特别是自话的文学,得到了特殊的优遇,于是《红楼梦》就被文学革命者们看为宝贵的文学遗产了。“附会的红学”是被科学化的新的考证所打倒,传统的谜被剥去了一层皮,可是他们停止在那里,并没有前进到真实的文学的研究;其社会影响的恶害.仍是没有为人所注意。所以若不是中国社会根本上起了几次激剧的变化,《 红楼梦》恐怕还是继续地作着杀人的凶手吧。 在这里我愿意提供出一段私人的报告。我确信,读者们由此可以理解在某一个阶段上《红楼梦》 是怎样地魅了那英进步思想的青年,而他们对于这书又是怀了怎样误谬的见解;这见解从中国文艺批评的发展上讲是新的,而其实还同样是腐旧的,几乎是与“附会的红学”有着同样的误谬。 约七八年前,我们有几个朋友一起停在东京,多数是学文学的,只有一个是哲学,那便是《 静静的顿河》 的译者.而也就是如今我在纪念着的亡友。他是生长在北方的一个乡村里,家里是一个小地主,他虽然很早就到了城市里来求学的,可是他始终没有染上现代都市人的气味,在他的血脉里水远是流着农民的血液,而他受的封建思想的恶害,至少在我们之中也算是最深的。我不愿按照俗例,无实证地赞颂他的天资,但在我们几个最亲爱的朋友之间他是一个思想上的权威的事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抹煞的。在他本职的哲学的研究之外,他也非常嗜好文学,特别是于英国文学,狄根斯,赛克雷,伊丽奥特.就不用提莎士比亚或伊丽沙白时代的许多诗人了,都是他的得意的作家。对于中国文学,他不知道什么,但只有这部《红楼梦》 却是他的“命根子”!他,还和我们中的一个朋友,当时被我们称为两个“无聊鬼”.两个病于《 红楼梦》的“无聊鬼”。他们彻夜地读它,一再反复地读它,谈话的题目也总是它,这样延续了有半年以上。他们对于《 红楼梦》的熟练,使你惊异,不管你翻开任何一本,从任何一段上读出一句,他便可以流畅地背诵下去。 当然,他们是远远地超过了那种因《红楼梦》 而发痴的阶段了,但我总是疑心当他们读到书中的感动处,他们能否抑制住心灵的颤抖;无论他们怎样隐藏,那书对子他们的生活,对于他们的精神状态的影响,是明友们都可以一眼看穿的,《 红楼梦》 书中的世界罩住了他们的实生活。 经过了一番像这样的《 红楼梦》 的热狂之后,请想,他们是怎样地理解这书呢?我的亡友,那个善良的农民之子,那个有教养醉心于西洋哲学的青年,其后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开头却这样说了:xx .我实对你说吧,我也想学甄士隐,贾宝玉等去当和尚去了! 当时我们虽然相隔有数千里之远,我确信他这话不是一时的发作,我很能理解在一个深受封建社会的毒害的人的心灵上,《 红楼梦》 这书是能够发生怎样的魔力。但他所得的这结论,还不是一个庸俗的普遍的例子,那是由于一番玄学的不适当的思索而成的。他的意见自然没有什么稀奇,可是那给我们一个证例,― 在某种阶段上《红楼梦》 是发生了怎样的影响。 我的朋友在引了一大段哲学家即Spinoza 的话语之后,他更继续解释着说(我照原信一字不动地抄在下面): ……一个人的苦乐全根于他所爱的东西的性质,如果他所爱的东西是有限的,一定将免不了痛苦:因为有限的东西免不了死亡,免不了为他人所占有,这都是酿成痛苦的根源。就是在没有死亡,没有被他人占有的时候,也怕将来是要死亡或被他人所占有,因而生出畏惧,惶恐.嫉妒……等种种情绪,扰得心境不安。但是人世上有没有所谓无限的东西呢?在我实在是寻不出一样来。那末,我们要避去痛苦,只好灭绝爱情,毁除欲望,而宁可作成个无知的木石。一个人有了这种觉悟,便是所谓“看破凡尘”了。(老子把“使民无知无欲”作为最高的政治理想,恐怕也是这个思想吧!)懂得这个意思,便明白《 红楼梦》 的真味了;懂得这个意思,便明白甄士隐和贾宝玉为什么要出家了。而《 红楼梦》 的价值,就在写宝玉得到这种觉悟,写得十分自然,是经过许多痛苦折磨后几乎不能不走上这条路上去。 第一回中,甄士隐失去爱女,家宅被烧,正在痛苦连夭的时候,在街上遇着一个和尚,那和尚口唱着什么“好了歌”,待士隐问,“好了,好了”地唱些什么,那和尚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要好须得了,若不了便不好。”试想这和尚所说的“了”.是什么意思呢?他在上边说,人人都羡慕神仙,但都是忘不了这个,忘不了那个,可见“了”字的意思是“忘了一切”, 换一句话说,就是灭绝一切欲望,对于任何事物都没有毫毛的执着,因此也就无所谓快乐,无所谓痛苦了.心境成了一种永恒的平和;要这样便好了,便是神仙了,甄士隐受了这个歌.儿的启示,所以顿时就同着和尚去了。 像这种对于艺术制作的玄学的解说,现今的读者也许会笑他的迂腐了,但在“附会的红学”之后,这议论似乎也是形成一个阶段.虽然他的误谬的程度也是同样的。 看了《 红楼梦》 ,或是为书中的情节发痴而至伤生,或是用着玄学的理解而至“觉悟”,或是按照传统的文艺观念拼命作着索隐,在其原质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有一脉相通之处。我们首先不可忽略的,是(红楼梦)这书的艺术的魅力.它能把一种故事艺术地制作出来,使读者确信那是绝对真实的事件,由此强有力地传达出它的感染力。更因为他所纪录的时代或社会是封建的,他制作的艺术方法是封建的,最特殊的是他使用了过多的宗法社会的艺术的象征的方法,所以在读者的心中总是复活起封建社会的魔力。一切不能客观地分析了这书的组织细胞的读者们。必然地为它所祟,而它的影响也便成了恶害的。 因为读了它而发痴而觉悟的读者不用说了,就是那好像是超乎其影响之上作着“索隐”的人,也是同样。 《红楼梦》 之谜,我们不能纯然看为是这书的单有的现象,它是表现出中国民族对于艺术的整个的观念,是艺术为封建思想所支配的代表的例。 原载:一九三四年五月《文艺风景》第一卷第二册,1934年7月1 日版) 原载:一九三四年五月《文艺风景》第一卷第二册,1934年7月1日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