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前五回虚虚实实地用“木石姻缘”、“太虚幻境”等达到了本体象征水平的“故事”,建立起一个驾驭全书的框架:“册子”上的人起脚于青埂(“情根”)峰,结案在太虚境。她们生于情而死于情。情虽亦吃人,但死得好看。而那些“须眉浊物”则是两腿无毛的动物,活得不好看。这当然也提示着从实处入“红楼”,从虚处见“石头”的门径。 故事是为人的生存而设立的“形象”,我们也必须“心心相印”地来领会。尽管我们不可能与曹雪芹质量对等,我们的领会完全可能是误读;尽管叠印在《红楼》故事上的诸多解释只不过是解释者的心理图像而已;但解读本身毕竟是在传播、是在用我们的心像来再版那“故事”了。而且《红楼》如日月,关于太阳、月亮的照片无论好坏,何伤日月? (一) 石 头 悟 石兄因“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显然是“经世致用”这一传统定势在作怪。自感“灵性已通”,其实蒙昧得很,如果他一直坚持这个取向,则入了那“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的队伍,如果他真被派上了用场,就是不折不扣的万寿无疆的顽石了。被甩出来,成了“零余者”,反而能冷眼看世界,觉出了那些铆在天上的石头“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了。 所以,“玉兄”在红尘历练,坚决不走仕途经济之道。 但当个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或空空道人,或干脆就当那粗砺的石头,不也省了闲愁万种、悲剧缠身?这也是庸人见识,貌似彻底,实则是浮泛语。文化神学家朋霍费尔说:“我们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轻视人性的态度之中,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它会使我们与人类同伴的关系变得干瘪。”“即令上帝也不轻视人性,而是为人的缘故而降世为人”(《狱中书简和论文》“为上帝被囚”节)。 当石头是容易而无谓的,当皮肤滥淫之辈则只是快乐的猪而已,惟有宝玉是真正人性的。——活着,难;活出人性水平来,更难;活在人性之中,尤其难。越是艰难,越生动,玉兄为中国人的人性建设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他在中国男权道德、权力话语体系中辟出一条“非男”的心路与话语,当获大文明的大建设者勋章。难怪民国有人呼吁要选宝玉这样的真民主、真平等、真自由的人当大总统! (二) 意淫:美学式的爱 宝黛爱情是纯粹的“故事”,是一个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之“反作用造型”的故事,不但与圣经贤传的“道统”、专制施虐的“政统”截然相反,而且也与以往的爱情故事迥然不同。无论是“韩凭夫妇”“孔雀东南飞”,还是《西厢记》、《牡丹亭》,都不足以与宝黛爱情同日而语。个中道理绝非前些时已成定论的“叛逆爱情说”所说的背叛了贵族阶级之类,意识形态研究法总觉得不从政治上定位就偏离了这对爱神的生命线。其实,倒正因为是贵族,而且有深厚的性灵文化为底子,他们才有了那种既非“桑间濮上”、亦非偷期密约的新风貌。要写出这种新风貌正是作者的创作目的、基本原则、开笔时就作了声明的:“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第一回)作者要表现的正是这个“儿女之真情”——留给我们的问题是:这“儿女之真情”到底是什么? 区别儿女之真情与风月之情的界线不仅在于心理学上说的感情的深与浅,更在于文化品格上是给于还是占有。还泪故事之所以可用石破天惊来形容,就因为它在“历史系统”是空前的,它只属于神话系统,而且还不是“斑竹一枝干滴泪”那种妇德的眼泪,而是纯情至性的泪——这话空洞得抽风,其大致含意又只能用《红楼梦》发明的专有名词来表达——“意淫”。而准确注释意淫的则只有玉兄一生之“体贴功夫”。这又变成概念循环了,没有办法,因为《红楼梦》与我们的经验话语体系有着实质性的差异,二知道人说:“警幻仙姑谓宝玉为意淫,索解人不易也。……若必待肌肤之亲,始入佳境,正嫌其俗道耳。”“宝玉无夜郎自大之习,所以有怜香惜玉之温存。”夜郎自大之习性不是男权社会中男人们的通性?是否可以这样说:宝玉意淫的特征就是一改男性自我中心侵渔女色的文化习性!与黛玉仅是“情情”,而且真情相逢反而不主淫!宝二哥与林妹妹为天壤间抹出了一个“至情戒淫”的境界。这是与还处在皮肤滥淫档次的人们无法说清楚、他们至死也不会明白、也不能体悟到的一种境界。脂砚斋说得好:“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戚序本”第66回回前总评) 然而这种意淫真情还不是善男信女对上帝或佛祖的圣爱,而是宝玉“刻刻求黛玉知其痴情”,黛玉也向宝玉声明“我为我的心”这种极力追寻理解与表达的没有什么不近人情的形而上外壳的有血有肉的情意,这叫什么?叫“圣爱凡心”? 冯友兰先生曾说过:“无极而太极”的这个“而”便是被中国人推为至高之“道”的精义之所在。那么是否可以仿辞:宝黛体现出的儿女之真情便是“有情而无情”、“无情而有情”的那个“而”字。曹雪芹无以名、勉强名之曰:“木石姻缘”——“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就“实事”而言是镜花水月;就“求是”而言那“泪珠儿”却又能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三) “册 子” 《红楼梦》中的神灵世界是与《西游记》、《封神演义》等泛政治比的神灵世界截然不同的。《红楼梦》另起炉灶,建立了太虚幻境这样一个专门司理情感及女儿命运的超现实机构:“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其具体“衙门”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这些都一笔带过,着意要写的是“薄命司”。而痴怨啼悲也只是薄命的表现形态而已。 薄命,是册子诸女子的总账;但每个人的加减乘除并不相同;却又都与男人或直接、或间接地相关:“多情公子空牵念”“谁知公子无缘”、“子系中山狼……一载赴黄粱”、“情既相逢必主淫”。从这个角度写女子的薄命,不仅是一个控告男权社会的问题,也不是空泛的有命无运的浩叹,而是在表达着一种哲学高度的失败观:人,是失败。其失败之状相情由各不相同,而其失败一也,而且无论男女。 “公子无缘”“空牵念”,虽是公子的失败,更是女儿的失败。男权中心的社会现实限定了女儿的活动幅面及其自由空间,连王熙凤这样的女曹操也只能在“一从二令三人木(休)”的链条上从辉煌走向没落。 众女儿以及“多情公子”的失败都是有过程的,不同的过程体现着不同的意蕴。晴雯与袭人的命运可以启发我们领会可能性与事实性这个生存的两极性。事实性主要指“生存的给定物”——出身、遗传、环境,更主要的是气质、智力,都是不容主体选择的。袭人“温柔和顺”,也似乎软取成功,但到手成空;晴雯“心比天高”,却最先被打倒。 宝钗和黛玉则体现着理性与非理性这样的两极性。宝钗是那个社会的理性之化身,就是常说的她“会做人”;黛玉被誉为“诗魂”也好,贬为神经过敏也好,总之是说她不会做人、不善于抓机遇、不会盘算,只是使性子自虐并折磨“多情公子”,最终被权威——权力话语的权威(如贾母)斥为非理性的人而不再顾惜。然而宝钗的理性只是经验主义的合理主义而已,它最终被不断发展的历史与不断增长的人性证明反而是非一心直扑爱情笔墨的少年会腻烦这种无关紧要的琐碎插笔,中老年人才觉得这才是生活本身。生活是杂色的,任何重大的历史事件一还原便是一团琐碎的细节。仅写大概还在笼统空泛之属,写出绝世精品非得插笔写这样貌似“没用”的细节不可。这需要一种独特的、超人的感觉。在《红楼梦》之前,唯有《金瓶梅》有这种不为了后头写前头的心思、能耐,若说《红楼梦》学了《金瓶梅》什么,主要就是学了这份耐心、这种感觉。这两部奇书是由感觉编织而成的,而《三国》、《封神》之属则是在“为了什么”之理念支配下编织的。乃“思维大于形象”的有限之品。由感觉编织而成的充满“无用”插笔的著作,才有形象大于思维的无限的审美天地。 第四回写宝钗出场太黯淡、太俭朴了。夹在薛蟠事中,已够埋没得很了,还让她背上个“为了”——应才人赞善之选,这给人一种直感:这个少女是“土著”,是现实环境中生长出来的“正常”人。这种省笔是故意的,尽管自然得让人难以觉察其故意。尽管“册子”上有她,但她不隶属于“青埂(情根)峰”系统,没有神话背景。所以她也没有宝黛那种与现实过不去的“毛病”,她很理性,很务实,是中国德育为纲教育体制出产的好学生样板、“随分从时”出手得分,先比黛玉“大得(了)下人之心”,最后又大得了上人之心。 钗、黛二人在主观上不存在争夺宝二奶奶地位的问题,但客观上家长选拔接班人的标准造成了取舍,将二人推向待“竞选”的尴尬地步。贾府虽只是选媳妇,并不是选干部,但事关家政、家声、基业永固、后代成龙等千秋大计,故不能不政治标准第一,务求德才(理家之才)兼备。而且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也没有王夫人、王熙凤结党营私扩大王家嫡系的问题,而是“传统”这个“活祖宗”在借家长之口发布“决定”。宝、黛这两个来自异域的异物,虽混迹其中,终是异己分子,他俩得个“悬崖撒手”、“泪尽而逝”的结局是理固宜然之事。 曹雪芹尽管对这个传统极有看法,任他对宝钗绝无故意贬低之意,减笔写其出场也不等于瞧不起、要捺她一把。俞平伯的感觉是准确的: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兼美”、兼美! 不知“石头”历幻之后还会因“自己无材不堪入选,……日夜悲号惭愧”么? 大概不会了。因为它经历了大观园的冶炼、经历了绛珠之泪的洗礼,它若还想补天的话,就会去补“离恨天”、“无可奈何天”的。 他也正是这样做的,为“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作传,用纸笔来“追忆逝水年华”,徜徉在“昨日重现”的情感震颤中。这是《石头记》笔笔关情、处处生意盎然的内在原因,因为写的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段“日子”,那一段一去不复返的“日子”。这种徜徉性的追忆不为了什么,所以能成其大。前五回的故事不过是“楔子”、“引子”、“绪论”,意在用这种“软着陆”的“领读”办法引领我们步入“红楼迷宮”、“红楼圣殿”、“红楼生死场”,去看那些为他人作的嫁衣裳!去看那部“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悲喜剧。 原载:《名作欣赏》1997年第2期 原载:《名作欣赏》199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