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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理与诗情——《红楼梦》审美基因初探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胡绍棠 参加讨论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辗转传抄,不胫而走,剞劂刊行,一版再版。不知有多少读者被它感动,反复披阅,感叹唏嘘,废寝忘餐,手不释卷;也不知有多少学者为了探究它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精髓,潜心研读,磨勘比较,覃思考索,呕心沥血。《红楼梦》何以具有如此经久不衰的诱人魅力,何以对于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乃至不时国度的读者都具有癔人心魄的感染力量,这是一个需要深入探讨的重要课题。本文仅拟从对作品的总体把握入手探讨一下《红楼梦》的深层意蕴,并进而分析共之所以成为作品美感动力的原因。
    一
     人们的审美活动是一个主客体辩证运动的复杂过程。一部文学作品做为审美客体,其美感动力产生于这部作品的整体,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而不是作品的某一局部所产生的单一功能的作用。所以,要揭示一部作品艺术魅力的秘密,必须对它进行总体性的观照和把握。《红楼梦》结构宏丽、人物众多、万象纷呈,生动地再现了我国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面貌。它象一座巍峨的宫殿,千门万户,彼此沟通,又象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波澜迭起,层层推进。总之,它是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要对这样一部体大思精的长篇杰构进行总体性观照,必须暂时脱开对于个别形象的审视和局部情节的关注,而对全书的总体结构、形象体系和情节流程做一番全局性的巡视。当然,这种总体静观不是要脱离具体的形象分析和艺术分析,而是以局部研究为基础的综合性工作。
     从《红楼梦》的总体构架看,全书所写的是一场用神话帷幕笼罩着的现实人生的大悲剧。《红楼梦》开卷,作者借叙谈此书由来,虚构了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一块顽石经空空大士、渺渺真人点化幻形入世,与太虚幻境中的神瑛侍者、绛珠仙草一同下世历劫的神话,并且说《红楼梦》就是这石头经历的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一段陈迹故事。这里作者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加以延伸,并且虚构太虚幻境中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因缘故事,借以将神话和现实勾连在一起,内容上具有某种隐喻象征意义,为后面情节的展开做了张本。但从总体看来,这只不过是现实长剧前的一重帷幕。揭开这层薄薄的神话帷幕,《红楼梦》所展现的是封建贵族贾家荣宁二府由盛而衰的历程。
     贾家的祖先荣宁二公是靠军功起家的。贾氏宗祠的御书匾额、对联及“荣禧堂”匾额是他们功勋卓著的证明。这个功名贯天、门庭显耀的贵族之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富贵流传,赫赫扬扬,已将百年。当年太祖皇帝访舜巡,预备接驾一次,竟将银子花得象淌海水似的,其富贵繁华足可想见。《红楼梦》开卷说两府已有萧疏趋势,但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其府第仍是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蓊蔚泅润。两府的主子托庇于祖先的余荫,袭职的袭职,做官的做官,呼奴唤婢,安富尊荣。
     这个家族的最高统治者是被尊为老祖宗的贾母,实质上的家政主持者则是贾政之妻王夫人及其内侄女贾琏之妻王熙凤。而王夫人的生子贾宝玉被认为是贾家独承宗祧、支撑家业的希望。由于贾母的钟爱,贾宝玉自幼与姊妹、丫鬟们为伍,锦衣玉食,珠围翠绕,少年的光阴过得和乐而温馨。
     元春选人凤藻宫,加封贤德妃,更把贾家门庭的显耀、生活的奢华推向了顶峰。起造大观园,迎接元春归省,奢华的供张、繁复的仪礼,极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此后,贾府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着实过了一段春花一般红火、烂漫的日子。他们肆意地挥霍享受,无餍足地寻欢作乐。贺吊往还、时令节庆、生辰酒戏接连不断,打醮祈福、除夕祭祖、元宵夜宴..…·更是极力排场。元春省亲之后,贾宝玉和诸姊妹住进了大观园,生活尤其自在而愉快。对于身边的女孩子,他不囿于礼教的束缚和世俗偏见的羁绊而施以普遍的爱慕与同情。他与众姊妹丫头们一起,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谜,无所不至。随着年龄的增长,宝玉与自幼共处的黛玉经过多次心灵的碰撞逐渐由两小无猜的友爱而发展为互相爱悦。后来又经历了许多次口角,误会和彼此试探,由于思想的一致、心灵的相通,爱情终于结出了互相理解、心心相印的成熟果实。同时,宝玉与宝钗、湘云等姊妹以及身边的丫头们的相处,也同样使他感到愉快,当然这只是友好,而不是爱情。他始终不满于家长们为他安排的金玉良缘。在对社会人生的认识上贾宝玉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追求。他鄙弃科举功名,看不起文死谏、武死战的“国贼禄鬼”,他主张“世法平等”、“不平则鸣”;对于礼教纲常重压下的清净洁白的女儿给予普遍的同情和尊重,对蝇营狗苟奔波于利禄场中的男子则视为可厌的“须眉浊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荣宁二府逐渐从它繁荣的顶峰向下滑落。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使得这个家族内囊渐致枯竭。特别是迎接元春省亲的巨额花费、贺吊往还的诸项应酬,更日益加重着这个家族的经济负担。老一辈如贾母者,唯以观景赏花、宴饮听戏、斗牌取乐为其日常要务,贾敬沉迷道术企望长生,贾赦唯知淫乐悦己,贾政庸碌无能。年轻一辈如贾珍、贾琏者,更是骄奢淫佚,狂嫖滥赌,勾搭奴婢、停妻另娶,无所不为。此外,嫡庶之间常存芥蒂,妇姑勃奚,各怀异心;主奴之间矛盾重重;奴才之间鸡争狗斗,更加速着这个家族的衰败。王熙凤机关算尽不能维持这个家族的兴旺,贾探春的才情和干练也是杯水车薪无法挽回这个家族的颓势。此后,林黛玉宿疾日重,王熙凤积劳成疾……抄检大观园后,入画、司棋被逐,晴雯抱屈夭亡,芳官斩情为尼,史湘云离去,薛宝钗为避嫌搬出大观园,迎春误嫁孙绍祖……: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渐次风流云散。这一切有如阵阵萧瑟秋风,显示着贾家日渐雕零的景况。
     八十回后的曹雪芹原稿现在虽已无法看到,但是根据前八十回中的伏线和脂砚斋的批语,我们大体可以推知其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的趋势:当年的良辰美景、锦衣玉食、天伦之乐转眼成空,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无论其美丑贤愚,“万艳同悲”,均不可避免其悲剧命运;贾宝玉的青春、欢乐、爱情、追求……皆成泡影。最后的结局是:“家亡人散各奔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总之,《红楼梦》所展示的既是贾家荣宁二府由兴而衰的悲剧,也是贾宝玉人生道路的悲剧(其中爱情的悲剧占有重要位置),同时又是众多人物的命运悲剧。尽管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基本可以视为曹雪芹原作的《红楼梦》前八十回只是描述了贾府衰败的必然性原因和渐变过程,对其偶然性原因和突变只是作了某种暗示,但是通过如上对于全书的情节流程、形象体系、书中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的命运与遭际的回顾,我们不难体会到在《红楼梦》所展示的这个由兴而衰、由聚而散、由喜而悲的悲剧历程中包含着深刻的思想和情感的内涵。
     对于《红楼梦》的这种深层意蕴,前人已经有过直觉的体认和形象的表述。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说:
     《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五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荫,葱茏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玉失,王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
    话石主人的《红楼梦精义》中也说:
     自开卷至演说,如牡丹初吐,香艳未足,颜色鲜明。至游幻,如花初开,秾艳温香,精彩夺目。至归省,则楼上起楼,直是国色天香,锦帷初卷。至寿怡红,则重楼大开,碧白红黄,一时秀发,锦天绣地,繁华极顶。至贾母生辰,则花已开乏,香色虽酣,丰韵已减。至黛玉生辰,则红干香老,光艳已销,独花心一点,生红不死。以后如花之老衰,渐次摇落,不堪入目矣。
    人们常常从自然物象获得心灵的感应和启迪,也常常以自然物象象征和传达自己的心理感受。无论是说《红楼梦》的情节发展和艺术境界有如四时气象,还是将其比作花之由盛至残,都说明《红楼梦》的形象体系和情节流程中含蕴着一种饱和着强烈的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的哲理与诗情。细细品味,其中有饱经人世沧桑之后产生的荣久必枯、兴久必衰的哲理性观念,同时也杂糅着荣辱祸福顿时易势而带来的往事不堪回首的失落感和穷通有命、浮生若梦的幻灭情绪有对韶华易逝、青春虚度的感叹;有对旧欢星散、爱情失意的哀惋;有对被撕碎的美的事物的痛惜与追怀;有对毁灭美的丑的事物的控诉与愤懑……。就种哲理与诗情的交融,体现着人类生活和心理的共同规律;这种哲理与诗情的交融,就是作为审美客体的《红楼梦》的强大的美感动力的根源。
    二
     《红楼梦》所含蕴的这种饱和着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的哲理与诗情,不仅贯穿在整个情节流程之中,渗透到形象体系的塑造里,而且作者也有多处直接的表述和间接的点染。
     《红楼梦》开卷一段:“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一番梦幻”下有着重号),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自又云:今风尘碌碌(“风尘碌碌”下有着重号),一事无成(“一事无成”下有着重号),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愧则有余”下有着重号),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下有着重号)!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一技无成”下有着重号)、半生潦倒之罪(“半生潦倒之”下有着重号),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着重点为笔者所加,下同)。
     在这段关于作书缘由饷叙述中,作者将往昔的经历称为“梦幻”,其中显然流露出在人生道路上经历了坎坷颠簸之后对身世浮名、进退得失看得淡漠了的虚幻感和繁华顿近,好景难再,不堪回首的哀惋情调。“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正是对书中寄寓这种虚幻感和失落感的直接表露。对于人生追求的失落作者是深怀惋惜和愧悔的,所以不时发出“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的喟叹。
     其次,书中还借一僧一道与石头的对话曲折地表达了这种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
     《红楼梦》第一回写到石头祈求一僧一道带他到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时,“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下有着重号),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下有着重号),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下有着重号),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下有着重号),倒不如不去的好”。(着重点为笔者所加)这里的红尘中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云云,正是借佛家语表达的对人生道路坎坷曲折、兴衰荣枯变幻莫测的感慨。
     再次,书中又借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和甄士隐所作的《好了歌解》集中传达了这种人生感慨。
     《好了歌》以俗曲形式将人世的功名显赫、富贵享乐、姣妻美妾的欢娱、儿孙子嗣的天伦乐事与神仙境界相对举,指出这些缺乏永恒性。《好了歌解》则用一系列的形象对比深刻揭示了人世悲欢因时递变、升迁荣辱迅速变换。可以说,这是作者历览了古今的世事变迁后对人生世事做出的浓缩与概括性写照。尽管他未能深刻揭示这种变化的根据,但是这种概括仍不失为睿智的、富有哲理意味的。因为这种“无常"与变换是有普遍性的,因而是合规律的。此外,《红楼梦》第五回中的《红楼梦十二支》曲以及一些主要人物如黛玉、宝钗、湘云等所做的部分诗词、灯谜(其实是作者的拟人声口之作)中,也时时流露了这种历史体验和人生感慨。
     总之,在《红楼梦》的上述有关部分,确实比较直接地表露着作者主观命意的特定指向。它同灌注在整个形象体系和情节流程中的那种哲理与诗情是互相吻合、融为一体的,而不是形象之外附加的“思想”。不少论者对此或简单地归结为曹雪芹思想的消极因素和“历史局限性”,或以佛、道思想加以解释,甚至得出《红楼梦》演绎佛理的结论,其实不然。《红楼梦》中所表达的这种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既非佛家思想,也非道家观念,乃是曹雪芹从对现实生活的感性把握出发,进而对人生世事和社会历史进行思考的结晶。我们只需对曹雪芹的人生经历进行一番回顾,对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从曹雪芹的曾祖曹玺,历经曹寅、曹颙、曹頫,三代四人连任江宁织造达六十年之久,真可谓是“功名奕世,富贵流传”。时人张符骧在《竹西词》中描写曹寅当年主办接驾大典,“三汉河于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想到繁华无尽处,宫灯巧衬梵灯红”云云,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曹家极盛时期在江南渡过的称心岁月。但是,雍正夺得皇位不久,一个泰山压顶般的灾难降临到曹家。雍正五年,雍正下令以“行为不端,织造项款亏空甚多”,“织造差员勒索驿站"罪名,将曹频撤职抄家。曹頫被枷号问罪,财产被籍没,家人奴婢被拘留、遣散或转送他人。这样,一个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便象大厦倾颓一样败落了。此前不久遭遇类似惨祸的还有曹雪芹的舅祖 苏州织造李煦家。
     曹家被抄时,曹雪芹大约十二三岁。他曾经历过曹家兴盛时期的繁华岁月,他也目睹亲历了曹家被抄的惨祸。家运的巨变使他从珠围翠绕、饫甘餍肥的贵胄公子一下跌落到罪人后裔的深渊。这对于少年时代的曹雪芹实在是太突如其来、太猛烈、打击太深重了。在这场大变故中,富贫、荣辱的顿时易势,将社会的复杂、世态的炎凉、人生的曲折坎坷非常浓缩地展示在他面前,使他比常人过早地、异常深刻地体会了祸福、浮沉、聚散、悲欢的种种况味。
     雍正六年初曹家被遣返北京后,曹雪芹陷入了极度的困顿。据他的朋友敦敏、敦诚、张宜泉的诗可知他晚年贫居西郊,环堵蓬蒿、茅牖蓬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濒于乞讨。在这样的境遇中,他常常是在痛定思痛,肝肠纽结、千回百转,感慨万端中打发FI子:往昔生活的情景,其问的权势、豪华、荣耀、气派、欢乐、愁戚、愉悦、懊恼……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家遭巨变的惊恐畏惧、亲人罹难的惨状时时刺痛他的心;被抄家后的冷暖炎凉更使他无限愧悔、郁愤……。潘德舆在《读红楼梦后题》中说:“夫谓《红楼梦》之诗铺写盛衰兴替以感人,并或爱其诗歌词采者,皆浅者也。吾谓作是书者,殆实有奇苦极郁在于文字之外者,而假是书以明之”。这看法确很中肯。曹雪芹正是在非常人所能想象、非常人所能遭遇、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特殊境遇和精神创痛折磨下,满怀“奇苦极郁”。顽强地创作《红楼梦》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人生如梦的感慨和喟叹,写出“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的诗句乃至《好了歌》、《好了歌解》那样的文字,固宜其然也。所以我们认为曹雪芹根本无意于进行纯哲学的思辩,《红楼梦》中所传达的只是他对现实、人生、社会、历史的深刻体验,并没有在书中演绎什么色空观念。有人说:作者“在建构《红楼梦》这样一部大书时,是有意识地融入了佛理,以佛理来进行全书的艺术构思,规定情节发展的趋势及结局,予示人物的命运与归宿”①,是不对的.《红楼梦》是根据现实生活写成的人生大悲剧,主人公贾宝玉是活生生的人物典型,作者并没有“把宝玉作为‘情’的化身,或者说作为‘情’这一观念的形象化载体来塑造”②(“观念”下有着重号)。
     当然,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确实借用了“梦、幻、色、空”等与佛道思想有关的概念来表述他的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从字面看这些表述似乎非常消极悲观,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形成这种表述的心理基础却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的执着、热爱、追求与留恋。所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不过是心灵极痛的曲折反映,并不是对现实、对人生的真正否定和厌倦;所谓“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所传达的只是一种感受,并不是对现实存在必然归宿的结论。因为这里的“空”的含义只是“变化了”、“消逝了”,而不是佛教教义中的“空无”。
    三
    对于《红楼梦》所含蕴的饱和着强烈的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的哲理与诗情,当我们从社会学或哲学的角度进行研究时,固然可以依据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作出积极抑或消极的评判。但是当我们从美学角度加以审视时,更应该注意到的是,这种哲理与诗情乃是人类生活和共同心理的某种体现与它何以成为这种体现。文学作品的深层意蕴本质上是作家的生活感受原型,也就是作家在实践中感受到的生活的基本意义、人生的真谛。它是作家对生活有了深切的体验之后获得的,是历史在主体的感性世界中积淀的结果。《红楼梦》所含蕴的哲理与诗情,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积淀与曹雪芹特殊的平生遭际碰撞而产生的思想闪光和情感浪峰。
     曹雪芹是一个杰出的天才作家。他出生在一个富有浓厚的文化艺术气氛的富贵之家,自幼接受着我国丰富的传统文化的熏陶。仅从《红楼梦》的艺术描写所涉及的内容来看,曹雪芹的知识储备是涉及了文学、史学、哲学、法制、伦理、宗教、民俗、地理、博物等多学科的广阔领域。这诸多方面的知识修养,是形成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重要基础。而其中有关历史、哲学、宗教等方面的知识在他对社会人生的看法上,无疑会产生深刻的影响。
     早在先秦时代,《庄子·齐物论》用梦蝶之喻阐述是非齐一、物我两忘的哲理,同时也开了人生如梦观的端绪。汉代传入的佛教,宣扬“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包括人类在内一切事物都在永恒的流动中,变化不居。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都不足以喻万物的念念无常。
    无常、变换、如梦似幻,作为一种社会人生观念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有着一条无限延伸的轨迹,同时也在世世代代人们心理中不断沉积。
     这种关于社会人生的思考和感慨,在文学领域中、在世代中国文人的心理上,反映得更为敏感、更为清晰。只要回顾一下中国文学史我们便不难勾画出其间的脉络。东汉末年,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哀伤几乎成了《古诗十九首》的主旋律。“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的喟叹同离别、怀乡、友谊、相思、企盼……结合在一起,把生命短促、世路坎坷、欢乐少有、悲伤苦多的感慨表现得更其悲凉、沉郁。此后,这种世事无常、人生易老的感伤几乎成了文学表现的一个普遍命题,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震荡着或强或弱的音响,反映着人们对于人生、命运的思索与追求、把握与失落。“慷慨多气”为曹氏父子曾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的浩叹;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曾有“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的吟咏。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中“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几乎与《古诗十九首》的“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是同一声调。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更在轻快、嘹亮的歌唱中抒发着宇宙永恒而人生有限的惆怅与哀伤。宋代苏轼在他的诗文中则常以貌似达观实则强作慰藉的词句更其深重地流露着浮沉莫卜和无所寄托。元明时代的文学作品以戏曲、小说为主,不少作品也常表现出对世路坎坷的感慨和韶华易逝的叹惋。到了清代,连身为皇室贵胄的纳兰性德也在他的《纳兰词》中唱出“睡也无聊、醉也无聊”的对人生价值把捉不定的心情意绪③。这已经是《红楼梦》即将诞生的时代了。当然这些咏叹各有其时代的和作者个人处境的诱因,但是它们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心理积淀的反映,则毫无疑义。这种贯穿于哲学与宗教、文艺与审美领域中的世事无常、人生如梦的感伤,作为一种文化心理积淀势必会影响到曹雪芹的创作。前边我们已经讲到,曹雪芹是在极度困顿和精神创痛之中写作《红楼梦》的。但是,当他下笔为文构筑他的天才杰作时,决不仅仅是他的半生经历、万端思绪在起作用,他的一切知识储备、他所接受的传统文化的营养必然会渗入、参予他的构思。然而一个作家所具有的知识储备、所接受的传统文化影响只有同他的社会实践结合时才能在他的创作中发挥作用,只有这些知识储备和影响融铸为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美学观念时,才能在他的艺术传达中为之所用。现在我们固然无法详细地描述《红楼梦》构思的心理流程,但是可以大体指出,曹雪芹的遭逢际遇、见闻感慨是他创作素材的来源,也是引发他对社会人生进行思索的契机,而传统文化影响的诸种因素则是作为一种合力在这思索的过程中起着促使其思维成果普泛化、哲理化的催化作用。
     有的人说“《红楼梦》以佛家‘诸法皆空,的世界观来观察评价社会,并以之来认识框架社会、结构小说情节”④,显然不符合作品实际;说“《红楼梦》以佛家宿命论、轮回报应的人生观来观察评价人生,并以之来框架人生,结构小说人物’’⑤,更是大谬不然。宿命论、轮回报应的主旨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红楼梦》却写了许多善良人的悲剧,显然与宿命因果之说大相径庭。也有人引用元气论、道家的变化论、玄学的本无论等等,对《红楼梦》的哲理意味和个别情节进行解释,然则都不能圆满。所有这些正是因为:第一,《红楼梦》的构思过程是一个伴随着强烈的情感活动的形象思维过程,而不是一种冷静的哲理思辩。“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正道出了个中情景;第二,在这个思维过程中虽然渗入了传统文化思想的因素,但是曹雪芹并不是单纯地、不加消化地接受了某一种哲学思想或宗教观念,来做形象的演绎。简括言之,因为《红楼梦》是文学作品,是小说,不是哲学讲义,也不是阐扬宗教教义的书。而且也正是因为上述两点,《红楼梦》所含蕴的那种饱和着强烈的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的哲理与诗情,既不是单纯的作者身世之感,也不是某种哲学思想和宗教观念的体现,而是包容了传统文化心理积淀的、有着更加普遍意义的社会人生观念或情感范型。叶嘉莹教授介绍美国哈佛大学远东系休息室有一副对联:"文明新旧能相益,心理中西本自同”。我想这下联正可以作为《红楼梦》的影响何以能超越国界,《红楼梦》所含蕴的哲理与诗情虽以中国传统文化心理为基础却能体现人类生活和心理的共同规律的最好注脚。
     四
     作为审美客体,由于《红楼梦》所含蕴的哲理与诗情不是以抽象的哲学概念的形式存在着,而是溶解在具体的形象和情节之中的意味;又由于《红楼梦》所描绘的历史生活内容经过了作者审美感受的过滤、催化和再生的过程,传统的文化心理积淀渗入并参与了这个过程,因而就使得它所体现的哲理与诗情,超出了具体的形象和情节的局限而体现着历史的逻辑和人类心理的逻辑,包含着人类生活的哲理和心理的共同规律。这就使得整个作品具有丰富的启示力,能够引起欣赏者广泛的联想,成为欣赏者生活和心灵的象征形式。
     崛起于本世纪六十年代的接受美学理论认为,任何文学本文都具有未定性,都不是决定性的或自足性的存在,而是一个多层面的未完成的图式结构。它不是独立的、自为的,而是相对的、为我的。它的存在本身并不能产生独立的意义,而意义的实现则要靠读者通过阅读对之具体化,即以读者的感觉和知觉经验将作品中的空白处填充起来,连作品的未定性得以确定,最终达致文学作品的实现。我们这里不拟全面评价这种理论的得失与是非。但是可以指出,就其强调读者对作品的欣赏过程要以读者的感觉和知觉经验为基础这一点而言,是有其合理性的.任何一个读者对于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理解和体会都同他的生活经历、思想观念、道德情操、审美趣味、直觉能力和接受水平有关;而所有这些因素又无不渗透着传统文化心理积淀。换句话说,人们对于文学作品的欣赏、理解和体味无不受着传统文化心理积淀的制约。
     在具体欣赏过程中,每个读者都不是被动地接受作品的观念内容,而总是借助于作品所提供的审美意象,经由联想和想象的作用表现自己的经验和感情;而且欣赏者常常由于不同的心境和处境而代入不同的经验内容。人生世间,都有自我存在的本位价值和与之相联系的个性价值的追求,而由于自然和社会的原因又必然会有追求的坎坷和失落的悲哀。因此,凡是在生活中有某些环境、、遭遇、情绪、感慨与《红楼梦》中的情节、人物、意境有某些相类或交叉,以致对社会人生的感触和思考发生与《红楼梦》所含蕴的那种哲理与诗情的某种偶合者,就会产生思想和感情的共鸣。关于历史和人生的文化心理积淀,是沟通《红楼梦》与读者的桥梁。《红楼梦》曾经感染过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乃至不同国度的成千上万的读者;《红楼梦》还将继续震撼着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乃至不同国度的成千上万读者的心灵。它的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它所含蕴的那种包容着传统文化心理积淀的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的深刻哲理与澎湃的诗情!
     注 释
    ①②④⑤见《红楼梦学刊》l991年第二辑,陈冬季;《<红楼梦>深层结构的“意义
     空白”》。
    ⑤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1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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