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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紅樓夢》的作者和思想問題的商榷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余英時 参加讨论

    小 引
    這篇東西不是一篇獨立的論文。今年春間,我草《近代红學的发展与紅學革命——一個學術史的分析》(將刊于香港《中文大學學报》第二期),其中一條附註牽涉到“索隱派”紅學問题,因此引起了我對於《紅樓夢》中所謂“反清”思想的一些感想。這條附註寫得太長了,不是原文所能容納,我只好將它抽了出來,準備以後有時間再重加整理改寫。最近《中華月報》的主編催稿如棠債,而我自己又無時間從容落筆。在這種情形下,我只好將舊稿發表出來。由於原文是附註性質。因此語意頗有不足之處,希望讀者將來能和《近代紅學的發展與紅學革命》合看。
    這篇東西只討論到兩個問题:第一是關于《红樓夢》的作者問題。伹是我在這裹僅涉及這個大問題的極小部份。這一部份主要是對潘重規先生《紅樓夢新解》的一點商榷。而且重點不是放在結論方面,而是放在考證方法論方面。第二是關於《红樓夢》作者的政治思想問題。留言之,即是作者對于滿清究竟採取甚么態度。不過我在這裹僅僅根據新發現的“靖本”批語推測作者有讽刺滿清或同情明亡的可能。這個問題的本身尚待遞一步研究,目前絕無法得到任何具體的結論。如果我這個推測將來能够得到初步的证實,那么,幾十年來紅學研究中“自傅派”和“索隱派”的爭執也未嘗不可以獲致某種程度的調和。
    一、潘著《紅樓夢新解》質疑
    首先我想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潘先生考證功力的深沉。一九五八年吳恩裕出版《有關曹雪芹八種》一書中有《考稗小記》一篇。其中一則討論到永忠弔雪芹詩“欲呼才鬼一中之”之句。俞平伯說“一中之”之“中”或當作“申”字。吳恩裕不同意此說,謂“中”字在此句中為動詞,猶言“是正”、“就正”之意。潘先生曾引此段而指出“中之”出《三國志·徐邈傳》,乃是斟酒飲酒的意思。(見《紅樓萝新解》),頁一七五——一七六)潘先生的說法自然是正解。一九六三年吳恩裕擴充八種為十種時,此則即根據潘說改寫,並引《三國志·徐邈傳》為證。(見《十種》,頁一四七)潘書出版在一九五九年,吳恩裕必見及之,伹因《新解》是海外出版的,所以沒有說明改稿係從潘說。這是不足深責的。
    潘先生在其他紅學貢獻甚多,不必一一列舉。但潘先生在否定曹雪芹是《紅樓夢》作者這一點上,立論和材料都還有使我不敢苟同的地方。他曾引程偉元的刻本序言(“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新解》,頁一五九)和裕瑞的《棗窗閒筆》(“聞舊有《風月寶鑑》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入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女。”頁一六○)為證,來支持他的結論。在我看來,這兩個旁證都有問題。第一、高、程二子在紅學考證中乃是被告。從嚴格的方法論的觀點說,正像陳援菴先生所謂“在其本身誣事未了以前,沒有為人作證的資格。”(見陳援菴給胡適的信,《胡適文存》第四集,頁一八七)第二、潘先生在同書的另一文中曾列舉了敦敏、敦誠、永忠、明義和裕瑞五人,指出二敦與雪芹交誼最深,伹無曹雪芹著《紅樓夢》)之說。(按:這是解釋的問題,茲不論。)而“其餘永忠和雪片素昧平生,明義也和雪芹並無直接關係,至於裕瑞更是年輩相去甚远了。”(《新解》,頁一六七——一六八)可見根據潘先生的標準,裕瑞的話並無證據的價值。據吳恩裕的考證,裕瑞是明義的外甥,故《棗窗閒筆》言曹雪芹事謂“聞諸前輩姻戚言”,即聞之明義諸人。(見《十種》,頁一六四)如果明義不可信,則裕瑞自然更不可信了。潘先生此處的推論是合理的。但奇怪的是潘先生在上文因着重“曹雪芹得之”那句話,却又特別推崇他的證人身份。潘先生說:“可見恩元齋主人裕瑞也是滿人中的學者,他的說法是有分量,值得注意的。”(同上,頁一六一)同一裕瑞,何以在闆書十頁之內,重要性忽高忽低?此誠令人大惑不解。
    但問题倘不在此。裕瑞同書尚有一大段評當時一種偽託的後三十回續書。這段話在我看來十分值得注意。茲略引其最有關係的一節如下:
    至於《後紅樓夢》三十回,又和詩等二回,則斷非雪芹筆,確為逍遙子偽託之作。其和詩二回,本載別號,謂非雪芹筆者勿論,但論其三十回中支離矛盾處而已。其開卷即假用雪芹老母家書一封,弁之卷旨為序,意謂請出如此絕大對證來,尚有誰敢道箇不字。作者自覺甚巧也,殊不知雪芹原因託寫其家事,感慨不勝,嘔心始成此書,原非局外旁觀人。若局外人徒以他人甘苦澆已塊壘,泛泛之言,必不懇切逼真,如其書者。余聞寶玉係雪芹叔輩,而後書以雪芹為賈政之友,為寶玉前輩世交,以姪反作為乃叔之前輩,可笑。又每混入書中,參雜不離,前書中何未見雪芹自道隻字乎?再按雪芹二字,不似其名,而此書曹太夫人札稱雪芹兒云,豈有母稱其子之字號之理。(見《紅樓夢卷》,第一册,頁一一四——一一五)
    如果潘先生真的相信裕瑞的證見,那麼這一段話明明肯定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而且是(“寫其家書,感慨不勝”,又將怎樣去理解呢?周汝昌批評裕瑞“自打嘴巴”,是不錯的。(見《紅樓夢新證》,頁五六七)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逍遙子的偽本《後紅樓夢》前面居然假造了曹雪芹的母亲的一封信,作为“绝大对证”。可见至少當時的讀者大概都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否則這封信豈非無的敖矢么?我們不知道這個逍遙子的偽書成于何時。擄裕瑞說,程、高問世後“作《後紅樓夢》者隨出,襲其故智,偽稱雪芹續編,亦以重價購得三十回全璧。猶恐世人不信,偽撰雪芹母札,以為確證。”(《紅樓夢卷》,第一冊,頁一一二)我們知道,程甲本刊行於一七九一年,程乙本刊行於一七九二年。裕瑞既云此本“隨出”則當在十八世紀末年或十九世紀初年,與程、高的年代極相近。我們當然不能根據這個偽本來解決《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我引此說,僅在說明兩點:一、程、高本問世不久,已有很多讀者相信曹雪芹是原作者。而潘先生的斷案,說“裕瑞所得《紅樓夢》作者的資料,還是不知何人之筆。還是曹雪芹刪改五次。”(頁一六○)是不够全面的。潘先生只採取了《棗窗閒筆》的一個說法,而忽略了其中的一個說法。二、逍遙子襲程、高故智“偽稱雪芹續編,亦以重價購得三十回全壁”。這更加深了我們對程、高後四十回的懷疑。潘先生如取裕瑞“曹雪芹得之”之說,便很難拒絕他對後四十回是“贗鼎”的判決。“順我者生,逆我者死”是考證方法上的大忌。所以,我認為《棗窗閒筆》只能表示十九世紀初葉一般人對于《紅樓夢》的一些傳說,而沒有確定的證據的價值。
    但是裕瑞關於逍遙子的三十回本《後紅樓夢》的記載則是第一手的證據。俞平伯只知道程、高本外尚有“舊時真本”,(見《紅樓夢研究》,頁一,又一八六——一九三)周汝昌則另添上一本不止百廿回的《石頭記》“舊版”。(見《新證》,頁四四三——四四四)據裕瑞的長文(《後紅樓夢書後》,《紅樓夢卷》,第一冊,頁一一二——一一六)則此本確是從八十回後續起,而且內容與上述“舊時真本”舆“舊版”皆異。是八十回後之續書又增一種矣。周汝昌曾引及《閒筆》,但似未注意此書是八十回之續本。又引作“二十回”,似誤。(《新證》,頁四三八)是另一可注意之處。今天大家都知道曹雪芹尚有未完成的三十回本。這是由於脂評中有“後卅回”之話的緣故。此逍遙子木竟不多不少也是三十回,恐非偶然。我頗疑心作偽者是研究過脂評之後才下筆的。
    回到潘先生的《新解》,我對於他的“風月寶鑑”一解尚有疑問。《紅樓夢》第一回楔子有“柬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賓鑑》”一語。甲戌本脂硯齋眉評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己逝,余覩新懷舊,故仍因之。”這是自胡適以來大家公認為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的重要根據之一。潘先生也說它“似乎確指《紅樓夢》的作者。”但是接着又有下面一段分析:“曹雪芹的《風月寶鑑》寫了些甚么雖不得而知,但可斷定決不是《紅樓夢》。因為批語明說‘覩新懷舊,故仍因之。’正謂雪芹舊作和《石頭記》別號同名,為了追念逝者,故不把重複的書名改掉,決不能說曹雪芹著《風月寶鑑》即是《紅樓夢》。”(《新解》,頁一四。)我覺得潘先生此處的立場不够謹嚴,斷語下得太快。僅僅根據這八個意義含混的字,潘先生就得到兩個重要結論:一、曹雪芹寫過一部書,名為《風月寶鑑》,現在已不存。二、曹雪芹的《風月寶鑑》恰巧與《紅樓夢》的別號同名,但決不是《紅樓夢》。事實上,這個《風月宝鑑》的雙包案,是無中生有的。除非我們今天發現了一本與《紅樓夢》完全不同的曹雪芹所著的《風月宝鑑》,我們沒有理由說曹雪芹。舊有《風月宝鑑》之書”不是《紅樓梦》。因為甲戌本楔子上說“吳玉峯题為《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宝鑑》”,顯然是同一作品的兩種不同的名稱也。問題在“新”、“舊”及“因之”的“之”究竟何指。潘先生似乎是把“新”當作别號《風月寶鑑》的《紅樓夢》,把“舊”當作曹雪芹“舊作”的《風月寶鑑》,而“之”則指“重複的書名”——即《風月宝鑑》。如依此解則脂評《紅樓梦》不應稱《石頭記》,而當叫作《風月寶鑑》了。可是我們知道,在《紅樓夢》的版本史上,它從來沒有以《風月寶鑑》的獨立名號出現過。認真地說,只有同一本書先後因修改之故而內容有異,才可以稱之為“新”“舊”。作者和內容都全不相同的兩部名著作斷無所謂“新”“舊”。《唐書》可以有“新”“舊”之分,《長慶集》則只有元、白之分,沒有“新”“舊”之別。如果潘先生一定要否認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那麼他只能把脂評中“舊有《風月寶鑑》之書”的“舊有”兩字解為“舊藏有”或“舊獲有”,而不應解為“舊撰有”。但這樣一來,那個“因之”的“之”字又頗費安排了。
     吳世昌也是把“舊有”解作“舊撰有”的,故英譯為:had forme- rly written。他說“舊”是曹雪芹的初稿,“新”是甲戌改本,“之”則指“棠村序”。(On the Red Chamber Dream,PP.63—64)依吳說,不但甲戌本第一回頭一段至‘十年辛苦不尋常”都是“棠村序”,而且以後許多回的所謂“總評”也是“棠村序”。所以他書成紀詩有“棠村小序分明在,紅學專家苦未知”之句。吳說是否正確是另一閩題,但確近情理,至少沒有內在矛盾。
    但吳說雖巧,却於潘解無助。因為“反清復明”的立足點之一正繫於開頭一段是否一位不知名的遺民志士所撰。所以,無論這段文字的撰者是棠村、雪芹自己或其他與雪芹有關係的人,對於“反清復明說”都足以構成致命傷。潘先生得出新、舊兩部《風月寶鑑》的結論也許是一種不得已。
    但是依照潘先生對《風月寶鑑》的解釋。這裹面還有另外的難處。潘先生一再強調《風月寶鑑》即是《明清寶鑑》。(按:嚴格講,應說“清[風]明[月]寶鑑”。)他並舉出清代文字獄的詩句,如徐述夔詩:“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之類作為旁證。(見《新解》,頁九——一七四,及二一○——二一一)我有幾個疑問:一、曹雪芹的寫作年代正在乾隆一朝,即文字獄發展到最為“咬文嚼字”的一段時期。如果他寫了一部與《紅樓夢》毫不相干的書,何以偏偏要叫它作《風月寶鑑》呢?何況潘先生又說:“清風明月這個詞頭還有人不熟習的嗎?”(頁九)看曹雪芹的作品如佚詩及《廢藝齋集稿》之類,(這裹不提《紅樓夢》,因為它在潘先生理論中是“被告”,不能作證。)再加上他的朋友對他的推崇,至少他也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人,為甚麽他對“風月”兩個字毫無所覺?而脂硯齋也竟糊塗到這種地步,還要“故仍因之”呢?(當然,如曹雪芹的《風月賓鑑》即是《紅樓夢》,其事又當別論。)二、如果曹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那么,脂硯所謂“覩新陵舊”的“新”當然是指《石頭記》或《紅樓夢》了。可是潘先生又說,《石頭記》可能是曹寅的藏書,落到了曹雪芹的手上。(見《新解》頁一六三及《〈近代的紅學述評〉商榷》,頁十八)姑假定這個推測完全正確,那么《石頭記》應該是比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舊”更“舊”的書了。然則脂硯怎盛會稱它為“新”呢?甲戌本是脂硯的重評本,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叫它“新”也。唯一的解釋就是回到裕瑞的說法,“曹雪芹得之”。即曹雪芹除了“舊”撰有《風月寶鑑》一書外,又“新”得到了一部別號《風月寶鑑》的《石頭記》。可是裕瑞的證據價值頗成問題,已如上述。所以這個困難並不能如此解決。事實上裕瑞所謂“聞舊有《風月寶鑑》一書”這句話和甲戌本脂評的“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太像了,只多了一個“聞”字。我很疑心裕瑞這一整段話根本就是根據甲戌正本及評語改寫的,而又走失了原文的意思。(可能因受到某些“傳聞”的影響。)總之,脂評“覩新懷舊”四字如指根本不同的《風月寶鑑》而言,則這裹面所包含的內在矛盾必須求得徹底的解決才行。三、俞平伯曾指出,《紅樓夢》第五回關於秦可卿的曲子有“擅風隋,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已點明可卿舆《風月賓鑑》的關連。(見《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註一八,頁三三二;並可參看正文頁三一四——三一七。)如“風月”指明清,這個曲子豈不是把明清兩朝同樣痛斥了么?這怎么可能是出自一位“反清復明”的遺民之口呢?四、大陸上曾發現署名“曹霑”的筆山,底面刻句曰:“高山流水詩千首,明月清風酒一船。”這是曹雪芹名“霑”的唯一實物證明。(見周汝昌《紅樓夢及曹雪芹有關文物一束》,《文物》第二期,頁二五——二六)所以曹雪芹“明月清風”這個詞頭本有直接而密切的關係,雖然這裹並看不出任何反清復明的意思。但我因此而引起一個極大膽的妄說,姑著於下。
    二、關於曹雪芹的“漢族認同感”
    我想曹家雖然是“從龍入關”,並屬於正白旗,但到了曹雪芹這一代,由於屢經政治風波,家業消亡,未嘗不感到“奴才”之難做。(旗人對皇帝例自稱“奴才”。)敦誠《寄懷曹雪芹》詩有云: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揚州舊夢久已絕,且著臨邛犢鼻禈。
    這首詩紅學家考證爭辯甚多。我現在只想用這開首幾句說明一個問題,即曹雪芹已十分明確地意識到他自己本是漠人。而他又生值清代文字獄最深刻的時代,眼看到許多漢族文士慘遭壓迫的情形,內心未嘗不會引起一些激動。這種激動自然不會達到“反清復明”的程度,但偶而對滿清朝廷加以譏刺則完全是可能的。曹雪芹因家恨而逐漸發展出一種“民族的認同感”,在我看來,是很順理成章的心理過程。許多現代的紅學家因拘於曹雪芹是旗人的事實,從來不肯往這一方面想。好像以為曹家這一系早巳數典忘祖,而曹雪芹自己必然是站在滿清一邊的。事實士以曹雪芹之敏銳,他不致於對當時文字獄所表現的滿漠衝突毫無咸應。然而今天的紅學家寧可強調曹雪芹的反封建意識,強調曹雪芹是貴族階級的叛徒,却不願設想曹雪芹固有可能發展了某種程度的反滿的意識。其實反封建、叛階級是我們今天的觀念。這些觀念對於曹雪芹而言,遠不及反滿及同情漢族來得具體而真實。《紅樓夢》中有許多控訴當時上層社會的話,這是不爭的事實。這些所謂“反封建”或“叛階級”的思想應該是作者目睹自己貴族大家中種種黑暗和險惡而發生的。但是《紅樓夢》也確實有些可疑的字句,如“大明角燈”及芳官改名耶律雄奴(匈奴)的故事,未嘗不可解釋為對滿清的譏刺。“自傳派”紅學家遇到這種地方便有些含糊支吾,無所措手足。
    他們也知道這些字句可疑,但又不願說雪芹反滿,因此只好不了了之。(最明顯的如吳恩裕對於“大明角燈”的問題的態度,見《有關曹雪芹十種》,頁一二六及一五七——一五八,俞平伯對“耶律雄奴”問題的特徵,見《紅樓夢研究》,頁九三——九四○)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說曹雪芹有勇氣反封建、叛階級,而獨不承認他有勇氣叛滿歸漠?
    如果我們承認曹雪芹可能具有某種程度的反滿意識,則紅學研究中所遇到的有些困難也許可以因此避免了。如永忠的《延芬室集》稿本中有弔雪芹三首詩。上面有瑤華(即弘旿)的眉批云:
    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見, 恐其中有礙語也。(見《紅樓夢卷》,第一册,頁十)
    瑤華的批語也是考證派紅學家爭論不決的問題之一。大體上說來,有兩種意見:一是以“礙語”為綺語,(見周汝昌《新證》,頁四五四——四五五)一是以“礙语”為“謗書”,是政治上有“關礙”的話。(見吳恩裕《十種》,頁三八——四○)我傾向於“謗書”的說法,但並不贊成“謗書”是所謂對封建社會或專制統治的譏評和諷刺。這是今天所謂“有政治理論水平”的紅學家的咸覺。以弘眸的“理論水平”來說,曹雪芹縱使是有意識地“反封建”、“叛階級”,他也未必看得懂。吳恩裕曾以“文字獄”為說。其實乾隆一朝的文字獄基本上是漢人反清問題。所以我覺得弘旿所說的“礙語”正不妨解為《紅樓夢》中有譏刺滿清的話題。更有意義的是最後發現的所謂“靖本”《紅樓夢》第十八回有一段長批。全文如下: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崖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幟[轵]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滄[愴]傷心者矣!大族之敗,必不致於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肯,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豈得久乎?戊子孟夏,讀虞[庾]子山文集,因將數話繫此。後世子孫,其毋慢忽之!
    周汝昌說得很對,如果只是一家一族之事,就不會引錄像庾信《哀江南賦》序文中的那樣的話了。所以此批(以及還有一些類似的)還是很值得注意的。(均見周汝昌前引文,《文物》,第二期,頁二四)但周君所持“封建階級沒落”和“皇室爭位”之說,在此並不相應。其困難與吳恩裕之解“礙語”相同。所可惜者,靖本中其他類似的評語,周汝昌沒有整理發表,否則我們對這一長批的意義必能有更深入的了解。
    據我的看法,批者引庚子山《哀江南賦序》,序有“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之語,並深致其感慨,應該是指朝代興亡而言的。如所測不誤,則這段批語就很可能暗示明亡和清興。批語所云:“大族之敗,必不致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肯,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合起來讀,很可以附會明代的終結。至於批語下截,說:“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豈得久乎?”則也可以解釋為對滿清未來命運的一種判斷或警告,至於出於善意,抑或惡意,那就無法確定了。此批寫於戊子,即乾隆三十三年(公元一七六八),距雪芹之死才五、六年(壬午,一七六二或癸未,一七六三)。照年代看,此批應出畸笏之手。(見周汝昌《新證》,頁五四一——五四七)無論畸笏和脂硯是一是二(此點紅學家意見不同),總之批者和曹雪芹在思想上是頗有契合之處的一個人。因此,這個長批也可以加強我們對於曹雪芹具有某種程度反滿意識的猜想。
    但是說《紅樓夢》中偶有譏剌滿清的痕跡,却並不等於回到“索隱派”的“反清復明”理論。“反清”或“刺清”在《紅樓夢》中只是作者偶然的插曲而存在的,它決不是《紅樓夢》的主題曲。《紅樓夢》第一回明說所記為作者“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又說“亦不過實錄其事”。索隱派如果堅持《紅樓夢》是“反清復明”的血淚史,那就必須要把《紅樓夢》的全部或至少一大部份加以“實錄”化。換句話說,他們必須另編一部晚明抗清史來配合《紅樓夢》的整個故事的發展,這部歷史縱不能與《紅樓夢》脗合無間,至少也應該是大體無訛。這並不是我們特別對“索隱派”苛求,而是“索隱派”的基本假設非如此即不得謂之證實。在這一點上,“索隱論”的處境比“自傳說”還要困難。因為“自傳說”,只牽涉到曹家一姓的興衰史。一家一姓的史料容易散失,證實較難。儘管如此,周汝昌的《新證》已可謂做到差強人意的地步,雖然“自傳說”的內在矛盾也不免因此而暴露。而“索隱派”的題目则来得至大無外。它涉及了十七世紀全部漢族的被征服史。我們今天雖不能說對晚明時代漢人抗清的事實知道得巨细無遺,但重大的事件和人物總是有文獻可徵的。“索隱派”至少也該有一部像周汝昌《新證》這樣的論著纔能和“自傳說”分庭抗禮。否則在數十萬言的大書中找出幾十條“索隱”是不能證明甚麼問題的。錢靜方說得好:“此說旁徵曲引,似亦可通,不可謂非讀書得間。所病者舉一漏百,蜜寥釵、黛數人外,若者為某,無從確指。”(《紅樓夢考》,見《紅樓夢卷》,第一冊,頁三二六)所以,我認為,與其誤認“反清復明”為《紅樓夢》的主題曲,並因此而不得不剝奪曹雪芹的著作權,倒不如假定曹雪芹在窮途潦倒之餘逐漸發展了一種漢族認同感,故在《紅樓夢》中偶而留下了一些譏刺滿清的痕跡。但是這個假定究竟能否得到證實,那就要由未來的研究和新資料發現的情況來決定了。
    附記:本節寫成以後,我才看到吳恩裕的《曹雪芹的故事》。這本小書是用小說體裁寫的,但想像的部份都多少有文獻上的根據。吳恩裕先生在本書中也承認曹雪芹有反滿的思想傾向。他說:“我又深信他深惡痛絕專制統治,特別是‘異族’的統治。在《紅樓夢》和脂批中肯定是有這種隱微的流露的。但是這既不是否定階級關係,也不能和蔡元培所謂‘作者持民族主義甚篤’的看法相提並論。”(“小序”頁四)我很高興吳先生在這個問題上已先我而發。他的基本論點都是我可以接受的。
    

一九七四年五月十二日補記
    

    原载: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紅樓夢研究專刊》第十一輯,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初版
    
    原载: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紅樓夢研究專刊》第十一輯,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初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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