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观园的所在 无论从作品的体裁和性质,从作者的用意,或是从读者的反应上来说,《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尽管有少数红学家念念不忘《红楼梦》是自传的说法,用尽方法从曹雪芹家谱中去找寻和《红楼梦》相同的人物和情节,以证明《红楼梦》为自传,可是《红楼梦》是小说这一事实始终没有动摇。 从某一个角度说来,一切文学作品都含有自传的成分,因为作者无法将自我从其作品中完全剔除。而小说因为有隋节、有人物,更容易染上自传的色彩。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述》、海明威的《战地春梦》、毛姆的《人性枷锁》(这是通常的译法,不太妥当,乔志高建议译为《人生而立》,颇新颖可喜)。都是自传性较浓的小说,但并无损于它们所给予读者的小说趣味和满足。对《红楼梦》,也应作如是观。 我们当然不能拿西洋小说现成的范畴“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来形容《红楼梦》,因为《红楼梦》的出现比西洋的正规小说为早,而且脱胎于一个迥然不同的传统。可是我们不能否认《红楼梦》属于西洋文学中fiction的范围,所谓fiction,指出于想象虚构的创作,相对于指历史、传记、报告文学等nonfiction而言。 大家都承认:曹雪芹是个集大成者,在《红楼梦》中就可以看到传统中国文化和小说的精华,可是他同时又是个创新者,与以前的小说不可同日而语。严格说起来,《红楼梦》的创造性远重于传统性。《红楼梦》当然受《西厢记》、《水浒》、《金瓶梅》的影响,毋庸讳言,但它是一部计划周详的大小说,其刻意经营、布局、剪裁、针线、呼应,用心之深,远非中国其他说部可比。贝多芬也是集大成者,可是还有海登、莫扎特作前驱,不像《红楼梦》那样独步古今。 读《红楼梦》时,我们必须记住:它是一个大作家的创作。根据这一基本观念,我们可以接下去说:大观园是这部创作中人物活动的背景和地点。《红楼梦》几乎遵守了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人物、时间、地点都集中浓缩于某一个时空中间。毫无疑问地,作者利用大观园来迁就他创作的企图,包括他的理想,并衬托主要人物的性格,配合故事主线和主题的发展,而不是用大观园来记录作者曾见到过的园林。 曹雪芹对人生和艺术看得极透彻,在一切重要的问题上都有他独到和与众不同的见解,决不人云亦云。这一点可以从下面各回中看出来: (一)对男人、女人的看法——第二回 (二)绘画的理论一第四十二回 (三)写诗和欣赏诗的理论一第四十八回 (四)对说部、才子佳人小说的看法——第五十四回 (五)对理财、如何整顿大观园的理论一第五十六回 (六)园艺布置的理论一第十七、十八回,借贾政命 宝玉题额大加发挥 园艺学到了明清时,已有相当久的传统,更进一步发扬光大而传入欧洲大陆,连欧陆各国都深受中国的影响,认为中国在这方面的成就无可比拟。曹雪芹在这一方面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看法,与众不同,所以说他把一个现成的园林搬上纸去实有违他的本性。 不论大观园在曹雪芹笔下,如何生动,如何精雕细琢,终究是空中楼阁,纸上园林。曹雪芹非但做到古为今用,还做到人为我用,利用他所见到的、回忆中的、听来的、书本上看来的,再加上他的想象,糅和在一起,描绘成洋洋大观的园林。根据《红楼梦》的性质,曹雪芹的创作方式,曹雪芹的性格,我们可以说作者不会,也不可能迁就任何现成的园子来做大观园的模型。 例如,第四十九回有这么一段: 宝玉顺看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阵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却是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说: 但栊翠庵却有梅林,……至于梅林却从来未见,只听见人说某旗下亲贵有一枝梅花,是种在地下的,交冬时须搭篷保护。他自己很以为名贵,名之曰“燕梅”。这可见北京不会有成林的红梅的存在。 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中就反驳这说法: 然雪芹原文但云十数株梅,不但未云“成林”,亦并未言定非盆中所植。纷纷疑辩,何其多事! 俞平伯说大观园不一定在北方,周汝昌则坚持在北方,梅花成 为争论要点之一。这就同拿《红楼梦》看成曹雪芹自传一样的拘泥不化,等于是在刻舟求剑。曹雪芹在栊翠庵中种了梅花,主要目的是用梅花来衬托妙玉的性格,甚至可以说用梅花来象征妙玉都无不可。至于梅花应在南方或在北方,根本不在他考虑之中。尤其中国诗词中有这么许多咏梅的名句,可以引起读者的联想。曹雪芹还进一步在第五十回中让大家联句咏雪之余,让宝玉到栊翠庵去采红梅,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各写一首《赋得红梅花》,而最后罚宝玉写一首: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一联使妙玉的性格和身份跃然纸上。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栊翠庵如果没有梅花,非但妙玉的性格大打折扣,因为她究竟是女尼,与众隔绝,不能直接描写,而这一回亦将大为失色。 根据同样理由,林黛玉的潇湘馆的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李纨的稻香村;薛宝钗的蘅芜院;探春的秋爽斋;宝玉的怡红院;不论是外面的庭园布置、花草,室内装置在在配合这几位主角的性格,衬托得他们更显突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难想象薛宝钗和探春这种千金小姐,住所那样朴素,那样近乎文人隐士所居,而贾宝玉的怡红院却那么华丽,那么像女人的“绣房”,可是读者仍自然而然给引入到这些人物的生活环境中去,这表示作者创造的成功,使读者惝怳迷离,仿佛自己也生活在这环境之中,而增加其真实感!我们不能说因为作者描写得真实、生动,而就此说他必有所本。 那么大观园在什么地方?《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在称呼“平儿为姑娘”一句下,有一长段脂评: 按此书中若干人说话语气及动用器物饮食诸类,皆东西南北互相兼用…… 这段评语很有意思,也可以应用在大观园上,不过我们还可以加深一层说:大观园不在北方,不在南方,因不止在南,不止在北,不止兼南兼北,不止亦南亦北,而存在于曹雪芹的方寸之间! ◎(二)人间仙境大观园 我们都知道贾宝玉心中,认为女儿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可敬、最纯洁的人;无论在那一方面,人品、能力、学问、见识都远在男人之上,所以是“人上之人”。这一点已尽人皆知,不必赘述。同时,宝玉更进一步认为女儿不能出嫁,一出嫁之后就变了质。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宝玉的丫环春燕曾说过: 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的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第七十七回,抄园之后,周瑞家的等押着司棋等出大观园,宝玉试加拦阻,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生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是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由此看来,大观园是一个把女儿们和外面世界隔绝的一所园子, 希望女儿们在里面,过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以免染上男子的龌龊气味。最好女儿们永远保持她们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观园在这一意义上说来,可以说是保护女儿们的堡垒,只存在于理想中,并没有现实的依据。关于这一点,诸姊妹在写诗咏大观园时,在文字中都透露了这一特征: 元春:“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迎春:“谁信世间有此境” 惜春:“景夺文章造化功” 李纨:“神仙何幸下瑶台……未许凡人到此来” 黛玉:“仙境别红尘” 固然我们可以说这些应制诗体例如此,应该颂圣应酬,把大观园说成仙境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写法。可是对《红楼梦》了解最透彻的脂砚斋,在脂评中也时时透露大观园的性质和特点: 第十六回:“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之后有这样一段: 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可草率? 第十二回回末总评: 后大观园方是宝玉、宝钗、黛玉等正紧文字,前皆系陪衬之文也。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大观园是如何产生的以及它与众不同的地方。 第一,贾家必须要有一个皇妃,就是元春。周汝昌查遍清史,曹家只有王妃,没有皇妃,希望能于宫内文献中寻到“曹佳氏”,结果并没有成功。有了元春这样一个皇妃,才可以回家省亲,并拉了个吴贵妃作陪,才可以建造规模这样宏大的大观园。否则让众姊妹分散住在荣府和宁府,大家不能集中在一起,故事一定会变成千头万绪,无从发展。然后必须由元春出面作主让大家住进去,第二十三回: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搔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就在这第一句之后,脂评有这样一段眉批: 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可见脂砚的确了解作者的用意。然后贾政依照元春的意思,如此吩咐宝玉: 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你,同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若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 在禁管这一句之后,又有一段脂批: 写宝玉可入园,用禁管二字得体理之至。 大观园一定要有元春这样一个皇妃,家中有很多能诗的姊妹,再加上元春和宝玉之间的特别深刻的姊弟之情,才会产生。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可以看出来完全出自作者的匠心和安排,并不是现实生活中所能见到的情形。 第二,大观园是女人的堡垒,除了宝玉之外,其他男人一概不能入内。惟一例外的是贾兰,可是贾兰是个小孩,不能算是成人。最明显的例子是贾环。在省亲时,有这样一段: 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处调养,故亦无传。 贾环连省亲时都不在场,入园当然更不用提了。 现在让我们看一下,前八十回中究竟有谁入过大观园?贾政没有,贾琏也没有,可见没有男人破坏过这条无形的禁令。统计下来的结果是只有少数例外: (一)贾芸和种花人入园,第二十四回: 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 “明儿有人带花儿匠进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幕呢,可别混跑。” 第二十五回贾芸入园的情形如下,红玉(后改名为小红)存心要见贾芸一面,结果: 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拦着帏幕。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 (二)另一次是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请胡太医来为她治病。在看完病之后,他随着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环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 脂评回前总批这样说: 文有一语写出大景者,如园中不见一女子之句,俨然大家规模。 (三)此外,我们还见到贾芸、贾环等人到过宝玉所住的怡红院,但他们的活动也仅限于怡红院内,因为怡红院贴近大门,从大门到怡红院可以不必惊动或见到其他地方的人。详情如下: (甲)第二十六回,宝玉命令李嬷嬷去把贾芸叫进来,那是因为宝玉和凤姐在生病时,贾芸在外面侍候过宝玉。尽管如此,李嬷嬷还是在担心:“明儿叫上房听见可又是不好。”结果由小丫环坠儿陪进来,又由坠儿陪出去。 (乙)第六十回,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的病。 (丙)第六十二回,贾环、贾兰等为宝玉祝寿。 读者如果读续书第八十三回:贾琏居然大摇大摆陪着王大夫到潇湘馆为林黛玉医病,同紫鹃大谈其话,就会觉得续书者在这一方面根本不懂得原作者的用意以及大观园的性质! 脂砚斋在理解原作者的用意这一点上,实在比续书者高明得多。脂评在第七十三回就有这样一句:“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在这样一个纯女性的人间仙境中,无怪乎宝玉入园后,“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了。 ◎(三)大观园与情榜 大观园是诸艳聚居的伊甸园,而情榜则包括了《红楼梦》中重要的女子,一共有正、副、又副、再副等六十人,所以很明显的我们 可以推论出来:二者之间有极密切的关系。 在经过详细的探讨之后,我们会发现二者非但有密切的关系,而且有必然的关系。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情榜中六十人多数都居住在大观园中,或者是大观园中的常客或客卿。现在将这少数例外讨论一下。 (一)王熙凤已结婚,所以住在园外,可是重要的活动她仍然参加。事实上,她还是大观园的总管,在生病之后,才交给探春、李纨、宝钗三人代管。其他活动她都有份,连起诗社,联句时,第一句:“一夜北风紧”,还是她起的。 (二)秦可卿,根据靖藏本的脂批,我们知道: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写这段评语的人可能是曹雪芹的长辈,可是曹雪芹绝对不是那种听从长辈之命而随便删除重要情节的作家。他作任何改动一定要在能配合他整个的计划和设计的大原则之下,才会进行。我们千万不可听批书者一面之词。秦可卿托梦凤姐贾家后事,早经吴世昌指出本来应由元春托梦父母交代贾家后事才合原作的线索。现在从元春移到秦可卿身上,无非让秦可卿立功,对贾家也算有了贡献。否则秦可卿实在没有资格跻身于正十二钗之列,虽然名居最末。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份、容貌、才学等有关,同品行也有关(例如《三国演义》的“五虎将”、《水浒传》的“天罡”、“地煞”等)。如果曹雪芹立意要把秦可卿放在正十二钗之末,那么把她淫丧天香楼一节删去本身正合乎他的原则。现在的《红楼梦》固然没有删干净,秦可卿的品行仍然在字里行间存在着问号,引起读者的猜测,可是曹雪芹却让秦可卿在大观园建造完成,甚至有建造大观园的想法之前,已经死去,根本无法人大观园,所以与大观园的无形标准并没有产生冲突。读者可以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如果淫丧天香楼一节加以保留,秦可卿却仍放人正十二钗之列,读者是难以接受的。 (三)香菱居副册之首,这一点已不成问题,虽然俞平伯曾一度认为她是又副册中人物。第一,她是出现于《红楼梦》中第一位女子。第二,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拉了她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对金钏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正十二钗之末和副十二钗之首,容貌相当,在此已经点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香菱正式随宝钗入园居住,并且学会了写诗。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和才学就此提高。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中曾指出: 案婢女贱流,例入又副册,香菱以能诗超入副册。 已经看到这一点,但并没有全面考虑这问题。相形之下,脂砚斋对这一点有极精确的见解。第四十八回,香菱随宝钗入园时,就有一长段脂批: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 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一乃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 为了使香菱入园居住,作者不惜大兴土木,而且煞费经营,其目的无非在奠定香菱为副册之冠的地位,由此可见情榜与大观园二者之间的必然关系。 (四)尤二姐被凤姐骗人园同李纨住在一起一个短时期,不管如何总是入了大观园。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贾母见到她,并赞她生得“齐全”,比凤姐还长得“俊些”。第二,她死前,已有了孕,而且怀的是男胎,这在中国人传宗接代的眼光看来,是个很重要的一点。尤三姐没有人园,可是她仍是情榜中人物:她曾向二姐托梦,而且很能欣赏宝玉的为人,这也是值得注意的地方。尤二姐、三姐应放入何册,因不属本文范围之内,暂且不讨论。 ◎(四)大观园的悲剧 大观园本身代表一种理想,可是这个理想的现实依据是非常之脆弱的。同一切理想一样,它早晚有幻灭的一天,不过它幻灭的来临,应该来自它内部发展的规律和逻辑。 很多读者对贾家抄家一事发生兴趣,认为这是贾家一败涂地或贾家中落,大观园的悲惨下场的根源。其实,抄家只是一个外来因素,犹如地震、天灾、水灾等一样,带来极大的不幸,虽然令人惋惜,但并不能产生深刻的悲剧感。《红楼梦》的悲剧感,与其说来自抄家,不如说来自大观园理想的幻灭,后者才是基本的,前者只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 有一个重要因素使大观园的继续存在不可能。这因素不是别的,就是:“时间”。究其实,这何尝不是许多伟大小说的主题?在《红楼梦》中,这可以分两层来说: (一)随着时间的逝去,女人岁数大了,要出嫁。这只是迟与早的问题。一出嫁,就得离开大观园。以下几件事已经在八十回前发生: (甲)第四十六回,鸳鸯岁数大了,贾赦看中她,要她做小。 (乙)第五十八回,邢岫烟订婚,虽然还要等一两年再嫁。但引起宝玉的感慨: 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丙)第六十回,春燕对她母亲说: 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 (丁)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家的对贾琏说: 再有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 接下去就是将贾环房中的彩霞配给旺儿的儿子。 (戌)第七十九回,贾赦做主将迎春嫁给孙绍祖,贾政、贾母虽不赞成,也没有办法,宝玉因此大为伤心。 (己)第七十七回,探春已有官媒来说亲,出嫁也是早晚间的事。 (二)宝玉本身岁数大了,男女究竟有别,他不可能一直住在大 观园里和姊妹、丫头们混下去。关于这一点,书中也提到过几次: (甲)第二十四回,宝玉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鸳鸯责袭人应劝劝他: 袭人向宝玉说:“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么着,这个地可就难住了。” (乙)第三十二回,袭人被宝玉一把拉住,宝玉误以为她是黛玉,说了心中的话,使袭人吓得魂消魄散。第三十四回,宝玉为了金钏的事挨了贾政一顿打,袭人借这个机会向王夫人表示: 我也没别的什么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 (丙)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心中早存有这种想法,所以在把晴雯、四儿、芳官赶出去之后,立下决心,断然说: 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份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 这等于是宣判大观园死刑,丧钟大鸣之下,大观园为日无多了。 ◎(五)大观园的高潮与转机 这并不是说大观园一开始就走向分崩溃散的路上去,其中经过不少转折,而且有过高潮,产生出一种好像欢乐可以永久维持下去的幻觉。以下各事都帮助大观园到达满盈的顶峰: (一)第四十八回,香菱随宝钗入园。 (二)第四十九回,邢夫人的兄嫂带了女儿岫烟,李纨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李纹、李绮,薛蝌带了胞妹宝琴一同进京,结果暂时住在大观园。 (三)第五十八回,梨香院的戏班结束解散,除四五人回家去外,芳官、蕊宫、藕官、葵官、荳官、艾官六人等人了大观园,文官随贾母,茄官随尤氏。大观园因此更为热闹。 (四)俞平伯曾说过《红楼梦》的顶点应在第五十四回,自第五十五回后便“沉了下去”,“以后明明白白地走下坡路”。这是他根据原作只有一百十回的假设而推得的结论,未免太机械化了一点。照原作的发展来看,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全书的高潮应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相信读者一定会同意:这是宝玉心中最快乐、最值得纪念的一天。是宝玉的生日倒尚在其次,而是他心中最钟爱的众姊妹为他祝寿,晚间还破坏了规矩,大家到怡红院来喝酒、行令,尽欢而散。值得注意的是宝琴、香菱来了,迎春和惜春反而没有来。客人走后,宝玉又同怡红院的丫头们大喝其酒,大家喝醉了,还唱其小曲,不知东方之既白。此外,连妙玉还送了一张粉签恭贺芳辰。从各方面看来,不论在人才上,欢乐的情绪上,这真是大观园的最高潮,以后就难以为继了。 这并不是说大观园一开始就注定要崩溃。事实上,大观园曾经出现过一个转机,见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 从这一回中,我们根据探春所提出的计划,再加上宝钗在旁指点,如果再由探春、宝钗、李纨三人经管下去,加上平儿的合作,大观园非但在经济上可以自给自足,在人事上也可以上下团结,打成一片,就此扭转局势也未始不可能。可惜的是这只是一线曙光,等到凤姐身体稍好,一切仍如旧贯,管理上仍受外面账房的辖制,内部的改良一扫而空,就此一路走下坡,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这是大势所趋,可是我们必须承认曹雪芹写法的高明,因为他采取的写法是一波三折,而不是直线下降,隐隐然合乎第一流创作发展的过程。 ◎(六)大观园的末日 在第八十回时,我们已可以看出大观园走向无可挽回地没落的途径,而且离末日已很接近。严格说起来,悲剧已经形成,有些因素虽然还没有表面化,但我们已看到伏线和暗示,不必等到后四十回明写才知道。以下我们将各重要的事实列出: (一)第十三回,秦可卿向凤姐托梦,说过这两句话: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我们知道迎春已嫁,探春也有人为她做媒,只等元春一死,就此“树倒猢狲散”了。 (二)第五十二回,鸳鸯从此不理宝玉,这对宝玉的打击并不算太大,可是这件事是有代表性的。 (三)第五十八回,宝玉得知邢岫烟就要嫁人,不胜感慨。 (四)第七十三回,傻大姐发现绣春囊,交给邢夫人,又交给王夫人,再交给凤姐,就此引起抄园。在此之前,因园内有人赌钱,曾革除了许多人。夏志清教授指出:绣春囊在大观园中出现就像伊甸园中发现蛇一样,因为蛇一出现,亚当和夏娃就此从天堂下落到人间去了,真是一针见血之言。脂批对此事有一长批。可见对它的重视。 (五)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探春对凤姐说得很清楚: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 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六)第七十七回,司棋被赶出大观园,宝玉加以拦阻,都没有用。 (七)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把晴雯、四儿、芳官赶出大观园去。 (八)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警告怡红院诸人和宝玉:明年搬出去。 (九)第七十七回,蕊官、藕官、芳官一同决定,出家做尼姑。 (十)第七十七回,有官媒来为探春说亲。 (十一)第七十八回,宝钗因为抄家而避嫌,向凤姐和王夫人表示要搬出园回家去住。 同回,宝玉发现宝钗出园,并在同时补明入画已出园。 (十二)第七十九回,迎春已配给孙绍祖,并带走四个丫头,陪嫁过去。 (十三)第七十九回,宝玉在言语中唐突了香菱,香菱怒责他亲近不得,从此大观园也不轻易进去了。 (十四)第七十九回,黛玉在白天说话时,不停地咳嗽,可以说已病人膏肓。(第五十二回、五十七回、五十八回、六十四回、七十六回,曹雪芹屡次点明黛玉病势越来越重。第四十九回,黛玉说眼泪越来越少,暗合“泪尽而死”的说法。) 照以上看来,“情榜”中的主要人物: 正 副 又副 黛玉 不久病死 香菱 迁出 晴雯 已死 宝钗 迁出 迎春 出嫁 探春 即将出嫁 主要人物或迁出或死或嫁,大观园还能继续称为“大观”吗? 在八十回之前,有三段文字值得注意,可惜往往为读者所忽略,现在特抄录如下: (一)第七十八回:宝玉又到蘅芜苑中,只是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大吃一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缘故。老婆子说:“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给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呢。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也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栊庵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环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出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竞有这样无情的事! 这一段描写真是动人,景犹如昨,而人已非,情自景生,所以情也因人事不同而大异于前。而流水却似无情的时间一样不稍作停留,在宝玉心中产生了可怖的悲剧感。可是这一段却为程高本所删,只可以在抄本系统的本子上见到,可能续作及编删者认为这一段无足轻重,而剥夺了一般读者的欣赏机会。 (二)第七十九回:(宝玉)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望,见其轩窗寂寞,屏帐倏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人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媸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日: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菱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一段又是利用景来衬托出情的描写,同时显露在现实打击下,宝玉心中所生的幻灭之感。 (三)第八十回: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遍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解释,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住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 这段描写纯粹是情感,而且是迎春的情感,读后令读者为之心酸。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证明了大观园非但在宝玉的心目中,同时在其他居住过园内的姊妹们心目中,的确是人世间的天堂。这三段文字都是在回忆往日的快乐,充满了感伤,荡气回肠,同时又预示出大观园的衰落,令人无以自解。 脂评第七十八回末总评日:为亲眷凋零凄楚。 红楼梦第七十九回正文日:如此寥落凄惨之景。 正可以为末日行将来临的大观园写照! ◎附录:诸家论大观园 自来各红学家对大观园聚讼纷纭,各有各的主张和论点,现将他们的看法摘要录下,以作参考。 (一)胡适——随园说。 “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即是他的随园。我们考随园的历史,可以信此说不是假的。” ——见《胡适文存》:《红楼梦考证》一文,1921年。 胡适——明北实南说。 “我的答案是:雪芹写的是北京,而他心里要写的是金陵,金陵是事实所在,而北京只是文学的背景。” ——见《胡适文存》: 《考据红楼梦的新材料》, 1928年。 (二)俞平伯——北主南从说。 “这可见《红楼梦》底地方,是在北京。” “我们可以借作者的生平,掺合书中所叙述,积极地证明其在北京。” “结论是:《红楼梦》所记的事应当在北京,却掺杂了许多回忆想象的成分,所以有很多江南底风光。” ——见俞平伯:《红楼梦研究》,1952年。 俞平伯——可南可北说。 “这里有三大因素:(一)回忆(--)理想(三)现实。……以回忆而论,可在北京,亦可能在南京。……以理想而论,空中楼阁,亦即无所谓南北,……以现实而论,曹家回京后,还过了一段繁荣的时期,则住宅有小小花园自属可能,这就是大观园的模型。地点随着住宅,当在北京西城。” “反正大观园在当时事实上确有过一个影儿,……作者把这一点点的影踪,扩大了多少倍,用笔墨渲染,幻出一个天上人间的蜃楼乐园来。” ——见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第六节:《大观园地点问题》,见1954年1月份至4月份香港《大公报》,后由新亚书院《红楼梦研究专刊》转载。 (三)周汝昌——恭王府说。 “……其地点乃是在紫禁城西北角的这一处。……总之,曹雪芹的园子是有模型在胸的。” “根据目前的线索,我很疑心曹雪芹老宅就是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女生院。这所宅院的历史如下: 曹家——和珅府——庆王府——恭王府——辅仁大学女部——师大女部。” ——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1953年。 (四)吴世昌——随园加创作说。 “俞平伯与顾颉刚证明袁枚说谎,并不能成立。……证明大观园即随园旧址并不是小说中所有故事均在南京发生。……我们已经指出:作者摆脱时间限制,有时把相隔数十年的事融合为一。同样的,作者摆脱空间限制,把影片叠印起来,产生一种和谐而不是互相矛盾的效果。” ——见吴世昌:《红楼梦探源》1961年牛津大学出版。 (五)吴心柳——恭王府说。 “北京红学家传说:大观园在后海恭王府。……作者走访这座‘大观园’遗址。行前请教单士元(古代建筑史学家)……单士元的回答十分出人意料: ‘……我认为恭王府是大观园遗址,完全有可能。”’ ——见吴心柳《红楼梦散论》:《京华何处大观园》, 1963年香港出版。 (六)赵冈——江宁织造署说。 “康熙南巡时,数次都以曹寅的织造署为行宫。书中大观园的规模正与此相当。……书中甄家一直都在南京,正暗示故事的真正地点是南京,而非北京。” ——见赵冈:《红楼梦考证拾遣》,1963年香港出版。 “南北互调是雪芹秘法之一。……大观园真址之建造是为了康熙南巡当行宫之用。……这个南京行宫图,今尚保存。其院亭花园的规模及配置很类似书中的大观园。” ——见赵冈:《红楼梦新探》,1970年香港出版。 “恭王府绝非曹雪芹在《红楼梦》书中所描写的大观园。恭王府的殿宇是雪芹卒后廿年才出现的,而王府的后花园是雪芹卒后百余年才兴建的。……因此,大观园的模型是曾为康熙行宫的江宁织造署,而不是北平城内的恭王府。” ——见赵冈《北平恭王府是大观园吗?》1971年5月1日。台北《台北杂志》复刊第四卷第十一期。 (七)黄葆芳——虚构及园庭布置专家说。 “根据虚构,在南,在北,三个论点,我同意第一点的见解……曹雪芹不止样样当行出色,想不到还是个具有高度才能的园庭布置专家。……雪芹在当时能冲破旧的传统习惯,大胆地作出革命性的更改。……你能说:雪芹除了文学的成就之外,不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庭园布置家吗?” ——见黄葆芳:《大观园的布置》,1971年1月1日新加坡《南洋商报》。 原载:《四海红楼》 原载:《四海红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