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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平儿的地位和作用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
    《红楼梦》里的许多人物,象构成机体的个别细胞那样,他们的存在是以别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互相斗争也互相依赖。因此,谁要企图把某一个人物从整体中抽出来,作个别人物的评价,困难不小。即使我把凤姐形象当作评价的重点,也不能不相应地介绍一些与她密切联系的人物。
    在小说里或读者中,平儿不象袭人那样不得人心。有些爱平儿的读者,简直爱到近于崇拜的程度,“俏平儿”成了“圣平儿”。上一世纪出现的《平儿赞》说:“求全人于《红楼梦》,其维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欤,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1]
    无独有偶,清代另一位论者的《红楼梦广义》,与《平儿赞》的论断相互呼应。它说:“平儿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市恩,不辞劳怨,有古名臣事君之风。”[2]
     读了这么热情的《平儿赞》,对照《红楼梦》有关平儿的情节,不能否认平儿赞立论的正确部分,赞者确实道出了封建社会中主与奴、君与臣的关系中的一个方面,可惜因为赞者是从封建主义的君臣、主奴的所谓大义立场出发的,所以其基本论点很成问题。正如鲁迅对金圣叹的书评的批判,“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3]论者把平儿捧得那 么高,捧成善处忌主的“全人”、“名臣”,这岂不太绝对了吗?这不只不符合小说中的平儿的实际状况,也相应地把论者所要抨击的忌主——凤姐的丑恶面貌掩饰起来了。
     这种“名臣”论和“全人”论,不大有实事求是之意,颇有点哗众取宠之风。与其说这些评论是认真研究平儿与凤姐的关系得出的结论,不如说是基于论者某种先有的既定见地,从而借题发挥,把主观意见强加于客观对象的判断。
     看来,不论是在封建时代,还是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平儿都能找到自己的拥护者。据说林彪之流就特别欣赏平儿,要画家 把平儿画成画,以期与之朝夕与共。俗话说:“一个虱子顶不起一床铺盖”,要闯码头就得结个帮口。既然林彪一心要篡党:夺权,岂可不给自己物色一批党羽。了解林彪之流欣赏平儿的原因,对于了解凤姐与平儿的关系,了解平儿是何等样人,是有些帮助的。
     小说的情节表明,平儿似乎很得人心。个性不同的人物,从不同角度着眼,普遍欣赏平儿。宝玉不忘平儿之色,李纨不忘平儿之能,兴儿不忘平儿之恩且惠,……凤姐不忘平儿这一切,而是利用平儿的这一切,为她的统治效力。看来兴儿对平儿的评价,较之“名臣”论或“全人”论要全面一些。他既夸“平姑娘为人很好”,感激她“背着奶奶常做些个好事”,又没有搞好就一切皆好、绝对好的形而上学。他不否认平儿“和奶奶一气”,“一味忠心赤胆服侍他”,可见这小子没有掩饰平儿为人的主导方面。
     平儿与凤姐究竟应当说是什么关系?不首先弄清这一点,对于平儿是否值得称赞的问题,不能作出合乎实际的判断。平儿与凤姐之间,早就建立了陪嫁的丫头与出嫁的小姐的关系。后来,有小姨娘与正经奶奶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统治机构中的奴才与主子的关系。李纨和平儿在一起玩耍,从平儿身上摸到硬东西——钥匙——而说的笑话,对平儿与凤姐的关系,作了比喻生动的概括。
     ……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
    二 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凤姐生气抱怨过平儿:“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这不足以说明凤姐对平儿的基本态度,也不足以说明平儿对凤姐的实际作用。许多情节表明,平儿不是跟着主子脚后跟转的摆设。倘若把凤姐比作一个女王,平儿够得上是兼管秘书、财务、交际、参谋、情报……各方面的大臣。虽然不一定算什么“名臣”,也算得是“全才”了。春燕娘在怡红院闹事那回,袭人等要叫平儿来出头处理,说“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的确,平儿之于凤姐,堪称“不辞劳怨”的代理人。
    尽管平儿“和奶奶一气”,却不是唯命是从的废物。平儿当面一贯尊重凤姐,甚至姐妹般地互相爱怜,背着凤姐也称颂凤姐,怜悯凤姐,替凤姐辩护。但有时也当面背面抱怨凤姐,用软的方式和凤姐的安排顶撞,拒不执行凤姐的决策。一向唯恐落人褒贬的凤姐,虽然打骂过平儿,这不是因为平儿对她不驯顺,而是出于误会,是自己性急,是迁怒于人。凤姐对待平儿从来不象器量狭小的雍正皇帝,连自己的忠实爪矛都不信任。平儿在凤姐与贾琏的矛盾之间,基本上站在凤姐一边。虽然有时也欺瞒凤姐而替贾琏保密,但她的出发点为的是调和矛盾,保持一房的安宁。凤姐谈不上什么“明主”,但她有时也采纳平儿的忠告,这是这个女人不太愚蠢的方面。
    对奴隶,平儿的确“背着奶奶常做些个好事”。迎春乳母偷当小姐的累金凤。,事发之后,她儿媳哀求平儿:“姑娘好歹口内多超生”。平儿答应“趁早去赎了来交给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结果说话算话,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平儿当着凤姐,也“常做些个好事”。凤姐要把柳家的打了开革,平儿劝阻,凤姐接受了平儿“得放手时须放手”的忠告。然而平姑娘对奴隶的同情、安慰和援救,对奶奶的统治来说,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
    不知道是事先与凤姐有了秘密的协议,还是完全自作主张,平儿竟然未经凤姐许可就要把凤姐的衣裳送给邢岫烟。对平儿这一先斩后奏般的作为,凤姐是心领神会的,并不真正抱怨平儿越权。她当着众家人媳妇,笑着说: “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凤姐这活一出口,立即调动出一片恭维之声:“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在这些恭维凤姐的话里,仿佛还说,奶奶对我们也这样不小器些吧?婆子媳妇是否真是这么功利主义,且不去管它。反正凤姐听了这些话之后,引起了进一步自己恭维了自己,同时也表扬了平儿的灵感,说:
    所有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这话言外之意是:素日以为我小器的,是一分也不知道我的心的。还有:凤姐认为平儿知道她的心,是否包含吃小亏占大便宜的意思呢?读者知道,邢岫烟是凤姐姑姑家未来的成员,宝钗堂弟薛蝌的未婚媳妇,也是凤姐的“正经婆婆”邢夫人的内侄女儿。平儿自作主张,代表凤姐赠衣给邢岫烟,其作用不只是在收买在场的众人之心,也是在收买不在场的薛家和贾府上下的人之心。这还可能引起疑问:这是不是凤姐对她那素日不关心内侄女儿的“正经婆婆”的一种政治攻势?如果是,平姑娘在这一次攻势中,恰好扮演了给刘智远打天下送盔甲的瓜精的角色。不论如何,平儿有时不那么顺从主子,正是为了真正顺从主子;平儿对下人做些好事,正是为了给主子做些好事;平儿手肘子往外弯,效果上正是为了往内弯;不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的读者,不是以反动统治者的利益为重的读者,即使鼓掌不只是一种习惯、甚至好象一种本能,对平儿这样的“全’人”或“名臣”,可能向她鼓掌叫好吗?
    三 我可怜的是他
    奴才对奴隶,不都是板着一副发青面孔的。特种奴才平儿和一般奴才周瑞家的,对待奴隶的方式就不一样。我不赞成“全人”论和“名臣”论,不是要把平儿说得和周瑞家的一模一样。作者对平儿,不象对周瑞家的那么憎恶,这是事实。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着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他”,她却和该班的婆子不睦。贾母生日,她一听小丫头说起该班婆子不听尤氏“吹灯关门”的吩咐,且出言不逊,她就飞快跑到园里找尤氏。好象捡到了邀功的好机会,又好象故意向众人作宣传,一边跑一边说:、
    
    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且打给他们几个耳瓜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账。
    后来,她又把这事向凤姐报告,说“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们,时常我们合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一经凤姐发话,她就一面向林之孝家传话,“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这样一来,激化了邢夫人和凤姐的矛盾,引起一场风波,反而使她自己主子倒楣。周瑞家的与平儿一样维护凤姐的利益,但她常常忽略自己的身分,往往把自己看得比别的仆妇
    高级,出主意远不及平儿会看风势,会料后果,会掌火候。她这回“贴反了门神”,给主子帮了倒忙。
    平儿最出名的好事,是“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本来,凤姐决定,把五儿母子各打四十大板一个撵走,一个“或卖或配人”。平儿没有执行凤姐决定。第二天,凤姐还要“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细细的追求”,逼供。平儿劝阻:
    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到罢了。
    平儿这些话说得很有个性,也很有典型意义。这些话所体现的处世之道,对于滥用权力的凤姐,不只很有好处,对凤姐也很有说服力。接受平儿劝告的凤姐,立即改变态度,说:“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联系平儿向凤姐隐瞒坠儿偷了虾须镯,同意宝玉替丫头瞒赃等情节,更容易理解平儿这一席话的基本内容对谁最有利。究竟平儿替丫头们“常做些个好事”,主要是为奴隶还是为主子的利益着想,不是难以理解的问题。平儿保护怡红院那个小丫头坠儿,主要为的是保住宝玉袭人的脸面,也为了免得老太太因此生气。宝玉甘心给丫头彩云担不是,为的是丫头们免受折磨;平儿同意宝玉保护彩云,因为彩云是探春母亲的丫头,保护彩云就是保护探春。关于这,平儿的真实动机如何,她自己说得很明白:
    这也到是小事。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稠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
    这正如她把对于五儿的处置看成“小事”,不去在刚刚进了药歇下的主子耳边“絮叨”一样,在为谁这一原则问题上,平儿的态度并不含糊。平儿不是总搞折中主义的,她对“大事”与“小事”分别得十分清楚。不过,她用以区别事情大小的标准,主要是以主子的利益为第一,而不是以奴隶的利益为第一的。平儿不象张牙舞爪的周瑞家的那么讨人厌恶。但她的立足点如何,不是很难理解的吧?
    四 倒象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
    大字不识的平儿,似乎接受了“恭则不侮,宽则得众”的治人原则与处世之道。她和丫头们、奶奶小姐们都打得火热,没有人背地里说过她“在王驾下愿王兴,愿壬倒灶好翻身”之类的坏话。不过她的主子凤姐确实难缠,平儿不只一次受了凤姐无端的侮辱。凤姐受了秋桐的挑拨,为尤二姐的事痛骂平儿,“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这当然不公平,小花巷的秘密情报,不是这个“拿耗子”的“猫”提供给她的吗? 怎么可以抱怨平儿“倒咬鸡”呢?
    平儿这个为凤姐看家细心的“猫”,不象周瑞家的那样粗心的“狗”。她和契诃夫短篇小说里的那条狗——泥鳅相比较,实在不太聪明,[4]但她同样不放松显示自己的成风的机会。周瑞家的对待不幸的司棋的态度,与平儿对待五儿的态度,对比得很鲜明。周瑞家的这条“狗”,押送司棋时的架式,很象“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吆喝几声”的“二丑”[5] 难怪宝玉说她“比男人更可杀”。平儿没有“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那样的平等观念,却不象周瑞家的这幺仗势凌人。当她吩咐管家婆子释放五儿时,宣传了“退后一步自然宽”的处世哲学和治家原则:
    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平儿对人何尝是一味温和的。平儿对奴隶的统治,与凤姐的区别仅仅在于,她是“以宽济猛”,以宽为主,而不象凤姐那样以猛为主。奴隶畏惧凤姐,但他们就不畏惧平儿吗?春燕娘闹事,不服怡红院大丫头们的“体统权势”,袭人麝月命人去请平儿来“管一管”这个“不知王法”的婆子,众人那些话表明,平儿不是一点不可怕的。
    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王法”的人们说这些话,不是故意说来吓那“不知王法”的婆子的。把这些话当做作者对平儿在贾府中的地位和作用的间接描写来读,有助于认识这把“钥匙”的分量。当时,平姑娘有事没有亲自前来,却让小丫头传达了她的命令:
    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一向温和的平儿在这种关系“规矩”的关键时刻,凤姐般的威风也使出来了。要不是宝玉出头劝阻,这“不知王法”的婆子,恐怕要在平儿决策之下,尝尝贾府的“王法”的厉害了。那么,这是不是曹雪芹写作态度马虎,形成了平儿性格不统一的缺点?她下的这么一道撵人和打人的命令,和她那“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原则不是对立的吗?不。维持怡红院的秩序是她的职责,为主子服务是她的最高原则,何时应该宽,何时应该猛,要看情况而定。不论是平儿痛骂贾雨村这个“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还是平儿痛骂贾瑞这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她憎恶丑恶的一切言行,基本上是向着她的主子,以凤姐利益为重的。当然,奴才与主子的结合也有条件,那就是奴才的利益与主子的利益的统一。平儿同意宝玉不追究失窃问题,却坚持原则,对袭人说,“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业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既然主张“小事化无”,为什么还要来这一手呢?她提出来的理由既和贾府的统治有关,也和她作为“二主子”的“脸面”有关。她说;
    不然,……倒象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
    平儿这么说话,内容形式都有点凤姐说话的意味:她那“以宽济猛”的原则,不是一成不变,到处都一样的。
    五 未必得干休
    平儿这个形象是生动的,不是好人或坏人的简单的符号;何况读者对好人坏人有不同的政治标准,有不同的认识方法;因而读者对平儿的判断,不能避免分歧和对立。至于作者,是不是把平儿当成坏人来写的,这就更难说。读不到作者的创作经验谈,要认识作者的态度和方法,只能从形象本身去探索。
    正如晴雯形象不简单一样,平儿形象也不简单。宝玉喜欢她的俏,为她嫁给贾琏而抱不平,这能否作为判断平儿也是一个“全人”的根据?不能。正如不能因为宝玉或晴雯,身上具有不少消极因素就否认他们是作者基本欣赏的人物那样,尽管平儿确有逗入喜欢的特点,却不能因此说她是墙头茅草般的所谓中间人物。当然,平儿至少不是凤姐那样的大奸大恶,但是从阶级关系看平儿,这就无法把她从“凤党”中完全划分出来。
    列宁说过:“奴才的地位使奴才必须把一点点爱人民的行为同百般顺从主子和维护主子利益的行为结合起来,这必然使作为社会典型的奴才是虚伪的。”[6]尽管平儿有时也爱奴隶,背地里“常做些个好事”,但她那做好事的行为,和她百般顺从凤姐,维护封建统治的目的并不矛盾。我不把她看成周瑞糊的一样的奴才,但,她应该算作一个个性不同的典型的奴才。不管她是否承认,她对鸳鸯等奴隶的好心,本质上是虚伪的。她不过是给奴隶兴儿等人造成得救的幻想的一朵假花。
    当然不能否认各种奴才的差别。平儿不象周瑞家的对司棋的遭遇那样漠不关心,“墙倒众人推”。相反,她对鸳鸯那难堪的处境满腔同情。问题在于,她对凤姐这样的主子,也很关心也很同情。她抱怨凤姐,在于凤姐不理会她那好心的劝告,还要“恃强羞说病”。把平儿对凤姐与对鸳鸯的爱护作一对比,有助于认识平儿这样的社会典型。
    凤姐病重时平儿和鸳鸯有一段对话,那些话既反映了凤姐精神面貌的一贯与变化,也表现了平儿在如何适应当前变化了的贾府形势的问题方面和凤姐态度的分歧。平儿主张只管保养身体,要凤姐把邢夫人和凤姐的矛盾等问题看淡些。她这种关心虽然无济于事,但却可以看出她和凤姐的分歧,不过是奴才无微不至地替主子操心的表现。
    平儿对鸳鸯所面临的困难,在对策上与鸳鸯自己的看法也有分歧。这分歧,也是平儿替鸳鸯的困难操心的表现。在怎样克服困难这一点上,鸳鸯虽也想不出很好的对策,但她对抗邢夫人、贾赦的压迫的决心,却从没动摇过。所以她对平儿说,“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不去当然完不了,但她不惜拚命,绝不妥协。平儿的态度恰恰相反。她对鸳鸯说的关心话,很象是在劝告鸳鸯向地主阶级的压迫投降。至少,在客观上她成了替贾赦之流着想的劝降的说客。
    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使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平儿和袭人一样,替鸳鸯担心的.不是给年轻的主子当小老婆,而是给贾赦这样的老头子当小老婆。平儿和袭人一起开鸳鸯的玩笑,就暴露了她们那小老婆与准小老婆的思想。平儿对鸳鸯所说,“你不去,未必得干休”,“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这些话相当于“迟痛不如早痛”。它的意义几乎是在明说:你还是现在就屈服了为好。平儿对好朋友的关心,帮不了受害者的忙。她这些给鸳鸯帮忙的话足以证明,为什么《红楼梦》是反映阶级关系的复杂性的伟大作品。不论作者的主观意图怎样,至少在客观作用上,平儿对鸳鸯事件是以促使鸳鸯投降的姿态出现的。假定说作者歌颂鸳鸯的顽强是这回书的主题,那么平儿在这场斗争中,她的态度对谁有利是很明显的,用被剥削阶级的政治标准来衡量,应当说平儿不是反封建的正面的社会典型。
    六 今儿还遭涂毒
    我以为应当从阶级关系方面认识平儿,并不否认平儿的确有使人同情的方面。“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里的宝玉。“忽义思及贾琏唯知以淫乐悦己……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竞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涂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宝玉那“竟能周全妥贴”的说法,虽是“全人”论“名臣”论的始作俑者,但他的感慨却主要在于“今儿还遭涂毒”。这也许代表着作者同情平儿的一面吧?作者塑造平儿的形象,也是并非绝对化的。平儿曾对尤二姐深表同情,她说丫头们,“你们就只配那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余了。‘墙倒众人推’。”当丫头们去“可怜”尤二姐的时候,她已经“死在炕上”了,平儿见了“不禁大哭”。不知平儿那“没人心的”话骂的是谁,但从平儿这一骂一哭,似乎也可以看出这个依狼伴虎、度日如履薄冰的孤女内心那难言的痛苦。
    平儿在贾府的地位有两重性:既是小老婆又是大丫头。平儿的性格也有两重性:既维护地主阶级利益,有时又同情小厮和丫头。平儿作为当家奶奶凤姐的助手或配角,也有对立统一的两重性:她维护主子的利益,和凤姐的见解相统一,是两人关系中的主导方面;有时她同情丫头小厮,和凤姐的作风相对立,是两人关系中的从属方面。从一定意义看,平儿也可算是地主婆凤姐的影子。如果她真能扶正而代替凤姐当家,在明天她将演出些什么好戏呢?
    平儿作为一个小老婆,她不象赵姨娘那样窝囊,不象袭人那样扭捏,而是坦坦然地心安理得的。平儿作为大丫头,她不象鸳鸯、晴雯以至司棋那样有出身阶级的骨气。平儿作为凤姐的配角,远比愁容骑士吉诃德的随从桑哥忠实。
    平儿和凤姐各有其鲜明的个性,但平儿有不少和凤姐相似之处。只说随机应变这一点吧,我们也能从平儿身上看到凤姐的影子。她受凤姐的支使。在探春等人面前耍花招,虽不免为宝钗所看出,却终究不失为一个机灵人物。“软语救贾琏”那回,平儿耍了个“软索能套猛虎”的把戏。她替贾琏打掩护,隐瞒贾琏的秘密——多姑娘那一绺头发,机灵得把机灵的凤姐都瞒过了。
    如何在凤姐与贾琏的矛盾的夹缝里过日子,平儿那随机应变的办法表明,这个配角绝不比凤姐愚蠢。作者没有为了突出凤姐的聪明而故意把平儿写得很愚蠢,这是作者并不愚蠢的表现。曹雪芹写主角凤姐的能耐,不抹煞配角平儿的能耐,这并不有损于凤姐的能耐。与其说这是为了衬托凤姐能耐,不如说是作者不把艺术手段看得高于一切,而是按照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来写小说的吧?平儿与凤姐的个性都很鲜明,然而这两个不同的社会典型,相辅相成,在共性方面互相照应着以至互相补充着,这不是《红楼梦》的缺点。
    再说一次:关于如何统治奴隶的问题,平儿和凤姐有不同的手段和方法,但这“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平儿做些好事的行为,也象替反动阶级服务的假社会主义,其本质是“毒辣的皮鞭和枪弹的甜蜜的补充”[7]。平儿与凤姐在“玫瑰露”事件中的表现,不论她是否自觉,都不是为了削弱而是为了巩固封建统治。在艺术形式方面,如果曹雪芹把平儿写成一个任凭凤姐支使的果木头,这就不只削弱了平儿的性格的生动性、真实性,也无补于主角凤姐性格的鲜明或突出。正如司棋虽然向迎春哀求,求迎春“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但无损于她后来壮烈地死去一样,平儿和凤姐的矛盾冲突,也改变不了她那奴才的本性。平儿形象的矛盾性,对子绝对化的创作方法——“突出”某些人物而丑化另一些人物的方法——来说,也应当有镜子般的作用吧?
    七 也没打重
    “全人”论和“名臣”论,作为平儿的政治评价可能是在借题发挥,但它基本上是荒谬的,它没有说出这一人物形象的特殊性。平儿形象的丰富性生动性表明,曹雪芹不是为了把倒么“全人”之类的概念演绎一番。也不单纯是为了给凤姐作陪衬,才着力写平儿的温顺。
    现代关于《红楼梦》中的风格有这样的论断:“虽贬,何尝是无情的揭发。”这种论断好象很机智,可惜同样不符合小说的实际。《红楼梦》作者对平儿贬得是否无情,不在于表面化的夸张,而在于形象本身的真实感。鲁迅委婉地批评画家片面看问题的夸张手法,说“阿Q的像,在我的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点,在我们那里有这么凶相的人物,就可以吃闲饭,不必给人家做工了.赵太爷可如此”[8]。曹雪芹塑造平儿形象,没有用鲁迅所批判的这种手法。平儿作为曹雪芹所批判的对象,始终没有把人物个性消融在原则里。在“凤姐泼醋”那回书里,平儿作为凤姐百依百顺的奴才,遭到凤姐侮辱之后所持的态度,是我们认识平儿奴性到了什么程度的重要根据,是认识作者对于平儿的奴性所持态度的重要情节,也是曹雪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优越性所在——因为人物形象始终是特殊点鲜明的。
    平儿无辜挨了凤姐的打骂,感到深受委屈,事后还向对她表示关心的袭人发过牢骚,说“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奴性十足的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
    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了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还有我们那胡涂爷,倒打我。
    平儿把挨打骂的原因归结到鲍二家的身上,至多也只是让贾琏分摊一点不是,而完全不计较“二奶奶”对她的侮辱,这种认识是够奴性的。“二奶奶倒没说的”,这句话当然不是平儿的由衷之言,事情过了好久之后,平儿不是还在二奶奶跟前流露过怨气吗?[9]不过抱怨归抱怨,这无损于平儿奴性的完整性。凤姐奉贾母之命安慰平儿,平儿忙上来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真该死,乱检讨。无辜受辱反而说是自己的过错。平儿就这样成为“不使气,不恃宠”,有“事君之风”的“名臣”,“名臣”好当得很。凤姐看见平儿这么温顺,“又是惭愧。又是心酸”,把平儿拉起来,自己“落下泪来”。“有名臣事君之风”的平儿,用这么动人的话报答“忌主”的恩情:
     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
    鲍二家的“那淫妇”经不起羞辱的考验,早已上吊死了.她一定没有想到,死后还要给讨好主子的平儿作垫脚石。鲍二家的上吊使凤姐心中不安,但却不忽略对平儿的和解。凤姐再次向平儿赔不是,说“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必抱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虽不否认挨了打,却偏要反过来安慰她的主子,说“也没打重”。平儿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挨打是小事,既然打得不重,奶奶何必计较呢?这些描写对于凤姐以及平儿来说,是褒是贬,有情无情,难道还应当加上唯恐读者误会的声明吗?
    我这样贬平儿,未必符合作者原意,——因为作者几乎对所有的人物,都不作兴搞简单化的。不过不能忽视,在作者所塑造的李纨的谈话里比兴地很生动地把平儿说成是琏二“奶奶的一把总钥匙”,看来这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对平儿的判断。
    [1]涂瀛:《红楼梦论赞》,《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128页。
    [2]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124页。
    [3] 鲁迅:《谈金圣叹》,《鲁迅全集》第5卷,第121页。
    [4]《万卡》里有这样的描绘:“这条泥鳅倒是异常恭顺亲热的,不论见着自家人还是见着外人,一概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瞧着,然而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顺温和后面,隐藏着极其狡猾的险恶。任凭那条狗也不如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悄悄溜到人的身旁,在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冷藏室里去,或者偷农民的鸡吃……”
    [5] 鲁迅:《二丑艺术》,《鲁迅全集》第5卷,第248页。
    [6]列宁:《奴才气》,《列宁全集》第29卷,第495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l卷,第279页。
    [8]鲁迅:《致列岘》,《鲁迅书信集》第106l页。
    [9]《红楼梦》第五十五回,凤姐怪平儿回话满嘴“你、我”,平儿说:“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
    原载:《论凤姐》第十三章
    
    原载:《论凤姐》第十三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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