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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脚掉下去的——宝钗与凤姐性格的同异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到底嘴太直了
     议论凤姐而拉宝钗作陪客,是否辱没了在贾府“大得下人之心”的宝钗?不能否认,作者对宝钗的态度,和对凤姐的态度大有差别。但从宝钗和凤姐的整个形象来看,她们之间虽有许多显著差别,但是在为谁的利益着想这样的根本问题方面,却没有美与丑等根本性的对立。在贾府,宝钗得人心,凤姐不得人心,这当然也是一种差别。但这也只能说明宝钗和凤姐的地位和作用不同,而不能说明她们在政治上思想上感情上有根本性的对立。这两个贵族地主阶级的典型人物的差别和联系,向我们提供了艺术创作的可贵的借鉴:塑造同一阶级的典型人物,可以而且应当是多种多样的。凤姐与宝钗的共性是通过个性表现出来的,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什么叫典型化的创作法。
     “人心”也有阶级性。宝钗在贾府得人心,并不表明她的灵魂比凤姐高尚和美好得多。宝钗逗人喜欢的特点不是单一的,喜欢她的人们也各自有不同的着眼点。宝玉钦佩她的博
    学,喜欢她那令人着迷的手臂,以及她那为黛玉所缺少的某些长处,却不喜欢她那为黛玉所憎恶的处世哲学。黛玉曾经佩服过宝钗,却不崇拜她那为自己所不齿的某些特点。“不希罕那功名”的宝玉,惋惜宝钗竟也希罕那功名:“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贾母既喜欢凤姐,也喜欢宝钗,虽是从两人不同的特点着眼的,而两人不同的特点仍有共性。贾母听湘云说宝钗帮她预备了螃蟹宴,便夸奖宝钗: “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贾母所夸奖的“细致”,难道和凤姐那引起贾母欣赏的某些特点之间,没有某些相似之处吗?宝钗帮助湘云作东请吃蟹的言行,她那“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的主张,总不免使人联想起凤姐打发回家探母的袭人时的言行。《红楼梦》中有关宝钗的情节表明,喜欢宝钗的研究者否认袭人、凤姐、王夫人“是宝钗—党的人”的论点,未必就和曹雪芹对宝钗的态度相符合。宝钗猜测元妃的灯谜,诡称黛玉来过滴翠亭,掩饰邢岫烟典当衣裳,诬蔑金钏投井是自行失脚落水,……这一切描写至少不能说明,作者是百分之百地欣赏宝钗的,但也不能因此断言作者完全把宝钗从“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凤姐“一党”中彻底分化出来。
     宝钗和凤姐的社会地位、生活经历、文化教养、艺术趣味……不大相同,.两人性格有不可互相调换,不会彼此混淆的特殊点。硬说宝钗是凤姐“一党”当然不对。但是这种差别是相对的,她们在维护四大家族的利益等等根本问题上的一致性是绝对的。在凤姐眼里,宝钗也是一个善于迷惑别人的利己主义者:“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种评判基本上符合宝钗性格。可喜的是,曹雪芹并没有把宝钗写成一个真正的哑巴,此人有时对仿佛不关己事也会开口的。比如,宝钗听了湘云半开玩笑地叮咛初来贾府、很得贾母欢心的薛宝琴,说“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之后,宝钗情不自禁,夸奖和教导湘云时,既表现了宝钗对湘云的欣赏,也表现了宝钗欣赏她自己的见识。
     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湘云的嘴直与宝钗的“罕言寡语”成为对比,而且在宝钗看来,湘云的直,是一种不利于处世的弱点。不过,宝钗并不就是一个贾雨村般的老奸巨滑之徒。在宝钗的“瞻前顾后”里,给人一种不够老练之感。当她这样说了直话以后,立即觉得这话说得太直,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转移话题以补漏洞:“我们这琴儿,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她作亲妹妹罢了。”她在转换了话题的谈话里,仍然自然地流露出她对自己的夸奖。她对湘云的评价或转换话题,也是她的“细致”或“精细”的一种表现。“不干己事不张口”的宝钗,这么既要“张口”又要使人感到她“没心”。尽管与凤姐在表现形态上大不相同,她那深细的心机却是不亚于凤姐的。因而说在贾府得人心的宝钗,不免是凤姐的“一党”,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二 遇见蛇咬一口
    尽管动机与效果不能等同,但宝钗和凤姐一样,常常把个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欣赏自己的精细,是她俩的一种共性。不同的是凤姐惯于卖弄自己的精细,宝钗经常掩饰自己的精细。宝钗对于黛玉的态度,可说是在实践她那“小心没过逾的”主张。为了自己避嫌,既要防止黛玉多心,又要对黛玉表示亲切关怀,这是够“有心”的。只消比较一点琐细的事例,就可看出她比凤姐更加小心的个性来。
     邢夫人遵照贾母如何招待她侄女儿的吩咐,便将邢岫烟交给凤姐。“有心”的凤姐,把岫烟安排在邢夫人的女儿迎春的屋里:“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宝钗之于黛玉,和凤姐之于岫烟相比较,并不是“无心”的。宝钗和迎春姐妹、凤姐妯娌、香菱以及众丫头在园内玩耍,迎春不见黛玉,说“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要大家等着,“我去闹了他来。”她到了潇湘馆,见宝玉走去了,立刻改变了主意。她想:
    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怕宝玉不便。二则恐黛玉嫌疑。罢了,到是回来的妙。
    为了避嫌疑,她没有进潇湘馆。接着,也是为了避嫌疑,竟然变相地咬了黛玉一口。她刚要返回去寻找众姐妹,见一对团扇般大的玉色蝴蝶,于是玩开了扑蝶的游戏。她蹑手蹑脚,追逐蝴蝶。直追到滴翠亭。忽闻亭内私语,她便在亭外偷听,听得正带劲时,忽闻亭内惊醒语:“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宝钗怕里面的小红与坠儿开了窗格看见她,怕她们知道了她听了她们的隐私,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生出事来。干她不利。但又躲不及,于是在窗格子打开时,故意放重脚步,迎上去,笑着叫“颦儿”还装不注意小红坠儿的惊恐,反问她们:“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说她没有看见林姑娘,宝钗却说:
     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我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到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故意进亭内了一寻,抽身就走。)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宝钗窃听私语,却又嫁祸于人。此时的黛玉,还不知道自己“遇见蛇咬一口”。红玉说: “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到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小红在后卅回书里,应该有所“作为”,高鹗续书忽视了这个人物的作用,已是公认的漏洞。此处宝钗挑起小红对黛玉的猜忌,宝钗的谎言在后卅回里的影响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不论如何,宝钗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竞自背地里咬黛玉一口的行为,和凤姐在坑害尤二姐之前, “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拉出来遮饰”的思想准备有不同的过程和不同的结果。论方式,宝钗不过是所谓情急智生,信手拈来的,而凤姐,却是所谓深谋远虑,成竹在胸的。但论她俩为人的诡谲,凤姐的“借剑杀人”,不见得比宝钗的“金蝉脱壳”高明多少。
     宝玉对湘云说过,孔子与阳货同貌不同名,蔺相如与司马相如同名不同姓。宝玉这话强调的是差别。宝钗和凤姐既不同姓也不同名,她们之间基本上没有善恶美丑的区别。宝钗和凤姐对宝玉的认识,异曲同工。凤姐在平儿面前,说宝玉“不是这里头的货”,宝钗当众开玩笑说宝玉是“富贵闲人”。两人的说法不同,却同样是嘲笑宝玉没有出息。而自以为很有出息的凤姐和宝钗,她们的议论和说笑话,都是对于比她们崇高的宝玉的一种非议,但是这较之凤姐对尤二姐,较之宝钗对林黛玉,从她们自己丑恶灵魂的暴露来说,却又轻微得多。韩非认为: “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1]这话可以用来说明曹雪芹怎样揭露宝钗精神世界的创作方法。描写宝钗的不入潇湘馆和滴翠亭的“金蝉脱壳”,能说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态度完全是肯定的吗?钗黛合一论等判断,在客观上难道不是对作者的本意的歪曲吗?.
    三 送我上青云
    当然,曹雪芹有欣赏宝钗的一面。《红楼梦》的确每每钗黛并提。但从她们的整个形象来看,并不是某些论者所谓的什么“兼美”。第五回一开始,就有钗黛对比的描述: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这一段描述中的“随分从时”,实在不象是对宝钗的歌颂。至于“行为豁达”和“浑然不觉”,也未必定是作者对宝钗的肯定。综合宝钗不入潇湘馆和“金蝉脱壳”的描写,来谈“品格端方”等等褒词,可以当成作品中其他人物对宝钗的印象来认识,却不等于作者是在用不偏不倚的态度对待钗黛二人。“大得下人之心”的宝钗,也能得贾母之心,却不能象黛玉那样得宝玉之心。太虚幻境作为宝玉的心理描写,也有钗黛并提之处。宝玉看见那个仙姬,认为“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虽说这是钗黛二人并提,却不是一视同仁的。宝玉那《南华经》的读后感,所谓“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更加可以看出宝玉心目中的钗黛的差别。《红楼梦》有时描写宝钗仿佛也能得宝玉之心,宝玉等人在元妃驾前做诗,以熟悉典故自居的宝钗,拿不熟悉“绿蜡”一词出处的宝玉来开玩笑,宝玉不只没有反感,而且佩服宝钗的学识广博。当时宝钗说:
     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
     宝钗开起玩笑来,比凤姐文雅得多。但这样的玩笑恰恰是她那“也学的钓名沽誉……”的俗气之所在,也就是她自己那往上爬的“理想”的自然流露。虽然宝钗有时也喜欢宝玉,硬说宝钗阴谋夺取宝二奶奶的宝座的论断未必确切,但不论如何,作者往往在很平常的现象描写里,揭露了“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的浊物态度。我也不认为作者把宝钗完全看做凤姐般的人物,但作者对她的褒贬并不含糊。
     就诗词艺术来说,宝钗的一些见解,凤姐是不懂的。而宝钗的创作实践所流露出来的感情和思想,却体现着与凤姐一致的性格。宝钗称赞黛玉诗作“命意新奇,别开生面”。还说:
    “作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宝钗还对湘云说过:“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她认为“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这种反对因袭前人的论断,它本身似乎无可非议。不过联系宝钗的诗作,例如《柳絮词》来看,艺术形式并不十分陈旧,其立意却并不新。和她所不齿的凤姐那样“一概是市俗取笑”,在思想品格上没有根本性质的差别。
     宝钗的名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命意,较之黛玉咏红拂的“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的命意,怎么可能“兼美”?把黛玉咏柳絮的“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或“嫁与东风春不管;凭你去,忍淹留”的词句,与宝钗那“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的词句相比较,至少可以看出宝钗与黛玉的为人,有做作与自然的差别。论艺术形式,凤姐虽不长干做诗填词,但她说起笑话来,并非“终是小家气”的。论思想内容,凤姐那些以银钱为话题的笑话的确“世俗”得很。但她和宝钗那“上青云”的思想,能说是有根本性质的差别吗?离开了名利,宝钗的“青云”就没有社会内容。关心当铺的利益而不关心救命恩人柳湘莲的宝钗,不比关心自己“体面”而不关心别人死活的凤姐高雅多少。
    四 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2]成序本的总评,宝钗和探春相提并论,不等于右探而左钗的什么流行的观念。总评说:“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宝钗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赠以‘识’字。‘敏’与‘识’合,何事不济?”
     看来这种看重回目用词的评价,未必了解作者的用词,究竟是对人物的赞美还是调侃。《红楼梦》的回目,往往在人名前冠上一个形容词,例如“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的“贤”字。多么富于概括性的回目,都不能体现某一回书的具体内容。回目用词不都是本回内容的核心,我们没有必要在“呆霸王”的“呆”字上, “冷郎君”的“冷”字上,“俏平儿”和“勇晴雯”的“俏”字和“勇”字上钻牛角尖。其他“慧紫鹃”、“慈姨妈”、“苦尤娘”、“酸凤姐”、“痴丫头”、“懦小姐”、“俏丫环”、“美优伶”、“老学士”、“痴公子”等等,不见得就是作者力图用一个字来概括人物性格,或表明自己对人物的态度的重要方式。虽然这些一个字的运用也和人物性格的特点有联系,却不能以为它是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全面概括。而且“识宝钗”或“贤袭人”的“识”字与“贤”字,未必就是作者当成褒词来用的。何况不少重要情节,在回目上是看不到的。不论如何,小说的正文比回目重要得多。
     宝钗和探春、平儿、李纨一起,商量管理花木的人选,平儿提出让宝钗的丫头莺儿的妈任职。宝钗故意表示不赞成平儿的推荐,反说平儿是故意捉弄她。接着,说话动机明确的宝钗,对自己的主张作了“观音菩萨驾云”般的解释:
    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到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她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的老人家。她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她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她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道,事又甚妥。
    宝钗她这些话,表现了性格的重要侧面和丰富的心理内容。宝钗反复表示反对用人唯亲,却紧紧抓住与自己有关的实际利益,既要使别人出头安插她的私人,又力图避免人们小看她自己。这样既可避免人们指责她有“私情儿”,又可使人们感激她的“私情儿”……。精细处不让凤姐。虽然宝钗还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比掌握贾府管理大权的凤姐儿要“干净”得多,但是两人的共性是存在的。从表面看,怕“连我也看小了”的宝钗,和怕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的凤姐一样,但她们怕丢面子的心理内容却不尽相同,尽管如此,这些心理内容所体现的她们对实际利益的考虑这一点却是共同的。因而可以说两人虽有显然不同的个性,不过,在维护已经没落的封建统治方面,其思想政治倾向却是一致的。
     宝钗的一席话,引起李纨、平儿很好的反应,认为她说得“是极”。只有探春这么说; “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脂砚斋对于探春这句话的批语是:“这是探春敏智过人处,此讽亦不可少。”脂评所指的讽刺对象,不是宝钗而是针对世人。但情节的客观性表明,似乎很难把宝钗排斥在“世人”之外。统治者搞“私情儿”而又能避免“有人说闲话”,就是说闲话也叫它“怨不到咱们身上”,这是某些“见利忘义”者的意经。宝钗的见识,不比“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凤姐的见识低了多少。脂评还把宝钗与凤姐作了比较,说: “宝钗比等,非与凤姐一样。此则随时俯仰,彼则逸才踰蹈也。”这谰说得颇有见地,但它不见得是从根本上区别了凤姐与宝钗的品质。损人利己的品质,表现形态可能以进攻为主,可能以防守为主,其实都是“世俗”的。
     所谓“逸才踰蹈”,大概是指凤姐的飞扬跋扈。所谓“随时俯仰”,大概是指宝钗见机行事。这对凤姐来说是贬,对宝钗来说是褒。中国有句古话,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完全相信脂砚斋的这种说法,虽可避免遭受薛宝钗拥护者的指责却难免和形而上学这种曾经很流行的看法合二为一。
    五 讲不起众人嫌我
     宝钗给读者的印象往往是朴实的,自然的。第八回描述宝玉眼中的宝钗,在容貌、服饰方面都不做作。“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这和第七回薛姨妈对王夫人说的话——“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相一致。接着有十六个字描述宝钗性格: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如果只从这样的描述来看,难免以为这是作者对宝钗的歌颂。如果这十六字真是作者在歌颂宝钗,那么,这岂不和“识宝钗小惠全大体”中的具体描写相冲突了吗?
     戚序本“‘敏’与‘识’合,何事不济。……”的评点,仿佛是认为作者在歌颂宝钗的“识”。这真所谓“世人目中,各有所取。”对宝钗的这种评价,看来是偏高的。情节本身表明,“大得下人之心”的宝钗,贯彻的是孔子“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3]的治人路线,难道她那假公济私的行为也值得肯定吗?尽管婆子们听了宝钗那一大篇演说,反应很好,却不能否认宝钗的伪善。
     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我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面。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午孝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 周全得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有势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用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又可以省无益之费,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
    把宝钗这篇演说,和凤姐治宁府时的演说对照起来读,可以看出两人性格的联系和区别。宝钗这些话,说得比凤姐谦虚得多。她没说过“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那种分明是威胁人的话。她不象凤姐那样以势压人,而是显得很有耐心,反复讲道理以说服人的。她反复讲的道理,着重于一个“利”字,但也不尽然。她为了动员婆子们守规矩,也象凤姐那样强调“老脸”或“体面”。她的话和凤姐那“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的威胁不同,却同样是一种毫不含糊的警告。宝钗一再提到王夫人怎样托她帮忙,声明自己并非为了“沽名钓誉”,因而“讲不起众人嫌我”。这不免使读者联想起凤姐说的, “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的话来。不过,宝钗的演说好象真是替婆子们的利益操心,所以众人听了“欢声鼎沸”。可是以后的情节表明,宝钗的“识”没有达到“全大体”的预期目的, “何事不济”的称赞话也就落了空。与其说“藏愚”与“守拙”是作者对宝钗的歌颂,不如说是对她那两面讨好人的特性的讥刺。
    六 偏偏的我又病了
    自称不“沽名钓誉”的宝钗,她那施政演说本身就是一种“沽名钓誉”的具体表现。不过比凤姐缺少权势,不得不装愚 的宝钗,不象凤姐的“沽名钓誉”表现得那么露骨,那么容易为人所看出。同是描写施政演说,作者把两人性格的差别写得多么鲜明。在“兴利除弊”这回书里的李纨自不必说了,即使同是有一定的积极性和才干的宝钗与探春,怎样治人与接受委 托的具体动机,都是很有差别的。刻画人物性格与叙述故事的要求密切结合的《红楼梦》,在宝钗的施政演说的描绘里再一次得到了出色的表现。
     “兴利除弊”在全书中的地位,与其说是为了表现裙钗齐家的努力,不如说是为了表现贾府的积弊难除。
     面对贾府无法改变的没落趋势,代替生病的凤姐管家的所谓“三驾马车”束手无策,无力消除贾府的“宿弊”,这不是宝钗等裙钗的罪过。不论如何,凤姐等人的性格再一次得到了生动的刻画。大观园出现了婆子们深夜聚赌饮酒之类的不规矩的现象,贾母听了探春关于大观园秧序混乱的汇报,立即指出“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凤姐见贾母如此说,便忙说:“偏偏的我又病了。”接着是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四个总管家务的媳妇,“当着贾母痛说了一顿”。这几句仿佛无关紧要的叙述,对凤姐性格也很有表现力。作者没有唠唠叨叨,叙述凤姐怎样申饬了众媳妇一顿。读者却会怀疑,为啥凤姐忙说“偏偏的我又病了”。而且为啥必须“当着贾母”申饬下人?联系凤姐其他一贯的表演,读者不难明白,这不仅为了表明贾府离开她就不行,也为了向贾母表示她虽病了,并非是对大观园秩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惯用“一掌两鸣法”说话的凤姐,她那“偏偏的我又病了”和她当着贾母申饬总管媳妇,效果是既开脱了自己的责任,也“褒贬”了代她理家的妯娌姐妹。凤姐的这些表演说明,她和在滴翠亭保护了自己也打击了黛玉的宝钗一样,都是一些“太聪明”的角色。
     附带指出,曹雪芹写人物的动机与行为,不作兴象某些历史演义小说那样,写人物用心计,就是“眉头一皱”、“眼珠一转”那样笨拙,而是写人物似乎是在不假思索的情形下,就能作出一定的对策。这是合乎常情的。谁能事事都预先作了理性思考才行动呢?凤姐那“一掌两鸣法”的运用,能够这么得心应手的原因,在于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已经成为她的本能。面宝钗呢,她向婆子们所做的声明,不管她是否有意想着这话会怎样传到亲姨妈耳里,从而增加姨妈对自己的欣赏,但她说给婆子们听的那些话,分明包含着说给王夫人听的真实动机。
     王夫人没有和当家的探春、李纨、宝钗商量,就决定抄检大观园。作者没有直接指出宝钗当家是否失败,情节却表明宝钗的演说后来成了空话。作者似乎在和读者捉迷藏,只写宝钗“避嫌隙”而借母亲生病为由搬出大观园,没有写宝钗是否埋怨婆子们既没有“循规蹈矩”,也没有给她自己“存些体面”。看来她搬出大观园,不完全是为了避嫌隙,也因为婆子们没有真正对她“体上情”。如果婆子们真按宝钗的要求“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绣春囊怎么能飞进大观园来?既然绣春囊使宝钗的亲姨妈那么操心,看来宝钗不至于不感到自己也不那么“体面”的吧?不论如何,“全大体”的宝钗的演说,虽曾使婆子们发誓谨遵,却没有产生巩固贾府统治的实际效果。
     我不怀疑宝钗演说表示效忠于她“亲姨妈”的诚意,也不打算硬把她打进“凤党”。然而形象的客观效果,总不免使人感到宝钗和凤姐之间很有共性。比如说,宝钗一再声明,“亲姨娘托我”,绝不能反而“叫姨娘操心”,出了意外事故,“我怎么见姨娘”等等。不用说,这是为了感动婆子们,表示她既是“替你们筹画进益”,也是表明她决不辜负“姨娘亲口
    嘱托我三五回”。然而以“小心没过逾的”为座右铭,一切行动都要瞻前顾后的宝钗,她反复作这些声明的动机,是否仅仅为了说服婆子们规规矩矩,而不同时是在歌颂她的姨妈,不同时是要让姨妈知道她的忠诚呢?如果是,那么我们说宝钗某些方面也象凤姐,不算对这位“女儿”过于刻薄吧?
    七 失了脚掉下去的
    旧时代一个“右黛而左钗”的读者,曾引用前人《运命论》中的韵文,论证黛玉致死的原因,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些话对于宝钗的为人,却是大不敬的。这一论点涉及后四十回续集,难免也“上了高鹗的当”。然而论者对宝钗的指责,没有完全违背前八十回有关宝钗的描绘。旧时代的读者说: “观人者必于其微。宝钗静慎安详,从容大雅,望之如春。以凤姐之黠,黛玉之慧,湘云之豪迈,袭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4]论者说宝钗有黛玉之智慧,说得有道理。“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情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笔法,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得到也快。”这段话当然是宝钗机智的表现。论者说宝钗有“湘云之豪迈”,却未必确切。说宝钗有“凤姐之黠”,这倒比较中肯。宝钗当然不及凤姐为人丑恶,但也不宜忽视,在她那“望之如春”的外貌里,似乎并不比凤姐那“粉面含春”的外貌里所包含的反面内容要少一些。
    宝玉为药方问题受窘,求助于宝钗,宝钗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相信宝钗,说“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管理伙食的柳家的,背地里称赞宝钗是“明白体下的姑娘”。袭人说“宝姑娘叫人敬重”。湘云红着眼圈儿对袭人表白:“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无妨碍的。”黛玉后悔不该埋怨宝钗“心里藏奸”。……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过,无论乌鸦怎样用孔雀的羽毛来装饰自己,乌鸦毕竟是乌鸦。“温厚和平”的宝姑娘,在金钏事件上,她那身上美丽的羽毛被她自己拔光了,显出与凤姐的“一般黑”来。听见王夫人的假检讨——“岂不是我的罪过”,她认为王夫人“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的说法有破绽,于是替亲姨妈的诡辩作了“黠”得为凤姐所不及的修正。
    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贪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总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在现代社会里,还存在着一些比宝钗要“聪明”得多,惯于颠倒黑白的“束带顶冠”的男儿。对于两百年前的这位女儿,就颠倒黑白的动机和效果来说,是相形见绌的。但是,宝钗和凤姐一样,她们的言行的概括意义并不过时,这也是事实。宝钗这种玩弄词藻,歪曲事实的逻辑,使人联想到《哈姆雷特》第五幕掘墓人的对话,那对话是对于朽腐的也是玩弄词藻的法律的讽刺。宝钗这么对待已死的金钏,较她在滴翠亭对待去死的黛玉,其冷酷的程度还要严重。如果她也能当律师或法官,不论“糊涂人”是活着还是已经屈死,都要倒楣。读了得人心的宝姑娘这样的妙论,更感到鲁迅对于惯会造谣的国民党反动派颠倒是非的暴露和批判的普遍意义。金钏被逼自杀,宝钗当然没有责任。然而她为了给“亲姨妈”开脱逼人投井的罪责,竟然捏造事实,诬蔑无辜的死者。这较之凤姐嘲笑被迫自杀的司棋,显得更加冷酷,也更加卑劣。国民党反动派诬称死难学生是“自行失足落水”,宝钗诬称金钏被逼投井是“失了脚掉下去的”。相隔二百多年的两种造谣,社会影响的大小不同,但从阶级本质来看,同样反映了反动统治阶级的虚弱,也暴露了“大得下人之心”的宝姑娘究竟是不是“凤党”。这种踩在受害者尸体上往上爬的行为,远远比她在清虚观分明听见黛玉对她的嘲笑而“装没听见”的行为卑劣。“并无讳饰”地描写宝钗这一行为,可见作者并不百分之百地欣赏他的金陵十二钗中的这一重要角色,可见曹雪芹不是没有是非、善恶、美丑观念的糊涂虫,可见《红楼梦》没有可以任意拿来说梦话的什么证据。因为薛宝钗和王熙凤这两个人物的个性在互相补充着,说她们互相成为镜子,甚至说这种镜子今天还没有生锈,未必有损于宝钗形象的完整性和确定性。
    [1] 引自《韩非子集释》第438页。
    [ 2]《红楼梦》第五十六回各种版本回目不同,戚本为“识宝钗小惠全大体”,庚辰本作“时宝钗”,程乙本作“贤宝钗”。
    [3] 《论语·尧日》。
    [4]涂瀛:《红楼梦论赞》,《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127页。
    原载:《论凤姐》第十五章
    
    原载:《论凤姐》第十五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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