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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無路想回頭”——再論《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兼答趙岡兄(下)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余英時 参加讨论

    “大觀園的反叛”這幾個字更是作者有意要提醒讀者,叫我們不要看錯了鳳姐,因為她不折不扣地是一個“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的人,是大觀園理想世界的一個中堅份子。第三件事便正是趙岡兄所說的鳳姐誚過“一夜北風緊”那句詩。鳳姐主動要“說一句在上頭”,而且是起首第一句,這是大有深意的。我們知道這次聯句涉及了次序的問題,而起首正是李纨。寶釵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恰恰與正冊的排名遙為呼應。表面上看來,鳳姐只說了一句詩,自然只好放在起首,寫來絲毫不着痕跡。而骨子裏則是鳳姐要爭取她在大觀園中的地位。這一點又和八十回後已佚的“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目相應,一貫地表现她那種爭強好勝的性格。《紅樓夢》中的詩、詞優劣和名次(如釵、黛兩人的作品)都是和冊子中的名次安排有密切的照應的。作者在這襄突然要鳳姐寫一句詩,而且竟碰到“起首恰是李氏”,這豈能是偶然的、無意的嗎?更值得注意的是前兩回作者正在寫香菱學詩。寶玉讚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性情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鹽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香菱夢中詩成之後,眾人看了,笑道:“這首詩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第四十九回)再看看鳳姐郝句詩成後康人的評語:
    “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
    兩相對照,我們還能不承認曹雪芹是在用極大的氣力描寫鳳姐的高度詩才嗎?前回方寫香菱“慕雅女雅集苦吟詩”,緊接着若再寫鳳姐學作詩,則不但文字重沓無趣,而且也不合鳳姐平時的性格。(按:第七十六回寫妙玉續成黛玉、湘雲的聯詩也是要避免重複,故又成另一面貌。)事實上,李纨不善吟詩是大家公認的,她自己也坦白地承認過。“詩有別才,非關學問”;論才不論學,鳳姐實遠在李宫裁之上也。鳳姐加入了詩社,并且寫下了一句詩,她和大觀園的認同便達到了完全的境地了。
    第二,我們要進一步檢查一下鳳姐是怎樣在。石兄”處掛號的。鳳姐和寶玉之間雖决無任何愛情之“情”,但却存在一種類乎姊弟一般的深厚而親切的友情。第七回鳳姐去寧府看尤氐,寶玉也要跟了逛去。他們“姐兒兩個坐了車”同去,回來時鳳姐“和寶玉攜手同行”,同車而歸。第十五回寧府送秦可卿之殯,寶玉原是騎馬的。但鳳姐笑着對寶玉說:
    “好兄弟,你是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
    這一類親密的描寫使我們看到兩人之間的確流露着一種真摯的情威,决不止寶玉平常所謂手足之間((盡其大概情理”而已。鳳姐和寶玉之間的特殊關係同時又建立在另一個堅固的基礎之上,即她對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一直都表現了同情和支持。周汝昌最近在新版《紅樓夢新證》中對這個問題有一段很深刻觀察。他說:
    至于鳳姐,他雖然罪惡重重,但這方面(按:指寶、黛姻緣)的重要關節上,她是和寶玉一面的,而絕非敵對。她在寶、黛之間,是個出力人物,從黛玉一入府,直到後來言談行動,排難解紛,都是維護寶、黛的,前八十回所寫,斑斑可見……。(頁九○四一一五)
    事實上,如果我們不受後四十回的妄續所蔽,則鳳姐是《紅樓夢》中唯一有促成“木石姻緣”的意向的人,單憑這一點,她在正冊中的地位便當在李纨之上了。更何况如前所陳,鳳姐和寶玉還有深摯的友情呢!另一方面,李纨之于寶玉却只是處于一種“尊而不親”的地位。這固然多少與李纨的性格與處境(早寡)有關,但曹雪芹如果真想描寫她和寶玉之間的友情,他當然是有辦法處理得入情入理的。第三十七回結海棠詩社,李纨是社長主持評判。寶玉說:
    “稻香老農并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
    這是寶玉對李纨“尊而不親”的最確切的自道。
    趙岡兄說我對李纨與鳳姐的相對排名問題沒有解說。以上的討論便是要補充這一點。現在讓我們總結一下,看看曹雪芹在這個問題上怎樣對多重標準作綜合的運用。第一、以“在石兄處掛號”的“情案”而論,李纨遠不足以望鳳姐的項背。(趙岡兄說:“論親疏,李纨是寶玉的親嫂子,而鳳姐是堂嫂。”如果這里所說“親疏”即指我所說的“與寶玉之間的關係”。那末這個誤解就未免太大了。講“親疏”關係只有在傳記說的前提之下才有重要性。而我是反對任何意義的“傳記說”的。)第二、以在大觀園中所扮演的角色而言,李执祇是一個消極份子,即所謂“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無見”(第三回)相反地,鳳姐儘管在現實世界中罪孽重重(此點下文另淪),但她和大觀園的認同是無可置疑的;不僅如此,前面已經指出,她還是大觀園的一個積極護法,與李纨之但求自了者更不同。第三、以才而言,幹才固不消說,詩才亦鳳姐勝於李纨。鳳姐不識字而偶一吟詠,即見吐屬不凡,贏得園內諸人齊聲喝采;李纨雖作過多次詩,却無一次得到半句好評。曹雪芹明明把鳳姐的詩句安排在李纨之上,則兩人之高下不已分明乎?第四、李纨在德行一項上則毫無疑問是遠超過鳳姐。曹雪芹寫李纨也祇在這一點特別加以稱許。第四回開首一段是李纨的特寫鏡頭,其文略曰:
    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烈女傳》、《賢嫒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事蹟便罷了,却只以紡績井臼為要。
    可見李纨的長處只是有“德”,而稱讚她有“德”同時也就在說明她無“才”。這是毫無問题的。
    以上我們根據《紅樓夢》本文,列舉了四項標準以衡量鳳姐和李纨的名次。在這四項競賽中,鳳姐赢了三項,李纨只贏了一項;鳳姐排名在李纨之上可以說是一個必然的結論。何況我們都知道,大觀園並不是一個道德性的理想世界,而是一個由驚才绝豔來照明的愛情的世界。作者自己曾說《紅樓夢》是“風塵懷閨秀”之作;他懷念的是什麼樣的閨秀呢?據作者自述:
    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第一回)
    這雖是謙詞,但至少可見作者所採用的標準是以“情”和“才”為主的;傳統“三從四德”之“德”在這裏顯然不是最重要範疇。在這樣的標準之下,李纨的排名還能够在鳳姐之上嗎?也許有人會問,既然如此曹雪芹又何必要安排像李纨這樣一個人在大觀園之內呢?其實這正是曹雪芹表現了他的高度藝術才能和寫實手法的地方,曹雪芹雖然要描寫一個理想世界及其毁滅,但是這個理想世界畢竟是建築在現實世界的基址之上的。不但如此,它還是依托在正
    常的人間形式之中的。他並不是寫美麗的神話,豈能把大觀園中的人物一個個都勾劃得像是不食人間烟火的樣子?人間原有各種不同典型的人物,《紅樓夢》的作者便是要根據創造意圖士的需要,儘量把各種人物的典型包羅進去。大觀園理想世界中的人物也是各具其典型意義的,無論是虛構的還是真有所本的,根據中國文藝批評的標準,善能窮變百態永遠是文學和繪畫士的最高要求。這個標準後來也同樣應用在小說人物的創造方面。金聖歎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說:
    《水浒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别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只是一樣;便只寫得兩個人,也只是一樣。
    我們知道,《紅樓夢》曾受到了《水游傳》的影響,而它在人物典型的創造方面則更為多采多奏,青出於藍。前引脂批所謂“各有各稿,穿插神妙”便正是從不同人物典型的基基础上發展出來的。事實上,大觀園中如果沒有李纨那樣一位“槁木死灰”式的青年寡婦,則《紅樓夢》在人物創造方面便將留下一大缺陷,因為這樣的人物恰是傳統社會中最常見的一種典型也。
    現在我要回到鳳姐,談一谈她在現實世界的罪孽問題。近代紅學家大都把鳳姐看作反面人物,這自然是有根有據的論斷。但是鳳姐之為反面人物僅在現實世界中始見其然,在大觀園的理想世界中她却不折不扣地是一個正面人物。我們細讀前八十回,實在看不出鳳姐曾經有意傷害過大觀園或園中的女孩子。(至於她害死尤二姐之事则是出於嫉妬,而嫉妬正是因情而生,故又當别論。且尤二姐亦非正式隸籍大觀園的人物。因情生妬是大觀園中常見之事。“情”是動的,有如流水,所以是理想世界中最具毁滅性的一個內在力量。曹雪芹最擅長寫女人的嫉妬心理,正是他深入地挖掘人性的結果。庚辰本第二十回有一段很長的雙行夾註,其中有云:“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似缺一字)妬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頁四四七)。此註似可見作者對嫉妬的看法。鳳姐在兩個世界中,具有兩個完全不同的形象,表面上似乎是矛盾,而實質上則又有其統一性。作者一方面並不掩飾她的罪惡,而另一方面對她的悲慘結局又寄予深厚的同情。此層似不可解而亦實不難解。俞平伯在《紅樓夢中關於十二金釵的描寫》中曾說道:
    我們覺得(《紅樓夢》)對鳳姐的批評似乎還不够。鳳姐的劣迹,小之則如以公款放高利貸,大之如教唆殺人,書中並歷歷言之不讳。……書中用了頂出色的筆墨來寫她,有甚麼理由呢?此蓋由於作者悲惋之情過於責備之意,恐是他(按:指曹雪芹)的局限性所在。(見《文學評論》,一九六三年第四期,頁二六)
    俞平伯並接着指出,“本書把她放‘懷金悼玉’之列本來不曾錯,如其情感過深,則未免失之於寬”。又說《紅樓夢曲》第十支“一唱三歎,感傷的意味的確過份了些”。這些話都有道理,但是如果從兩個世界的角度去分析,則更能一針見血。蓋作者所責備的是現實世界中沾滿了罪惡的鳳姐,他所惋惜感歎的則是理想世界中堅決不作“大觀園的反叛”的鳳姐。而在作者心中(以價值取捨言,非以藝術創作言),理想世界的比重遠大於現實世界,故不覺感傷多於責備也。何以說鳳姐的在理想世界中的正面和她在現實世界中的反面又是統一的呢?這就必須回到我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註六十二中所提出的“兩個世界的接筍”那個觀念中去求答案。《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之間有兩個最重要的接筍人物,即寶玉和鳳姐。兩人恰好是鮮明的對照:寶玉以男人身份住在園內,是從園內通向園外的一道橋樑.所以,園中姊妹的詩句由寶玉流傳到外面(第四十八回),而“外頭男人的混帳話”也通過怡紅院而散播到園內(第六十三回)。鳳姐則以女人的身份住在園外,而心却向着園內,是由園外通向園內的另一道橋樑。所以,大觀園內發現了“綉春囊”,王夫人首先就一口咬定是鳳姐带進去的(第七十四回)。這些暗中佈置都是饒有深意的。寶玉和鳳姐的對比尚不止此。寶玉明明是個男
    的。伹書中却時時要把他寫成女的,如“諸艷之冠”,總領眾花,情榜之首,以及齡官誤認他是個丫頭(第三十回)等都是顯證。鳳姐則明明是個女的,而書中又偏偏賦予她以男人的形象,包括她的名字在內。這個問題曾經給予俞平伯很大的困惑。他說:
    看本書鳳姐有一特點,即常以男人此她。如照寶玉的話,男人是混的濁的,女兒是清潔的,但寶玉不見得不喜歡鳳姐。……鳳姐不識字,侷要說男兒教養,學名某某,可見並非因為關合書中事實,才有這樣的寫法。……我們不容易了解作者的用意。他為甚麼拐着彎兒把鳳姐引到男人方面去呢?這就難怪後來索隱派種種的猜測了。(見《紅樓夢中關於十二金釵的描寫》,頁二一)
    在我看來,兩個世界論貝小哈好可解除這層困惑。俞平伯已引用了寶玉的“男人混濁、女兒清潔”之說,可惜他沒有繼續在這條思路上再追索下去。寶玉像女孩子,因為他睢身為“濁物”,而性分中却具有女兒的清潔;鳳姐像男人,则因為她雖是水做成的,却不幸已染了很重的男人的混濁。曹雪芹譴責了鳳姐在現實世界中所造下的罪孽;但是在他的心目中,清潔的女兒是不可能如此骯髒的。因此他把鳳姐的罪惡的一面仍歸之於男人的混濁。這是他不得不極力把鳳姐比作男人的根本原因。至於鳳姐作為理想世界的一員,她的才情明艷及其不幸的結局,則作者是始終給予了最大的同情和惋惜的。
    在結束正冊十二釵的討論之前,我必須對秦可卿略作交代。趙岡兄說我認為可卿在书中的功用只是為“情”字提供了一個諧音字,因此在書中沒有甚么地位。這又是趙岡兄曲解了我的原文。我在原文中只說“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必由秦可卿引入者,即在借‘秦’與‘情’之諧音。”我並沒有說可卿在全書中只有諧音的作用。原文具在,是可以覆按的。但是我的確不贊成寶玉初試雲雨情的對象是可卿之說,因為《紅樓夢》的本文決不容許我們作這樣的解釋。至於寶玉是否因情竇初開,對兼具黛玉、寶釵之美的姪媳婦有了思慕之念,以致卒有此一夢,则我並不敢妄斷。如其有之,亦不足異,更和“兩個世界”的理論毫無衝突之處。宋淇兄在《論大觀園》一文中認為作者刪去“淫喪天香樓”乃所以配合整個創作的設計;同時秦可卿在大觀園尚未出現之前已經死去,所以與大觀園的無形標準亦不衝突。(《明報月刊》第八十一期,一九七二年九月,頁六)這個推測也相當合理。但根據我的兩個世界說,則不必如此費周章。曹雪芹似乎並無意要完全掩蓋可卿淫喪的事實,不過不顧意寫得太露骨不堪而已。雪芹之所以接受了畸笏的刪改建議,正因為這一建議恰合乎全書的設計。(這和《風月寶鑑》之改為《紅樓夢》有關,茲不詳及。)至于可卿之名列正冊則和淫喪與否並無必然的關係。我在前面已指出,冊次主要是“以類相從”,由客觀的身份决定的,故可卿縱明寫淫喪,亦未嘗不可列之正冊。值得注意的倒是她的名次,她排名在正冊之末始見作者的褒貶所在。最要緊的是,她除了引賓玉入幻境一段外,在石兄處别無掛號的“情案”。宋淇兄注意到可卿在大觀園出現之前死去,這一點確是很重要。蓋以可卿在賈府的身份,又加上深得賈母的歡心,貝叮她要活着勢必時常入園。一方面,這對於清淨的大觀園會造成一種頗不調和之感:另一方面,如果再把她寫成和鳳姐相似的接筍人物,則文字又不免重複無味。此所以大觀園尚未出現而可卿已不得不死也。那麼,可卿在全書中所估的重要性如何?趙岡兄特别強調她有關賈府的盛衰,這一點我實在看不出來。托夢一事固只是虛寫;“好事終”末句“宿孽總因情”則正是諧音。大概說來,可卿在全書中的重要性僅在中等,不但不及林、薛、鳳姐諾人,較之晴雯、襲人亦街覺遜色。我們不能有一個錯誤的觀念,認為正冊人物便必然此副册或又副冊人物為重要。冊次大體上既“以類相從”,故並不足以充份表示作者的主觀評價。不但冊次是“以類相從”,每冊之內也還有再進一步進行“類聚”的情形。以正冊來說,林、薛是一類,元春、探春親姊妹是一類,迎春、惜春堂姊妹是一類,鳳姐、李执、可卿三個已婚者是一類(巧姐列在鳳姐之後為正史中列傳之例),湘雲、妙玉則各處一類。每類之內的名次排列则主要是看其人與寶玉的情咸關係。經過這一番分析之後,我們就可以看出可卿在全部情榜中的位置大約祇能在中等左右了。這一點可以在脂批中獲得證實。庚辰本第十二回之末有一條較長的硃批如下:
    此回忽遣代玉去者,正為下回可兒之文也。若不遣去,只寫可兒、阿鳳等人,却置代玉於榮府,成何文哉!因必遣去方好放筆寫秦,方不脫發。況代玉乃書中正人,秦為陪客,豈因陪而失正耶?後大觀園方為寶玉、寶釵、代玉等正緊文字,前皆係陪襯之文也。(页二七一)
    此批先說下回只寫可卿、阿鳳等人,故必遣去黛玉,但後文則單提秦氏是陪客(並不連及鳳姐),又說大觀園方是寫實玉、寶釵、黛玉等正文。則作者之不讓可卿進入理想世界是早就決定了的。可卿之死一節雖是十分精采的文字,然終於不能不居於陪襯的地位。文如其人,秦氏在正册中敬陪末座,不亦宜乎?
    正冊說完丁,還要講一講香菱和平兒兩個人。
    赵冈兄认为我的排名论在香菱身上踫了壁。這又是出於他的誤會。香菱正是我的排名論的最好證據之一。理想世界的大觀園是儘量不讓已婚的女子住進來。(這當然是揩書中的主要角色,不包括伺候她們的“老婆子”之類。)正冊十二釵中,元春、鳳姐不住園內,秦氏因淫行彰著,故安排她早卒,並不許其入園。“大觀園試才”回中賈政指着一種海棠道:
    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云。
    就是要點明大觀園是“女兒國”。其中唯一的例外便是早寡的李纨,因而引出了寶玉一番曲折的批評。我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已交代過了。但是已婚女人偶然短期入園小住的例外也還是有的,如香菱和尤二姐即是,這種安排主要是讓她們在石兄處特別掛號,以為後文“情榜”排名作伏筆。香菱憑什么居副冊之首呢?庚辰本四十八回脂硯齋的雙行夾註曾詳細說明了作者安排入園的苦心。(頁一一一二)宋淇兄在引了此批後說道:
    為了使香菱入園居住,作者不惜大興土木,而且煞費經營,其目的無非在奠定香菱為副册之冠的地位。(《論大觀園》頁七)
    這個說法在大方向上是正確的,可是路只走了一半。香菱入園學詩固然表現了她的真“才”,但是“才”的份量尚不足以使香菱居副冊之冠(關於客觀身份前文已說過了)。作者寫香菱入園主要是讓她“在石兄處掛號”,這就是六十二回的“獃歆香菱情解石榴裙”。原文太長,不能詳引,讀者不妨自行檢證。至於趙岡兄因香菱比晴雯、襲人“高出一冊之遙”,而詫為怪事,那却是一種誤會。我已指出,冊次是“以類相從”,香菱在寶玉心中的份量仍在晴雯、襲人之下。不過在她那一類中,香菱的綜合條件(才、貌、身份、尤其是“情案掛號”)確實高居首座。香菱的排名和賈府盛衰完全扯不上關係。趙岡兄特指出甲戌本第四回夾批所謂“一篇薄命賦,特出英蓮”,這顯然是因為香菱乃全書中第一個以“薄命”姿態上場的女子。其实情榜六十八垒在“薄命司”,香菱並不是單憑着薄命的資格才登上副册的首席的。
    平兒的名次尚沒有得到確定的結論。宋淇兄最近推測她不會在副冊,居晴雯、襲人之上。(見《紅樓夢識小》,《明報月刊》第一二六期,一九七六年六月,頁一四)我的看法不然,平兒正應當在副冊,伹副冊並不必然表示高於晴雯、襲人,其理由已見前文。我的根據如下:一、香菱的舊日身份雖然可以上接正冊,但在《紅樓夢》中則正與平兒相等,恰可“以類相從”。二、平兒和香菱一樣,曾在石兄處有特別掛號的情案,即第四十四回的“喜出望外平兒理妝”是也。原文中有這樣一段: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跟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此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怨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指鳳姐撥醋)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牀上,心內怡然目得。
    則寶玉對這件“情案”的重視可想而知。三、第六十二回“情解石榴裙”,寶玉為香菱盡心之後,原文有云:
    因又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可見這兩件“情案”在寶玉心中是佔着同等的份量的。庚辰本脂批云:
    忽使平兒在絳芸軒中梳粧,非(但)世人想不到,寶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費盡心機了。(页一○二○)
    則鳳姐潑醋和薛蟠遠行同屬作者有意的安排矣。四、“情解石榴裙”回內寶玉用土將香菱採的“夫妻蕙與並蒂蓮”埋了起來;而“平兒理妝”回中,“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擷了下來與他(平兒)簪在鬢上。”作者為了要點醒讀者這兩件事同是寶玉生平得意之作,甚至不惜刻划得落了痕跡。這在《紅樓夢》中是極少見的。第五、甲戌本第六回雙行硃批在平兒出場時說:
    着眼,這也是書中一要緊人,《紅樓夢曲》內雖未見有名,想亦在副册內者也。
    單憑這一條脂批,我們當然不能遽下論斷,但和前引四條本證結合起來,则謂平兒居副冊第二位,緊隨香菱之後,雖不中亦不遠矣。(附註)
     根據“以類相從”的原則,我們還可以推测,梨香院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必同佔一冊(第四冊或第五冊),而以芳官居首位。这也是可以用她和寶玉之間的“情案”關係來決定的。
     以上我根據《紅樓夢》正文及脂批中的各種證據,對“情榜”問題作了一次此較全面的分析。所有這些證據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結論,即脂批所謂“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乃是貫穿全書的一條主線。特别是大觀園理想世界中的諸釵,無論是長住的或暫時訪問的,她們在書中的重要性及其在“情榜”中的排名首先便決定於她們和寶玉之間的個別“情案”。這裏所謂“情”,主要雖指愛情而言,但其他的情咸(如骨肉之情,友情之情)也同樣包括在內。這一層,我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己發其覆,本文更作了若干具體的補充,茲不再贅。在“情”的基礎上,“情榜”名次的決定當然還得借助於其他標準,如才、貌、“清淨”的程度等等。作者對這類多重標準的綜合運用,我在上文也曾舉例加以說明。由於“情榜”今已不存,我們對於這些標準的認識距離完整之境伺遠,那也是無可否認的。不過我深信,“情案在石兄處掛號”這條主線不但是開啟“情榜”的一把鑰匙,而且也是暸解《紅樓夢》的創作構想的重大關鍵之一。趙岡兄說“情榜”與情無關,實際上舆“鳳姐手中發月錢份例的花名冊也差不了太多。”這樣大膽的結論恐怕不是建立在考證的基礎之上吧!
     總而言之,大觀園理想世界的一切活動是環繞着實玉這個中心而展開的,所以,寶玉是“諸艷之冠”,是“總花神”,在“情榜”中又總領六十名女子。這是理想世界的內在秩序;而維繫此一秩序的基本動力則是一個“情”字。不但人物的活動必須遵守此一秩序,大觀園的整體佈置也是配合着這個秩序的。庚辰本“大觀園試才”回中有脂批說。于怡紅總一園之水(按:“水”原誤作“看”,因草書形近所致),是書中大立意。”這就是二十七回脂批所謂“諸艷之歸源”也。園中之“水”象徵人間之“情”,眾水之滙流於怡紅院,亦猶之諸艷之歸情於寶玉。則寶玉之所以高居“情榜”之首,不亦宜乎!把握了這個關鍵,我們就再也不會到十八世紀的歷史世界中去尋找大觀園的坐落了。
    最後,還有“葬花詞”的問題也不應放過。趙岡兄說過去大家一向認為“好了歌”與“飛鳥各投林”一曲是全書的主題歌。現在新理論則把“葬花詞”突出到主題歌的地位。照趙岡兄的意見,“葬花詞”是曹雪芹最後一次刪改時才加進去的一個“插曲”,而不是心中早就擬定的主題歌。脂硯也要遲到己卯年冬才讀到它云云。趙岡兄所定“葬花詞”的撰寫及批註年代都見於《紅樓夢新探》(頁一○五——一○六)。我不想節外生枝,在這里再和趙岡兄打考證的官司。我的問題是:“葬花詞”縱使後成,但葬花白勺創造構想是不是也要遲到最後一次改稿時才有的呢?完全不是這樣,葬花的構想是全書的中心觀念,至遲也是和大觀園同時孕育出來的。前文曾引過庚辰本“大觀園試才”回中一條脂批,茲重抄如下:
    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余則為(當作“謂”)若許筆墨却月因一個葬花塚。
    這條批是墨筆雙行夾註,正是趙岡兄承認乃己卯以前的舊批(《紅樓夢新探》頁一一四)。而且又恰批在大觀園完王之後,尤可證葬花塚與大觀園在藝術構想士是分不開的。除非我們能證明大觀園也是作者接來補進去的“插曲”,我們便無法否認“葬花”是《紅樓夢》的原始觀念之一、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前有一條總批云:
     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故用在餞花日諸艷畢集之期。(按:甲戌本二十七回之末脂批云:“埋香塚乃諸艷歸源;葬花吟又係諸艷一偈也。”尤顯豁。)
    這條證據對趙岡兄的說法更是致命傷,因為據趙岡兄說,這種總評是“《石頭記》最初的抄寫格式”(《紅樓夢新探》,頁一一七)。我雖無意與趙岡兄打考證官司,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祇此一條脂評已徹底否定了他的說法,即謂“葬花吟”是曹雪芹最後一次改稿時所補,而脂硯齋遲至己卯年才讀到它。所以這個問題已沒有討論的餘地了。
     至於究竟那一首歌才是《紅樓夢》的主題曲,這是今天二十世紀人的觀念,原與《紅樓夢》不相干。曹雪芹下筆之際恐怕並不戚到這會構成一個問題;我在原文中也不曾提出這樣的問題。如果我們一定要找一個主題曲,則“懷金悼玉”的“紅樓夢曲子”自屬首選。(趙岡兄單取其中最後一支“飛鳥各投林”為主題曲則甚可怪。大概又是蔽於“傳記說”的成見吧!)但“懷金悼玉”豈不就是懷悼大觀園這個“葬花塚”嗎?甄士隱的“好了歌解”(不是“好了歌”本身)當然也很重要,然而它和“兩個世界論”並無衝突,更不可能是和“葬花吟”處於勢不兩立的地位。“葬花吟”傷悼理想世界的終歸於幻滅;“好了歌解”則歎息現實世界之無常,其中“反認他鄉是故鄉”之句就指的是兩個世界。故甲戌本在句旁硃批曰:“太虛幻境青埂峯一並結住。”太虛幻境者,幻滅了的理想世界也。或許有人要問,理想世界的幻滅當然值得傷悼,現實世界祇代表骯髒何以也要去歎息?這就要回到我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所說過的話,即作者、主角和讀者三者之間存在着觀點的分歧。寫實主義者曹雪芹非常重視那個骯髒的現實世界。他所創造的理想世界本來就建築在現實世界的基礎之上。正是通過對於現實世界的无情解剖,他才使我們認識到理想世界必然幻滅的悲劇意義。
    結束的話

     我在《近代紅學的發展與紅學革命》中曾指出,“自傳說”的紅學典範已發展到了技術崩潰的階段了,我這樣說絲毫沒有危言聳聽的意思,更不是抹殺自傳說支配下的考證成績。我祇是覺得,紅學考證基本上已盡了它的歷史任務,就我們目前所擁有的資料情況來說,再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是不會對《紅樓夢》的研究有太大好處的。我們當然不能排除新材料繼續出現的可能性,但這畢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正當的研究工作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運氣”的成份上面。而且新材料如果仍是關於曹家的身世,甚至直接關係曹雪芹本身,郵也不過是進一步證實《紅樓夢》的撰寫確有作者的生活背景在內。
     至於《紅樓夢》的創作意圖及其在藝術上的整體意義,我們祇有直接研究作品本身才能把捉得定。作者的傅記資料最多不過有輔助的功用而已。至少我個人不能想像,有一天我們會獲得一批新材料,竟能把《紅樓夢》的主要角色都轉化為歷史上的真實人物。
     傳記說典範下的紅學危機至少清楚地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是偽材料的出現,我以前曾指出了張永海的例子。(見《近代紅學的發展與紅學革命》註三○)現在讀到周汝昌新版的《紅樓夢新證》(頁一一二五——一一二六),更知道他以前在舊版“新索隱”一章中所記“尤三姐”一條,完全是一個妄人偽造出來的。周汝昌當時雖表示了持疑的態度,但仍說:“所敍原原本本,似足為曹雪芹寫實一證。”(舊版《新證》,頁五○九)我並不覺得這是吳恩裕、周汝昌諸人不够謹慎,或辨偽的眼光不足。事實上他們都是極有能力的考證工作者。他們之所以士當,基本士是受了“傅記說,)的錯誤前提的導引,因而不自覺地傾向於這類偽說。問題尚不在此。我們必須指出,這一類的偽材料本身便是錯誤的“傳記說”所誘逼出來的。
     第二,傳記說紅學的危機也表現在立論的修正方面。首先是吳世昌的“他傳說”(見我的《近代紅學的發展舆紅學革命》註一五);其次則有趙岡兄的“合傳說”,這些修正論都是因為“自傳說”的困難太多,才不得不設法補救。這與“索隱派”之一再地改變立說以求挽救其理論危機,幾乎先後如出一轍。事實上,無論是“自傳說”、“他傳說”,或“合傳說”都各有其無法醫治的“胎裏病”。《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不是曹氏家傳,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在。傳記說,,支配下的紅學考證者,雖然無法抹殺《紅樓夢》的小說形式,然而他們研究這部書時主要却祇着眼在其中所隱藏的“曹家真實事跡”上面。這好像表示,《紅樓夢》之所以偉大及值得研究,就完全因為它包含了曹家真事的緣故。學術研究的自由是我們必須尊重的,因此一切有“考據癖”的人當然都有權利去考證《紅樓夢》中的真人真事。作為一種個人的癖好而言,這樣的考據是任何人都不能非議的。但自傳說的紅學確已基本上走完了它的歷史行程,前面似乎已看不見路了;從嚴肅的研究立場上說,我們今天已沒有理由再去提倡它了。
     話說自從石兄歷刦既滿,回到青埂峯之後,不知又過了幾世幾釗,一天賈雨村重遊智通寺,只見當年寺門旁那副破舊對聯只剩下一個下聯了。他依稀尚感辨得出上面的字跡,那是:
    眼前無路想回頭!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日
    附註:宋淇兄一九七七年六月廿日給我一信,討論平兒問題,並提出了新的證據。茲節錄有關部份於後:讀大作“眼前無路想回頭”,給弟很多啟發。兄讀《紅樓夢》心細如髮,而又能掌握其重點,舍弟有撥開雲霧見青天之感。“在石兄處掛號”一點實乃瞭解紅書之總鑰,兄前已為文詳述。弟讀後未及深思,致有平兒不能入副册之失。“喜出望外弔兒理粧”弟讀之者再,一向偏重作者利用平兒之眼看“寶玉閨閣中事”,而忽略其與“獸香菱情解石榴裙”有同樣“在石兄處掛號”之作用。今讀大作,令弟“思想搞通”,多年迷惑,一旦而解。同時弟又誤信第十八回、二十一回三條脂評:
    (一)平兒非但處襲、晴之下,更居金钏、玉钏、茜雪之下。
    (二)大有襲卿身份,但遭際有别。
    (三)逈不犯襲、麝一筆。
     先入為主,以為平兒應居晴、襲之下,無可置疑。實則該三條脂評為早期尚未見到情榜時所批,不足為憑。現在弟已完全為兄的論據所說服,並因此而發現另有旁證:
     (一)同回,李纨把平兒拉人大觀園。理粧之後“平兒就便在李纨處歇了一夜。”平兒入居大觀園,自然之至,使其列入副册更合理化。作者苦心經營而不露痕跡,於此可見。
     (二)第七回: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看了一回,因向金釧見笑道:“倒好個模樣儿,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秦可卿是正之末,香菱為副之首,在此早就接上了筍。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一九七七年二月至五月)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一九七七年二月至五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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