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光明日报·学术版》围绕学术原创问题的讨论文章,感触良多。李醒民先生针对时弊提出了一些解决办法,邹诗鹏、王鉴二先生对学术原创的具体路径进行了不同角度的描述,均很有启发性。不过我们还应看到,在不同的学术领域,获得原创性成果的方式其实大相径庭。 人类的文化创造依据其生存需要和心灵能力而产生,它涉及三大领域:必然领域、自由领域和介于二者之间的领域。自然科学是对必然领域潜在结构的揭示,道德哲学是对自由领域应有秩序的展现,审美学和艺术学则是对人类的审美和艺术活动进行阐释。换句话说,人类创造精神文化,存在着科学、宗教和艺术几种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学术研究属于精神文化的创造,且辐射于各个领域,因而不能笼统地描述为一种路径。仅就人文社会科学而言,也应该相应地区分为三种情况。 一是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社会科学,它们较多涉及必然领域,毗邻于自然科学。我们知道,社会学的创始人孔德主张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类社会,斯宾塞以生物进化论解释社会现象。从事这类学科的研究,一般需要做大量的田野工作,进行社会调查和数据统计等,原创性成果的获得往往经历从占有材料到分析研究,再到形成特定理念的过程。这种创新路径人们已经讲得很多,此处无需赘述。 与此颇为不同的另一种方式在当代我国学界尚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对于道德哲学、宗教学等人文学科来说,原创性的成果更多来自于心灵的呈现。这些学科涉及自由领域,关注人类生存的意义与价值,致力于为人自身立法,对于建立和谐的社会秩序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内在价值系统的建立用孟子的话说是要“正人心”,并非通过格物而能达到致知。陆九渊将道德领域的学问分为“外入”之学与“里出”之学并且以后者的代表思孟学派为正宗是很有见地的。 介于上述二者之间的是审美学和艺术学等学科,它们既要观照必然又要呈现自由,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对立与统一在这里得到突出的体现。现代西方解释审美和艺术活动出现两种最有代表性的心理学学说,其一是格式塔心理学派的“同构说”,侧重于必然方面,考察审美客体的特定形式对主体的感发作用;其二是立普斯等阐发的“移情说”,侧重于自由方面,强调主体的特定心境对于审美对象的同化作用。两种学说各有千秋,只有将它们统一起来,兼顾由物及我和由我及物、“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刘勰语)的双向过程,才是对审美和艺术活动较为全面的解释。再就艺术直觉而言,它既观照事物之本然,又呈现人生之应然,二者有机统一才形成真正的审美意象。所以,期望在这一领域取得原创性成果,一般要求将认知与体验结合起来。 不同学科尽管存在上述差异须作辨识,但既然同是学术领域,其创新活动就应该存在某些共同的原则和诉求,需要我们继续讨论。 按照英国科学哲学家波普尔的看法,可以将我们所处的世界划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是所谓的物理世界,第二世界即精神或心灵世界,第三世界指既有的文化世界。事实上,遮蔽了第二世界,其他二者就成了互不相干的自在世界。因此,有关问题可以着眼于主体进行阐释。 历史发展至今天,人们进行学术创新首先必须从掌握第三世界的相关知识开始。不熟悉已有的相关文化成果,企求创新必然要流于虚妄和空疏,即使思维富有创造力,提出的所谓“新见”可能早已是旧闻,徒劳而无功。我们需要在综合中实现创新,在既有文化成果基础上切实推进,尽可能融合中西,会通古今。但是必须看到,文化观念既是财富又是包袱,若沉溺于第三世界不能超拔,皓首穷经却述而不作,就始终只能停留于“照着讲”。诚然,我国古代典籍需要整理发掘,西方文化观念需要翻译介绍,但是整个学界若被这两股拉力牵引而双脚不能着地,就会心感失重,口中失语,哪里还有原创性可言?西方学者所说的“在这里”、“到那里”、“回这里”的往复过程有助于克服这一时弊,它要求学人在第三世界获得装备和给养后,应脚踏实地深入于第一世界,了解实际情况,直面事物本身,从而创造新的文化财富。 不过,严格说来,“直面事物本身”是很难做到的。一方面,我们的感官容易受到外部现象的诱惑和欺骗;另一方面,我们的心灵容易被某些文化观念束缚和遮蔽,也就是说,来自第一和第三世界的信息都有可能产生负面影响。特别是对于后者的干扰,尤其需要注意排除。自笛卡尔、康德到胡塞尔,都倡导“还原”,用加括号的方法将有关成见予以“悬搁”。重要的是让心灵(第二世界)空明澄澈,是此方能鉴照无隐,庄子和柳宗元等称之为“明”。事实上,学术创新的关键是有“我”,有“我”的基础条件是第二世界的“灵”、“明”。清人袁枚曾总结经验道:“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随园诗话》卷十)文艺创作是如此,学术创新也是如此。冯友兰先生不愿只是照着古人讲而选择“接着讲”,张立文先生更明确地提出要“自己讲”,都是追求原创性而凸显了第二世界的地位。显而易见的是,人们对于第一世界信息的选择和透视,对第三世界信息的融合和会通,都有赖于第二世界的卓越工作。 再进一层看,学术活动是人类知解力的积极发挥,人类的知解力总是要求把握或创立对象世界的秩序,因此,从根本上说,学术的创新是要发现或颁布一种新秩序。揭示了特定社会阶段经济运行的规律,分辨出某一族群文化习俗的成因,这是在必然领域发现新秩序;面对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的社会现实,为思考对策反身而诚,建构起内在的价值系统并手持木铎向人们宣讲,这是在自由领域创立新秩序。前者揭示事物本来的样子,后者展示事物应该的样子,二者都可以说是展现事物自身。之所以要发现或颁布新秩序,源于人类生存的需求;之所以能发现或颁布新秩序,却是源于人类心灵深层追求秩序、和谐的先天倾向。我们知道,近代科学的开创者们满脑子毕达戈拉斯主义精神,宇宙和谐有序的信念引导他们在必然领域孜孜不倦地探索;而在自由领域,信仰与信念对道德规范的确立所发挥的决定作用更为人们普遍承认。况且,一种考察问题的新范式的出现往往是心灵的闪光,是所谓的灵感(顿悟)思维的果实。由此可见,在具备丰厚的文化积累和充分占有实证材料的基础上,应该经常向心灵深层叩问并聆听其回声。借用一位西方哲人的话表达:“从你的脚下深掘下去,必会有涌泉喷出!” 基于上述,我们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论,在真诚治学的前提下,学术原创之途需要三种最基本的精神品格:求实、独立和沉潜。一个时代的学人普遍具有这样的品格,该时代的原创性成果就会繁花似锦;反之,若普遍缺少这样的品格,即使治学者人数再多,生活、工作条件再优越,真正富有原创性的成果也只能是寥若晨星。 try { showAd(3,0,1); } catch(ex){} 原载:《光明日报》2006年11月1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