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夜读,最适宜的,是轻薄的册子,可展,可卷,可近,可远,盈尺之间,心眼相随,一切由我。 睡前读了几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郁黯的情调,迫压心室,有苦味。移到床上读,那厚重的身量,更让腕力不支,便放弃了。从架上抽出鲁迅的《集外集》,一本发黄的小册子。书不仅轻,且有隐隐的暗香,阅读的兴味一下子就浓了起来。《鲁迅全集》我是有两套的,均是人文社的版本:一套是1981年16卷本,一套是2005年18卷本。虽每五年都要通读一次鲁迅,但多是读那些单行的小册,而很少读“全集”的大卷——省了体力,而增了心力,暗自窃喜。 这或许能给出版者一种启示,那些厚壮、堂皇、豪华的出版,反而离读书的真味远,甚至还推拒阅读亦不可知。但出版者有自己的法眼,对阅读者的照拂,类似奢侈的意愿,终究落空,便感慨一下而已。 《集外集》中有一篇名为《“说不出”》的短文,仅三百余字,却说出了殊胜的道理,其中云: 看客在戏台下喝倒彩,食客在膳堂里发标,伶人厨子,无嘴可开,只能怪自己没本领,但若看客一开口唱戏,食客一动手做菜,可就难说了。 所以,我以为批评家最平稳的是不要兼做创作。假如提起一只屠城的笔,扫荡了文坛上的一切野草,那自然是快意的。但扫荡之后,倘以为天下已没有诗,就动手来创作,便每不免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宇宙之广大呀,我说不出; 父母之恩呀,我说不出; 爱人的爱呀,我说不出。 啊呀啊呀,我说不出—— 鲁迅的这段话,让我兴味不已,因为让我想到了日前的一个散文研讨会。岂止是日前,还有日前的日前,昨天的昨天——包括1993年的北京宽沟,1998年的河南新乡,数时数地的数个散文研讨会。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均是那几个相熟的面孔,以权威的姿态,指点散文江山,慷慨激昂,义薄云天,让听者呼吸急促,有病灶在身般的忐忑不安。但是,激烈的言辞之下,总是那一套经年不变的散文理念,都是党同伐异的腔调。好像散文创作的正宗法则都掌握在他们手里,若想修得正果,依从便是。否则,即便你有繁盛的创作实绩,令人耳目一新的文本样式,他们也会视而不见,且云糟得很。其核心论点,是散文要“规范”,且规范在他们的经纬之间。 事实上,也正如鲁迅所说,虽然他们的文论富丽堂皇,令人生畏,但一亲自做起散文来,均是不入流的货色,古板、单薄、枯涩、乏味。更有甚者,本一介老生,正懂人生况味,应有庄重的笔墨,却强抒少年之情,“纯”得虚假。翻检每年的散文年选,好文章多是不入他们法眼的作者的创作,即便他们的文字也收在其中,相形之下,更觉得与他们权威的姿态不符,很难让人生出敬意。因此,鲁迅的伟大,就在于他在历史深处的发言,总有现在时的意义。 于是,不管他们在台上如何高声地说,广大作者均不以为然,依旧故我地潜心写。于是,与其他文学门类不同,散文的创作日益精进,散文的理论一贯滞后。散文家便在私下里感慨:不拘于他们的“规范”,便不被他们看重,虽稍感郁闷,却是散文创作的幸运。因为,正是在他们的指责声中,当代散文实实在在地一天比一天繁荣了,其文体样式、文字品质,相对于中国的现代散文,均有实际上的突破。那种今不如昔的议论,实在是那些散文理论权威们,面对作者的不驯顺,而发出的个人义愤,有私密性质。 还是在《集外集》中,鲁迅有一篇《杂语》。他说,批评家还要站出来么?您最好少说话、少作文;少说话就是高深,少作文就是名贵,就永远不会失败了。 这不啻是为散文理论家们开出的一付方剂,如果照方抓药,权威的尊严是可以保住的。然而,他们没有鲁迅的通透,更没有鲁迅的睿智与理性,依仗着是某某所的主持、某某刊物的主事、某某论坛的主讲、某某奖项的评委,把不驯顺者拒之门外,让其不进入“主流”,消减其影响,让你即便是一身华彩,也依旧暗淡,一如锦衣夜行。然而,迫压愈重,反抗愈坚,创作者干脆视批评为无物,以更强劲的主体意识、自我意识特立独行,便形成了你论你的,我写我的,互不商量,互不交融的隔膜局面。到头来,批评魂落,创作寂寞,散文忧伤。 这是散文界由来已久的悲哀。 公平地说,散文理论家们的所谓“规范”,也是有善意的用心的。但是,他们一味地向“内”看,而缺失了向外的视角。如果放在社会语境下,便不难看出,他们的“规范”之论,多少有些书生意气,可爱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他们把自己封闭在散文的瓶颈之中,就散文而论散文,有坐而论道的意绪。不免有些迂阔,至少是有些自虐。 事实上,中国的市场经济、社会生活,都是在“不规范”中谋求发展的。作为对社会生活进行镜像反映的散文创作,反倒自求“规范”、自求一元,岂止是迂阔,说其逆潮流、逆时代而动也是不为过的。 在天地语境下,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也不是“规范”而来的。 张守仁先生有篇《林中速写》,写了大莽林的万千气象,昭示出大自然不灭的道理。林海幽深,不是靠伐,而是靠涵养——小草钻隙而出,大树顶天而立;荆棘迎风摇曳,银杏沐雨而华——不整齐划一,生长就是了。到头来,自然淘汰的法则,颓者自颓,秀者自秀,成就与风流在不拘、不拒之间。 《林中速写》其实就是一篇形象的散文创作论,可惜被散文理论家们只当做了一篇小散文。 窃以为,散文批评要建立新的尊严,最要紧的是,要打破自我封闭的心理模式,学会在社会语境和天地语境中考量散文。要营造开放、自由、宽松的散文创作生态,而不是画地为牢,人为地设置樊篱,凭个人好恶界定哪些属于散文、哪些不属于散文。而且也应该树立一种广泛吸纳、气吞山河的胸怀和气魄:世间万物,均与散文有关;人类情感的种种,皆属于散文。不同样式、不同风格、不同写法,一概平等,均为“正宗”。文无定法,就是法——让写作者天马行空,魂游八极,自由运笔—— 散文为什么只能写“美”?有时候“真”的“惨淡”,让人警醒,更裨益于世道人心,至少让人有直面的勇气。 散文为什么不能有诗?诗正是灵魂的意象所在——魂游荡是生灵,魂凝定是僵尸。 散文为什么不能有小说笔法?小说化的叙事,正可以还原历史的现场,让人性的显现符合逻辑,让心灵的评判有物可依。 散文为什么不能写得长?长河落日,大江东去,是身量、气量、容量、力量的复合品质。 总之一句话,只要关乎灵魂、关乎精神,散文创作大可以放开了写!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费孝通先生这句关于中华文明发展的话,也正适合中国的散文创作。存录与此,与散文界同仁共勉之。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0年10月27日03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