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桐城古文派”、“桐城散文派”皆有特定内涵,理解上因人而异。“桐城散文派”应该叫“桐城古文派”更合适。“桐城派”倡导古文,但不完全排斥骈文、八股时文。“桐城派”首先是一个学术流派,应称作“桐城学派”,这是其“原生态”内涵。姚鼐是站在学术立场创立“桐城派”的,仅将“桐城派”理解为“文学”流派,是“误读”了姚鼐,看轻了姚鼐,也看轻了“桐城派”。“桐城派”本无所谓“派”,是姚鼐刻意拟构的,“桐城派”的历史也是“层累”地“追认”的历史。“桐城派”概念有广义、狭义之分。界说“桐城派”,应有内在规定性,“桐城派”的内质就是用规范、正宗的古文宣传宋学和程朱理学。 关键词 桐城派 桐城学派 后桐城派 古文 追认 古代文学史研究要创新,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对通行的观念、观点进行学理上的反思。反思,不是研究对象本身,而是对对象研究之再研究,是深入进行学理上的思考。承现代学者、前辈学者而来的观念、观点,从教科书学来的知识,构成我们进一步认识问题的“前理解”。学界习惯于接受一些文学史“常识”,作为进一步认识和论证问题的“前提”,“前理解”正确与否,多不自知,而这正是影响文学史研究创新的重要因素。对“前理解”,我们应具备反思能力,要不断清理自己的思想,更新知识,更新观念。反思并不意味着将原观念、观点推翻,不能走极端,而是首先肯定其合理性一面的前提下,再进行质疑,客观指出其局限性,并给出合理解释以及解决问题的答案。“桐城派”研究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首先要充分肯定。通行观点,“桐城派”又称“桐城古文派”或 “桐城散文派”或“桐城文派”,是清代文坛最大的散文流派,也是古代最大的一个文学流派。这样界说是否科学?实际上,学界已对“桐城派”界说进行反思,王达敏先生《姚鼐与乾嘉学派》一书就是将“桐城派”视为学术流派来研究的。[1]笔者拜读后深受启发,兹不避浅陋,进一步对通行的“桐城派”界说进行反思。 一 如何理解“桐城古文派”和“桐城散文派”? “桐城派”概念,学界有不同的表述:“桐城文派”、“桐城古文派”、“桐城散文派”,这几个概念内涵是不一样的,该如何理解呢?“桐城派”,不少学者称作“桐城古文派”,这“古文”是一个什么概念?“古文”是不是指古代的散体文?包不包括骈文、赋? “古文”,古人还表述为“散文”、“文章”、“古文辞”、“古文词”、“辞章”、“词章”等。古人常“诗古文辞”并称,“古文辞”即多指非诗体的散文,相对于韵文即广义诗歌。 “古文”在古代具有不同的内涵,相对应的有几个概念。“古文”就是学习先秦两汉内容充实、长短自由、朴质流畅的正规严肃的文体,强调散句单行,不讲究对偶押韵,相对于骈文,这是狭义的“古文”概念。古文是散文正宗,是“文统”,以“载道”为主,主要是为统治阶级主流意识形态服务的。 “古文”概念,古今存在差异。我们现在多称古代散文为“古文”,“古代散文”与“古文”,不是等同概念。 “时文”是当时流行的文体。“古文”与“时文”或“今文”相对,是时间概念,更是内质界定、价值判断。古文与时文语言上有雅俗之别。今天说的“文言文”就是雅语,是书面语,排斥口语。古代主流文学观念,“文”和“言”是分离的。“文”就是文言,“言”就是语体、白话。“桐城派”严分“文”、“言”疆界,认为只有“文”才是真正的文章,“言”即白话写的不能算是真正的文章,雅文排斥俗文。坚持用古语、雅语,排斥“言”即口语白话。沈廷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记方苞语云:“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徘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俳巧语。”[2]方苞强调“五不”雅语言标准。姚鼐继承这一观念,梅曾亮《姚姬传先生尺牍序》一文云:“先生尝语学者,为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牍气。”[3]反对古文使用俗语,追求语言的典雅、古朴。胡适等提倡新文化运动,主张“文言合一”,口语和书面语融为一体。 明清时期的时文多指八股文,八股文以骈为主,接近骈文。“桐城派”古文与制举之文即八股时文相通,有利于维护理学道统。 “古文”又与小品相对,一些非正统的,带有“旁门左道”性质的,或游戏消遣的,或抒情言志的,历代皆有,晚明时发展为“小品”文。“小品”成为与正统、正宗古文相对的偏重个人情趣和审美娱乐的艺术性散文,近似现代“纯文学”散文。“桐城派”亦有“小品”文。 “桐城派”观念中的“古文”有独特内涵,是指不包括诗歌的文章,古文“清真古雅”,是散文的正宗、传统、典范,是严肃规范的文章。 “桐城派”眼中,古文和骈文、八股时文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桐城古文派”究竟是排斥还是包括骈文、八股时文呢?其间关系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姚鼐是重视古文排斥骈文的,纂辑《古文辞类纂》,选辑七百余篇古文,不选骈文,确立“正宗”文统,被桐城古文家奉为圭臬。姚鼐的弟子管同、梅曾亮、方东树、姚莹等人,皆主张不废骈文。刘开主张骈散融合,不能偏废,《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说:“夫文辞一术,体虽百变,道本同源。……故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途而合辙。……骈中无散,则气壅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不能偏废。”[4]也就是说,“桐城派”内部,有的人排斥骈文,有的人不排斥骈文,每个人都不一样。总的来说,“桐城派”是以古文为主的,但不要以为完全排斥骈文。“桐城派”古文受到阮元等骈文家的贬低排斥。清人眼中,骈文与古文(散文),通常是平行概念,不是统属关系。骈散之争只是大散文内部的观念之争。现代不少学者将散文等同于古文,以散文涵盖骈文,即以散文为母概念,骈文为子概念,骈文归属于散文,是不合理的。 “桐城派”重古文而轻时文。方苞《与熊艺成书》致慨于时文是“章句无补之学”,而力劝他的友朋后进与时文决绝,《与章泰占书》云:“使能绝意于时文,以从所当务(指用力于古文),虽古人不难至。”桐城派的古文家吕璜所纂吴仲伦《初月楼古文绪论》,更明确说:“古文之体忌小说,忌语录,忌诗话,忌时文,忌尺牍,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时文与古文,界线分明。吴汝纶早年工时文,后来反思传统教育的弊端,认为那是愚民教育,主张“废去时文,直应废去科举,不复以文字取士”。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废时文。姚鼐认为古文、时文可以相通,《惜抱轩稿序》谓读正德、嘉靖间人时文以后,“乃见初立经义(时文)本体,与荆川、震川所以为文章之旨,恍然曰:是亦古文耳,岂二道哉!”《陶山四书文序》云:“使为经义者能如唐应德、归熙甫之才,则其文即古文。”《停云堂遗文序》云:“即今之文体(指时文)而通乎古作者文章绝盛之境。”“桐城派”尊奉的归有光即是有名的时文家。“桐城派”先驱戴名世精于时文,他的文集多半是为某些时文写的序,是关于八股文的理论,提倡“以古文为时文”,能说戴名世排斥八股时文吗?方苞是时文名家,在《进四书文选表》中总结明人八股文时说:“至启、祯诸家,则穷思毕精,务为奇特,包络载籍,雕刻物情,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题以发之。就其善者,可兴可观,光气自不可泯。”[5]钱大昕《与友人书》引方苞同时人王若霖语云:“灵皋(苞)以古文为时文,却以时文为古文。”[6]方苞《古文约选》是乾隆皇帝钦定的八股文的参考书,《古文约选序》主张学者切究于唐宋八家,“而以求《左》《史》《公》《谷》《语》《策》之义法,则触类而通,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刘大櫆《时文论》说:“八比时文,是代圣贤说话,追古人神理于千载之上,须是逼真;圣贤意所本有,我不得减之使无;圣贤意所本无,我不得增之使有。”“作时文要不是自我作论……要合圣贤当日神理,才不是自我作论。”“谈古文者多蔑视时文,不知此亦可为古文中之一体。” “桐城派”的人在成名之前,一般都要经过科举考试,都要经过严格的八股时文的训练。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桐城派”就是反对骈文、八股时文。时文与古文,二者循环互动影响,主要是古文影响时文,即以上化下,以高化低,以尊化卑,以古化今,以“文”化“言”,以雅化俗。古文影响时文,所以提高时文的水准;而时文影响古文,则是降低古文的品格。上影响下,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制度来强化。下影响上是有的,但不会很大。不能认为”桐城派”的古文就是完全纯粹的古文,而排斥时文和八股文,不是那么简单。 “桐城派”倡导古文,但又不局限于古文。过重“桐城派”古文,势必“遮蔽”桐城派骈文、八股时文成就,也“遮蔽”了桐城派小品文成就。 另一通行观点,“桐城派”是清代文坛最大的“散文流派”,有无问题? 古代“散文”概念,有不同层面的内涵。最广义的散文,与韵文相对,包括一切种类与形式的非韵文,散文就是一切非押韵之文章,经、史、子、集中,都有散文,现代观念中的“纯文学”散文包括在内。文学与经学、史学分离后,散文则指经、史、子、集的“集部”之文,指文章,包括骈、散各体和赋,不只是散体文,一般不包括笔记文。散文,仅指古文(散体文),与骈文相对。散文特指“古文”,相对于“时文”或“今文”。散文指“辞章”(词章),讲究文采、辞藻、想象、技巧,是有文采之文,近似现代“纯文学”意义上的散文。最狭义的散文,特指说理文或叙事文、抒情文,排斥他体。这几种概念往往并行不悖,“散文”只是指称此类文的一种概念,可做 “共名”。 现代通行的是以“散文”指称古代散体文,“散文”和“散体文”是同一概念。古人多以“文”、“文章”、“辞章”、“古文”、“古文辞”指称散文,而不用“散文”概念,“桐城派”一般也不用“散文”概念。陈衍《散文体正名》,主张以“散文”、“散体文”取代“古文”、“古文辞”之称。[7]实际上,“古文”不能简单化等同于“散文”。 传统主流散文观念是“大散文”、“杂散文”,说理文是正宗文体,最受重视。认为散文只是纯文学、纯审美,纯叙事抒情,是狭隘化理解。李斯的《谏逐客书》、贾谊的《过秦论》、韩愈的《原道》、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序》、苏洵的《六国论》等,都是最正宗、影响广泛深远的散文经典,绝不应排斥于文学散文之外。古代文史哲不分,《墨子》、《孟子》、《庄子》是哲学著作,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学著作,更是优秀的文学散文。 现代散文观念,深受近现代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影响,“散文”是文体“四分法”中的一种,与诗歌、小说、戏剧并列,强调感性、抒情性、审美性、艺术性。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甚至不论散文,将散文完全排斥于“纯文学”之外。现代“纯文学”观念,古代散文只是纯审美,纯抒情,纯艺术,排斥古代散文“正宗”的说理文。古今散文观念往往差异很大,甚至完全相反。仅仅以“纯文学”标准认识古代散文概念是不够的,而应从传统汉语言文章的实际情况出发。“桐城散文派”的“散文”,仅仅指“纯文学”散文是不够的,应指“大文学”散文。“桐城派”散文,有不同层面的内涵,要区别对待,不应简单泛泛理解。“桐城派”的“文章”和我们现在的“纯文学”散文不是完全对等概念。笔者认为,“桐城散文派”应该叫“桐城古文派”更合适,因为阮元等骈文派就是明确反对“桐城古文派”的。 二 “桐城派”只是“文学”流派吗? 学界多认为“桐城派”是“桐城文派”的简称,“桐城派”是文学流派,“桐城派”完全只是“文学流派”吗?还是“学术流派”?这“文”概念又如何理解?“文”是指古文?文章?散文?辞章?还是文学?是不是现代观念中的“纯文学”?或“纯文学”散文?“文”,古人一般指“文章”,广义的“文章”,包括诗、文,还指学术史,包括经、史、子、集。狭义的“文章”,即“辞章”(词章),现代概念叫文学。古代,“文”和“文学”不是对等概念。“桐城派”的“文学”与现在的“文学”概念也不是对等概念。文学观念决定散文观念,“大文学”观念决定“大文学”散文观念,“纯文学”观念决定“纯文学”散文观念。不能完全以现代“纯文学”观念来孤立看待和评价古代散文,认识“桐城派”当然也不例外。 “桐城派”是一个文学流派,这“文”相对于经学和史学,包括现代审美的、感性的纯文学,还包括现代公文类的应用文。“桐城文派”的 “文”的内涵比现代从西方引进的“纯文学”范围要广许多。“桐城派”是文学流派,应是“大文学”的流派,而不是“纯文学”的流派。 现代“纯文学”观念,认为文学就是抒写“情”的,将“情”与“理”对立,排斥“理”,以“抒情性”规定文学本质,以“抒情”要求一切文体,排斥古代“正宗”的说理文。古代传统“大文学”观念,文学不只是审美,还有审智,不只是抒情,还有说理,即重思想性。 “文学”包括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政治学、伦理学、教育学、美学、文学、艺术学等,将古代文学仅仅理解为“情”,只讲审美,而排斥说理、审智,那么,古文正宗的论说文又归于何学科呢?政论文属于政治学,还是文学? “桐城派”究竟是“文学”的流派,还是“学术”的流派?笔者浅见,“桐城派”首先是一个学术流派,应称作“桐城学派”,这是它的“原生态”内涵,应置于历史语境来考察。 在汉学摈斥理学的大背景下,姚鼐主张为学要兼具有“义理、文章、考证”三者之长,三者不可偏废,将宋儒之性道与汉儒之经义相结合、考证与文章相统一,其现实针对性是很明显的。[8]姚鼐所谓义理,主要即为儒家经义,特别是程朱理学。义理是思想内容,是道的层面,考据是基本功,属于文献功底,文章是文辞,属于学术思想的表达。三者是学术的三个层面,是一体三面。文章只是学术的一面,不是现代意义上独立的散文或“文学”。一般认为姚鼐是站在“古文”的立场来阐述的,将其狭隘化理解。其实,是姚鼐站在学术立场创立“桐城派”,开辟一条学术的新路子,引导大家的学术方向,而不是站在文学立场,更不是站在散文的立场创立流派。姚鼐创立“桐城派”,以宋学与汉学对抗。他认为,作为一个学者,要追求思想,义理属于道的层面,最重要,所以放在第一位,道通过文章来传播,辞章也要美,要写得漂亮,不能像汉学家那样只讲考据。“桐城派”的核心是,文章是来宣传程朱理学的,是为义理服务的,是末而非本,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从历史语境来看,“桐城派”是一个学术流派。学、为学、学问、学术,当时并无分科观念,学问、学术是大概念,是母概念,文章是子概念,文章与学问不是一个层面,姚鼐本意绝不是认为文章包含义理、考证,而是学问包含义理、文章、考证。姚鼐是站在大的层面来论述三者的重要性,而不是现在我们所理解的,仅仅是为了写好古文或散文。学术处于最高层面,包括义理、文章、考证,而文章才近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学,包括诗、文、赋等各种文体,“文”是大散文概念,又包括古文、骈文,我们若仅仅将其理解为古文,也是狭隘的。我们应站在学术的角度来认识“桐城派”。为什么如今文学史著作一般将其当作“文学流派”呢?这是因为现代的学科分类所造成的,姚鼐本主张 “义理、文章、考证”三位一体,后人将“文章”独立出来,并认为是“桐城派”的主要思想,讲究如何写作古文,所以才会将其视为单纯的文学流派。仅仅研究“桐城派”的古文和文学是远远不够的。作为学者,他们的思想不仅仅影响古文,更是影响整个学术,将道德、事功、学术、文学集于一身的大家人为分开,一方面的成就掩盖了另一方面或几方面的成就,现在的学术分工影响了我们的学术视野。如果我们把“桐城派”仅仅理解为文学流派,那么我们只是看到“义理、文章、考证”中的“文章”,只看到一面,另外两面都没有看到。也就是说,仅仅把”桐城派”看成是文学流派,是“误读”了姚鼐,看轻了姚鼐,也看轻了“桐城派”。姚鼐不自认是古文家或文学家,而是集义理、文章、考证三方面之大成的学者。 总之,“桐城派”,首先是一个学派。研究经学的,可以说它是经学流派;研究理学的,可以说是理学流派;研究史学的,可以说是史学流派;研究教育学的,可以说是教育流派;研究文学的,可以说是文学流派。我们的认识要到位。 对姚鼐的“义理、文章、考证”之说,王达敏先生认为,姚鼐真正重视的是“行”,是实践,而义理即理论是第二位的。他据新发现的安徽省博物馆所藏姚鼐的《复林仲骞书》中所称“躬行为己,乃士所以自立于世根本所在,无与之并者,安得同列而为三乎”“为学之要,在于涵养而已”等语,论证了“姚鼐以躬行为己作为准的,按义理、文章、考证与躬行为己的远近,来安排其在学问结构中的座次”。[9]论证精辟,发前人所未发,亦说明“桐城派”本是学术流派。 三 “追认”的“桐城派” “桐城派”本无所谓“派”,姚鼐之前,桐城文人皆无流派意识,从先驱戴名世到“三祖”中的方苞、刘大櫆,他们就是单纯地在创作,根本没有想过要创立什么派,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桐城派”的领袖,不能说方苞“开创”了“桐城派”。“桐城派”是姚鼐刻意拟构的,姚鼐是为了创立学派需要而将方苞、刘大櫆“追认”为领袖的,刘大櫆与方苞并没有直接师承关系,也是姚鼐拟构“追认”的。姚鼐以前的所谓“桐城派”中人,皆是姚鼐和后人“追认”的。 乾隆四十二年(1777),姚鼐在《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中引用吏部主事程晋芳、编修周永年话说:“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10]此文还追述了方苞、刘大櫆以及姚鼐之间的理论继承关系,揭示桐城学术、文章形成派系的端绪,正式亮出“桐城派”旗号,此后“桐城派”之名遂显于世。 姚鼐创立“桐城派”是有意的,在受到汉学家的排挤之后,要自己独创一条学术道路,他针对当时汉学的流弊,创立桐城学派。当时宋学凋敝,汉学讥评宋学以程朱理学作为科举的“敲门砖”,称其为“功令文”,姚鼐就以宋学来抗之。姚鼐要开辟一条与汉学不同的路,所以才有了所谓的“桐城派”。[11] 姚鼐创立“桐城派”之始,“桐城派”所涵盖的范围只是“桐城三祖”而已。姚鼐向前“追认”到方苞、刘大櫆。后人又不断 “追认”,近年来,有专家研究以为,戴名世当为“一祖”,于是有“桐城四祖”说。 戴名世针对明末故作艰深、虚矫的文风,提出了“言有物”、“修辞立其诚”的见解,主张为文道、法、辞兼备,精、气、神合一,实为桐城派“义法”理论的先驱。现在,学术界对戴名世属于“桐城派”基本认同,桐城民间至今亦尚以方苞、戴名世并称为“桐城派”为据,将戴名世列为“桐城派”之祖。王献永坚持认为,戴名世的反抗性和叛逆精神决定了他“只能是桐城人的戴名世,而非桐城派的戴名世”。[12]观点值得重视。戴名世提倡“以古文为时文”,在此类序中给出的所谓写作法则,实为八股文的文体训练。戴名世对桐城文章的本质影响是“反方向”的,《南山集》案,使方、刘、姚引为鉴戒,从而形成了“阐道翼教”“雅驯不芜”的新文风。说戴名世属于他所生活的年代还不存在的一个流派,戴名世本人未必认可,“桐城派”中人也未必答应。学界尚有“桐城五祖”之新说,戴、方、刘、姚,加上潘江,潘江乃戴名世之尊师而“桐城派”之奠基人。又有人再往前“追认”到明末清初的方以智、钱澄之、朱书等人,“桐城派”谱系不断向前延伸。 “桐城三祖”是站在“桐城后学”立场的表述,实际上,“三祖”就是“桐城派”自身,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方、刘、姚是“宗”,姚鼐是创派者,戴名世可称为“祖”,可仿江西诗派“一祖三宗”,“桐城派”是“多祖三宗”。方以智、钱澄之、朱书、潘江,是“桐城派”的近祖、远祖,不是“桐城派”自身。 后人不仅向前“追认”,还不断向后“追认”。如林纾自己不认为属于“桐城派”后学,但是他人却把他当成“桐城派”后学的一员。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补遗载“桐城派”作家1200余人(内女士2人,日本人2人),其中多数为“桐城派”末流作家,日本人也是“桐城派”吗?刘声木眼中,只要和“桐城派”有点关系的,如姚鼐再传弟子的再传弟子,如林纾、严复有点关系的都属于“桐城派”。如此,则世人都算是“孔子学派”了,谁不学点“孔学”呢?同理,学过朱熹学说的也都是“朱熹学派”了。“桐城派”在时间上应有限定,不应无限向前向后延伸,无限扩大。 “追认”是历史和文学史上普遍的文化现象,借用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理论来解释,“桐城派”的历史也是层累地“追认”的历史。“桐城派”的历史不断向前后延伸,越来越长,范围越来越大,人员越来越多,内涵越来越丰富,今人概念中的“桐城派”,也越来越远离原初概念的“桐城派”。 本来并不存在“桐城派”,“桐城派”是姚鼐拟构出来的。“追认”以后就变成客观存在了,变成实实在在的“桐城派”。 作为“桐城派”中人,自己怎么看的?后人又是怎么看的?作为研究者,我们要怎么看?应分开来看,要有历史观念,而不能一概而论。 “桐城派”到底有没有合理的时间限定?笔者浅见,姚鼐和姚鼐的弟子,最多到姚鼐弟子的弟子,如“姚门四杰”梅曾亮、管同、方东树、姚莹,这可以视为“桐城派”自身,当然包括姚鼐“追认”的方苞、刘大櫆,都是“桐城派”自身。而再往前“追认”的,只能说是“桐城派”的渊源。后来,姚鼐再传弟子的弟子、“阳湖派”、“湘乡派”,这些可叫称作“后桐城派”或“桐城后学”,并不属于“桐城派”自身。这样就把“桐城派”分成了三部分:“桐城派”自身、“桐城派”的渊源和“后桐城派”,这样的认识更到位。打个比方,“桐城派”自身就是自己,渊源就是祖辈、父辈,而“阳湖派”、“湘乡派”等,都是从母体中分离出来的。它们不属于“桐城派”自身,而是衍生出来流派。“桐城派”时间上应有限定,不能无限制前后延伸。 就像“江西诗派”一样,并不都是江西人,因为领袖人物黄庭坚是江西人,所以叫江西诗派。“桐城派”因为“桐城三祖”是桐城人,所以叫“桐城派”。也就是说,“桐城派”不能完全以地域籍贯来规定,不能因为是桐城人,就视为“桐城派”。非桐城人,但文宗桐城,也可以归属“桐城派”,严复和林纾是福州人,也属于“桐城派”。仅仅是桐城文人,但与姚鼐或姚门弟子没有密切关系,就不是“桐城派”。过重桐城籍贯因素,似乎“桐城派”的创立纯粹是桐城一地文风、学风影响的结果,是过度阐释。 “桐城派”概念有广义、狭义之分,有不同层面的内涵。后人“追认”的戴名世、方以智、钱澄之、朱书、潘江,“桐城派”嫡传——姚鼐再传弟子的弟子,恽敬和张惠言为代表的“阳湖派”,曾国藩为代表的“湘乡派”,吴德旋弟子永福吕璜开启的粤西古文之学;严复、林纾为代表的“闽派”,皆属于广义概念上的“桐城派”。 狭义的“桐城派”特指“桐城派”自身。“后桐城派”包括“桐城派”传承者和“桐城派”的别支。“桐城派”嫡传是“三祖”后人、桐城人、姚鼐再传弟子的弟子,一脉相传,自觉以传承桐城文学和学术为己任。“阳湖派”、“湘乡派”等,是“桐城派”旁生出来的学派,是“桐城派”的别支,与“桐城派”是母子关系,不是“桐城派”自身。 界说“桐城派”,应有内在规定性。“桐城派”有内质,就是用规范、正宗的古文宣传宋学和程朱理学。 “桐城派”是与时俱进的开放的能容纳新思想的学派。它自身有调节机制,不断革新,如吴汝纶学贯中西,广泛涉猎了西学著作,提倡西学,抨击科举取士制度,被日本学者誉为“方今东方儒林中最有开化之思想者”。 桐城学派实际上包括古文派、诗派、教育学派、经学派、艺术学派等。学界往往只重“桐城派”古文,却忽略了其他方面。姚鼐是古文家,同时也是诗人,“桐城诗派”已有学者研究,刘世南《清诗流派史》列一章专门论述桐城诗派。为什么多数人不知道有桐城诗派呢?正是因为其“诗名被文名所掩”,这种“遮蔽”现象在文学史上是非常常见的。 应站学术史的立场,对“桐城派”界说进行全面的清理与反思,将其置于历史语境中考察,再现其“原生态”内涵。本文反思“桐城派”界说,只是强调以不同标准、从不同角度看,“桐城派”界说各有其“历史合理性”,又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各说可相互补充完善,完全可以并存。文化观念是多元的,文学观念也应该是多元的。“桐城派”是开放的动态的概念,可有不同的理解和阐释,不必强行规定统一的标准定义和界说,这与自然科学不同。我们应以宏通的视野宽容看待,切忌以“专制”思维,只取一说,轻易排斥他说,唯我独是,唯我独尊。“桐城派”是由“当世”观念、“历时”观念和现当代观念共同构成的,应结合历史语境和当下语境,对其做出既合乎历史的、又合乎逻辑的认识和评价。 注释: [1] 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 [2] 沈廷芳《隐拙轩集》卷四十一,清乾隆二十二年刻本。 [3] 梅曾亮《柏枧山房全集·文续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514册,第1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4] 刘开《刘孟塗集·骈体文》卷二,清道光六年姚氏檗山草堂刻本。 [5] 方苞《方苞集·集外文》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6]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三。 [7]《小说月报》17卷号外,1926年。 [8] 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第163—182页,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 [9] 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第172页,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 [10] 姚鼐《惜抱轩文集》卷八,清嘉庆三年刻增修本。 [11] 参见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第103—107页,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 [12] 王献永《戴名世与桐城派》,《安徽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