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住呼吸,我竭力凝望那遥远又遥远的藏区群山。 两个多月前,几位老同学相聚,我跟大家开玩笑:咱班的同学可是走得够多的了,我的身体这么差,没准儿哪一天就要“化作山脉”喽,老友们的聚会可是聚一回少一回了,抓紧吧。 记得当时几位一起制止我:别胡说!他,王健,笑着宣布:下一回全班聚会,我来做东…… 这两个月间,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在这些年来彼此的交往中间,这多少有点儿破例。越是这把年纪,越是各忙各的,何况我近几年患了顽固的眩晕症,有效工作时间每天只有两三小时,和许多先前的朋友都疏于联系。 头回他打电话来,我正在赶写一篇长论文,他在电话中说想见面聊一聊,我说等等吧,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啦。 就在他打来第二次电话之前,我偶然得知,当初我和他同班读初中的时候,他就常常和一些根本不认得我的小伙伴说起,自己有个顶要好的朋友名叫关纪新。——这事,是我弟弟告诉我的。我弟弟的小舅哥、王健少年时代的邻居张小捷对我弟弟讲过:我还不认识你之前好些年就知道有个关纪新,那是十几岁时听王健说的!这件事,颇让我有些触动和感动,忆起来许多少年时代的往事。 第二次他再打来电话,就在前十多天,还是想约我聊聊。我不失时机,向他转述了由我弟弟那儿听来的故事,他竟连说了三声“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话里话外,听得出对我这个老朋友这些年怠慢了他的些许埋怨。我连忙说,7月份内,我还得去外地参加两个会,8月份吧,8月初,我一准儿跟你见面! 可是,就在两天前,7月21日的晚上,我猝然得知,他于当日中午在西藏境内仲巴县公路上惨遭车祸的噩耗。我立刻惊呆了。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不日就要履行的约定,更因为我们之间长达四十多年的情谊还没个顺理成章的下文,还有,怎么可能呢,一个欢蹦乱跳浑身上下一丁点儿病痛都没有的汉子,转眼之间就撒手而去! 泉路迢迢。阴阳阻断。 我和他相识于1964年。当时我从东北转学来京,插班到北京五中初二(五)班。或许是因为我和王健的家庭条件比其他同学要稍好一点儿,没有什么衣食之忧,读书之余总爱谈谈人生与理想。我较他年长半岁似乎稍微成熟一点儿,差不多俩人在一处,总是在听他说,说个没够。那时的我们,都把人生想象得一马平川,除了准备吃苦,别的么大概早有人替我们预备下了,不会错的。 40年前那场大灾难骤然降临,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都未能幸免,只是他家的灾难比我家的早来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的差异,叫未谙世事的我们在十年之间走了不大一样的两条道。依当时的话,那叫作“路线斗争”。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受到伤害。 王健下过乡,读过大学,后来在北大分校当过不少时间的教员,这些年,则是下了海在做贸易。听说他干什么都干得不坏。唉,我们这一代,早把少年时代编织的梦撕了个粉粉碎,走了一条命中注定没有闪光的青春、没有完整的事业、没有可以夸耀的成功,这么一条“三无”道路。 然而,值得骄傲的倒是,我们有两样财富,一是国家意识,二是利他精神,恐怕是别人不大容易轻易弄得掉的。 比起同代人,王健的性格里头还始终保持着一些更值得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他的童心和真率。在我和许多老友的眼睛里,他简直就是个四十几年来一个长也长不大的超龄大男孩儿!就在刚才,我在与他的孀妻冯玲女士通电话,请她用最简单的几个词汇来概括一下她的丈夫,她脱口而出的是:透明、善良、纯真! 在红尘滚滚、物欲横流以至于人心都变得深浅叵测的当下,他的老友和亲人能够不约而同地对他做出上述评价,当是一种极高的赞誉。享有此等赞誉的人,我以为,并不枉来世上。 王健的大大咧咧,是出了名的。尽管偶尔有事托他办,弄不好就给你误啦,大家还是喜欢他,因为有他在,老友们就短不了欢笑。能给周围带来不尽欢笑的人,差不多都是好人。不过,这回可是大大咧咧害了他——这是我们的老班长解扬的看法,我觉得真对——自驾车进藏,一路上已经出了三起车祸,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地往前奔,结果,出了第四起…… 40年前北京五中是所男校,分手时我们班里有50个秃小子。谁曾料想,到今年平均年龄才五十六岁的这批同窗们,已然折损了七位。这几近七分之一的纯牺牲率,在同代人中实在有些惊人。命运多舛,确是我辈生命的总主题。 王健又去了。 我宁愿相信,如此率性的他,是会高高兴兴地出现在那边儿的老同学们中间,慷慨解囊,约大家一起“聚一聚”…… 我痛恨着自己那天那番“化作山脉”的戏言,一语成谶,竟误伤了挚友。冯玲告诉我,这几年王健痴迷于藏区的山山水水和那里的文化,业已几度进藏。这一回,是谒见了喜马拉雅后,途径日喀则,驶在前往阿里的路上。 我竭力地凝望那遥远又遥远的藏区群山。 我敢断言,王健的魂魄必是化作了那世界屋脊的一道山峰,永远地,在为亲人们友人们世人们,祝福。 吾友王健,魂兮永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