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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锡诚]神话与象征--以哈尼族为例

http://www.newdu.com 2017-10-27 作者授权 刘锡诚 参加讨论

    神话产生于人类社会的早期阶段上,距离现在实在是太遥远了,因此神话的真实含义是很难了解的。现在我们对神话的种种解释,如此地充满着歧义,在某种程度上说,都是由于猜测和臆断所造成的。神话就其本质来说是非理性的,与其把神话看成是人类早期的一种有意识的精神产品(这在我国学术界在一个很长的时期中是相当普遍的一种倾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曾经是一种主导的倾向),勿宁把神话看作是人类早期的某种文化象征,某种文化符号,更符合神话的实际情况。它的真实的意义,就隐藏在这些神秘的象征和符号的后面。解释或曰破译这些象征和符号,就成为一代又一代神话学家和哲学家们无穷无尽的繁重的工作。
    现今生活于云南哀牢山和蒙乐山之间广大地区的哈尼族,是一个有着悠久的历史而又残留着较多原始生活习俗的古老民族,尽管对于它的族源和历史,学术界已经进行了许多富有成效的探讨,而且在探讨中不免出现分歧的意见,但它所拥有的神话(多呈口承形态,近四十年来才始有完整的记录)却以其古老、多元、神秘而吸引和困扰着研究者。本文仅就所接触到的极其有限的资料,从文化象征的角度对哈尼族的神话作以下探索性论述,不当之处,请专家指正。
    隐藏在石头背后的密码
    石头文化是散布很广的环太平洋文化的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重要因子。在哈尼族的神话材料中也无例外的透露出一些有趣的信息,值得我们加以梳理和分析,看一看能否尝试着进行一些破译的工作,从中得到什么有意思的结论。
    爱尼人的神话《奥颠米颠》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既没有天,也没有地。天和地是女天神阿波米淹派遣加波俄郎造的。加波俄郎神身材高大,力大无比,聪明能干。他的手长得可以伸向天空,他的脚大得可以踏平山川。他用三颗马牙石造了天。接着,他又用三坨泥巴造了地。[1]流传于元阳县的一则补天神话说:山上的一棵大树长得太高了,把天戳破了。天上出现了一个大洞,雨水从这天洞里流下来。大雨滂沱,灾难深重。阿哥艾浦和阿妹艾乐挺身而出补天。兄妹先后跳进了天洞里,把水流如注的两个天洞堵住。当他们跳进天洞的当儿,一阵雷鸣闪电,随之他们变成了两块大石头。[2]《造天造地》说,造天造地要用金银和绿石头。[3]
    天是女天神阿波米淹派遣加波俄郎用三块马牙石造的,这种观念是十分古老的。甚至比用泥土造人这样的观念还要古老得多,因为马牙石作为自然物存在着,只要拿来用就是了。而用泥土造人,则有可能在制陶术得到一定发展的阶段上才得以实现。用马牙石造天的神话,不由得不使我们想起女娲神“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古典神话来。在补天神话里,女娲作为女神存在时,天已经作为原物先于女娲而存在了,只是因为天地发生了变故(“四极废,九洲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女娲才炼五色石补残破的天。而在哈尼族的这则神话中,女天神阿波米淹派遣加波俄郎用石头造天,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天和地,天和地是神人的创造之物,而不是已经存在的原物。石头既然是作为原物而存在的,因此石头常常被笃信万物有灵的原始人类赋予灵性,直至成为造成天的材料,从而形成传播极为广泛的灵石信仰。在艾浦和艾乐化石补天的神话里,人石互化、人石一体的观念,可能也来自于灵石信仰。(这种人石互化的观念在另一个题为《阿扎》的传说里有更为充分的表现。)天是由石头造成的这种观念,在哈尼族,可能是某一支系或某一地区的一种观念,并不是普遍的观念,因为我们在其它的神话里还看到,天是由别的物质(如《神的诞生》里是金鱼娘的左鳍扇出来的;《沙罗阿龙造天地》里是用气造成的,《青蛙造天造地》里是用青蛙的唾沫和屎一类物质造成的等)造成的。
    流传于元阳、红河一带,由朱小和讲述的一则哈尼神话《查牛补天地》中提到,他们的祖先最古老的家乡,是一个叫做“虎尼虎那”的地方。天神俄玛的姑娘俄白,用查牛身上的两节最大的骨头(一块红骨、一块黑骨)做成了虎尼虎那高山,而哈尼族最早的祖先就诞生在这座高山上。[4]这座虎尼虎那山,因而成为哈尼族神话中的圣山;虎尼虎那山上的石头,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圣石、神石。同一讲述者讲述的另一则神话《红石和黑石的岩洞》说,人们最早是居住在红石头和黑石头的岩洞里,随着生齿日繁,洞里住不下了,才陆续离开了岩洞。由于种种原因,哈尼神话的情节和神祗呈现出层次繁杂、不连贯性和矛盾性。如果可以进行合理的重构,把不连贯的情节和人物人为地加以串联的话,我想,这个红石头和黑石头的岩洞就是上面所说的虎尼虎那了。[5]
    《祖先的脚印》里说的,由于瘟疫(?)蔓延,哈尼人面临灭顶之灾,因而不得不进行民族大迁徙。离开故土的时候,哈尼祖先们从高山上携带着一块神石,直到找到新的居住地,把这块神石重新在驻地安放下来。[6]⑹后来,哈尼人每每建立新的村寨时,都要立一块神石,并对它敬之如神,崇拜有加。不难设想,这种相传已久的风习,可能就是从这儿来的。
    思茅地区孟连县流传的一则哈尼神话说:“有一天,从天上掉下三个绿茵茵的大石头,石头落到地上,发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石头炸开了,地上隆起了几座又高又大的山峰。在石头炸开的时候,从里面跳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叫阿托拉扬。阿托拉扬食量很大,威力无比,他身挎一张大弓,背上背着长长的可以射穿天地的箭。阿托拉扬在大地上走,看到大地一片荒凉,没有什么东西吃,便搭上一支箭,朝天上‘嗖--’地一放,长箭射穿了飘在天上的一只大口袋,大口袋张开了口子,朝大地上撒下了谷种、树籽、飞禽、走兽。”后来,从石头里出来的阿托拉扬和从金葫芦里出来的阿嘎拉优成了亲,他们就是人类和魔鬼的祖先。[7]
    把上述几则神话进行一番综合比较,不难看出,无论是作为哈尼祖先的诞生地也好,作为哈尼祖先生存或居住的洞穴也好,虎尼虎那很象是“帝禹夏氏修己……剖背而生禹于石纽”(《竹书纪年》)神话中的那个“石纽”。石纽在现今羌族居住地四川汶川县。古羌族神话中的先祖神禹生于石(石纽)。哈尼的先祖塔婆也生于石(虎尼虎那)。石头具有生殖的象征。二者何其相似!如果哈尼族历史上确系从青海一带的古代西羌住地迁徙而来,这种意见能站得住的话,那么,作为古代氐羌后裔的羌族和哈尼族,有着相似的神话也就不足为怪了。虎尼虎那,作为一个象征的意象,似乎可以理解为母体(山石),它生出了人类的先祖;也可以理解为子宫(岩洞),它孕育了人类和各类动物,人类和动物从洞中走(生)出来。
    从阿托拉扬的出生神话里,至少可以看出下面三层意思:其一,人类的祖先阿托拉扬是石头炸开而从石头里生出来的,其出生方式与大禹的儿子启的出生方式是相同的,石头是能够生育人类先祖的母体,或者是孕育人类先祖的子宫;其二,石头作为母体,她所生育的人类先祖阿托拉扬,是一个男神,而不是女神,这一点与禹的妻子涂山氏化石生启是一样的,她所生育的启也是男神,而不是女神。这一点也是有意义的,男神阿托拉扬的出生,和男神启的出生,都曲折地体现着,当该神话产生的时代,男权已经或正在取得优势地位。其三,阿托拉扬的出生,几乎如同所有的民族的先祖一样,是神奇的出生,一生下来就顶天立地,食量很大,威力无比,能挽弓射箭,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用原始的弓箭射穿了天上悬挂着的大口袋,在这个大口袋里装着的原始谷种、树籽、飞禽、走兽才从口袋里下到大地上,于是,大地上才有了第一批生物和无生物,阿托拉扬也因此而完成了他作为一个神话中的创造文化的文化英雄的伟大业绩。阿托拉扬手中的原始弓箭,根据民族学对世界许多民族的民族学材料的研究,弓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而箭则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正是这支箭射到了天空上的那些原物,使之成为大地上的第一批经过创造而诞生的文化物。其四,男神阿托拉扬是由石头生的,而不是由女性与男性交合受孕而生的,其更为深层的象征含义,是感孕而生,即男人可以不通过性交,不需要女人的帮助,就能独立地生育孩子。这一情节更加强了前面所说的在社会生活中,男权可能正在取代女权。
    由于支系的繁多,山川的阻隔,文化的闭锁,哈尼族的神话及其观念呈献出多元而复杂的状态。相应的,石头作为哈尼文化的一个因子,在不同的神话中和民俗事象中,也就呈现出不同的象征含义。比如一些神话中所记述的寨神石、寨门石,一般说来,是作为大地守护神的表象而存在的,主要功能是村寨福。哈尼族的寨神石是从神山上选来的一块长方形石板,传说是哈尼族先祖的骨殖变成的,置于神树之旁,即是神石又是祭台,因而不象有些民族(如与其比邻而居的彝族)那样,其寨神石是一根形似勃起的男性生殖器那样的石柱,主要功能是象征宗族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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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奥颠米颠》,流传于西双版纳爱尼人居住地区,飘马讲述,《云南少数民族神话选》第115~118页,李子贤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奥颠米颠”,意即造天造地。
    [2]《补天的兄妹俩》,朱小和讲述,《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第66~67页。云南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
    [3] 《造天造地》,朱小和讲述,同上书第4页。
    [4]《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第16~24页。
    [5] 同上书,第241页。
    [6] 《哈尼族民间故事选》第80页,刘辉豪、阿罗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7]《天、地、人和万物的起源》,李格、王富帮讲述本,《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第34~37页。
    “双生子”的象征意蕴
    在哈尼神话系统中的“双生子”题材,不是一个孤立的、可以轻易忽略的现象,而是一个世界性的题材,因而也是一个值得从神话语义学的角度加以研究的问题。尽管在国际神话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中,关于“双生子”的神话,已经在许多著作中(如列维-斯特劳斯、叶.梅列金斯基等人)有所涉及和论述,然而由于哈尼神话中的“双生子”题材至今还在口头上流传而且有自己的特点,在现代民俗生活中还实际上存在着处死“双生子”、六指(趾)和兔唇儿等的习俗,因此,对这种文化现象进行研究,无疑是有意义的。
    目前所见叙述最为完整的“双生子”神话,是记录于墨江县的《青蛙造天造地》和记录于元阳县的《太阳和月亮》,有所涉及而语焉不详的是记录于元阳县的《神和人的家谱》[1]。这三则神话中的双生子,都是属于兄妹孪生,即异性孪生形态。而神祖塔婆所生双生子的神话[2],尽管尚未看到完整的记录,只见到一个概要,但仅从其概要的叙述中已经知道,是属于兄弟孪生,即同性孪生形态。无论是同性孪生子还是异性孪生子,他们都属于创世的始祖,文化英雄之列。
    《青蛙造天造地》说,青蛙奉海龙王之命造天地,当功业没有完成之际,就怀了身孕(至于是怎样怀孕的,神话中没有交代)。他怀了九百九十九天,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的阿哥叫纳得,女的阿妹叫阿依。(请注意:这是一对异性孪生子)他们一出生,就成了一对创世的巨人。他们用老青蛙吐出的沫子掺着骨头变成的石头和屎,造成了地,后来又用老青蛙的手臂托着摊开的屎造成了天。接着,纳得在造天的时候也怀了孕(至于是怎样怀孕的,神话中也没有交代),在天上生了一个女儿。阿依嫉妒纳得,诅咒男人生孩子,于是,从此变成女人才能生孩子。然后,他们用老青蛙的黑眼珠做太阳,白眼珠做月亮,血做星星。他们经受了种种磨难。青蛙纳得和阿依造完天地,龙王却不许他们变成人。兄妹很不甘心,在天阴下雨时,便在水塘里“呱呱”地叫,表示对龙王的不满。老青蛙很象是古典神话里开天辟地的盘古,用自己的肢体创造了(化生)宇宙万物。而青蛙孪生兄妹纳得和阿依才是一对真正的创世英雄,他们不仅有巨人的体躯,而且是他们用现有的物质(老青蛙的排泄物和肢体)和艰苦的劳作创造了天地和万物。但是,尽管他们功莫大焉,到头来却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们不能变成人,而只能永远是青蛙,永远在水塘里发出“呱呱”的不平之声。《神和人的家谱》里引用哈尼第十三代先祖乌突里的一段古歌说:“听啊,先祖的儿孙,/后世的歌手,/你们要把远古的烟嘎(故事)记好:/乌突里前面的先辈,/生小娃不会用手去接,/你们的小娃生在哪里?/--生在薄薄的蛋壳里。/阿妈抱过十天蛋,/蛋里才会爬出小娃,/阿妈抱过的蛋是双黄蛋,/里面爬出儿子和姑娘。”这里说的双黄蛋出生的儿子和姑娘是哪代神人并不清楚,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则哈尼神话中传说人类的先祖曾经有过一个卵生的阶段(这也是许多民族的神话中都有的),而且这对双生子不是同性孪生,而是异性孪生。如果允许我们对青蛙造天地神话中所缺少的某些环节,作某种合理的修补,而使之成为一条完整的神话链的话,我想,卵生的方式也许补充了老青蛙是通过什么方式生了纳得和阿依两兄妹的。
    在南美和北美印第安诸民族的神话中,孪生兄弟--创世者或创造了文化业绩的文化英雄,有两种模式:一种模式是二人合作,由于某人或神的暗示,找到并最终战胜了曾经残害了他们的母亲的恶魔--美洲豹;一种模式是他们中间一个好、一个坏,二人在创世的过程中反目为仇,成为冤家对头。[3]哈尼族神话中的孪生兄妹纳得和阿依,他们的文化业绩是创造天地;他们在创世的过程中,是一对亲密的合作者,属于前一种模式。但他们在合作创世过程中也是充满着斗争的。斗争的焦点是男人有生育的权力,还是女人有生育的权力?虽然纳得先生育了天女伢迷(当然是不靠女人与男人的媾合而生的),最终还是阿依战胜了纳得而得到了生育的权力。作为一种报复,在他们造好了天地和日月星辰之后,大风把大地吹得开裂,树木花草几乎死亡。还是纳得的女儿作为其父亲方面势力的一种补充,在天上擂鼓、跳舞,才使狂风停息,雷雨大作,使大地得以滋润,草木得以复生。
    《太阳和月亮》说:一家哈尼人家在属羊日生了两个小娃,大的叫约白,是姑娘;小的叫约罗,是儿子。有一个叫俄罗罗玛的野物(魔鬼),偷吃了他家的包谷,残害了他们的阿爸和阿妈,并穿上阿妈的衣服,假装阿妈,吃了弟弟约罗的手臂。约白逃了出来,遇一赶马人。赶马人指给她一种草药,救活了约罗。姐弟二人又得到“阿匹”(老妈妈)指给的花,约白吃了红花,变成了太阳神;约罗吃了白花,变成了月亮神。他们轮流出来照亮世间,俄罗罗玛再也不敢来害人了。至此,这则双生子神话就告结束了。但在这段情节之后,这则神话还把另一个兄妹做夫妻的原始神话以及天狗吃太阳和月亮的神话(日月蚀)也包括了进来,成为一个容纳了复杂内容的复合神话。双生子约白约罗的神话,与法国结构主义神话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其著作《神话与意义》中所列举的美国落矶山一带的库得奈( Kootenay )印第安人的一则双生子神话有类似之点。印第安人的这则神话说,一个女人受骗只受孕一次,结果却生了一对孪生子,后来一个变成了太阳,一个变成了月亮。[4]研究者们指出,把孪生子与大气层的反常现象联系在一起,是在世界范围内很多地方都有的一种观念。加拿大西部英属哥伦比亚海岸地区的印第安人认为,孪生子能够带来良好的气候,也能驱走风暴等。把孪生子与太阳和月亮这种特定的天文现象联系起来,当然也是这样一种思维逻辑。孪生兄妹在历尽艰险之后,变成太阳和月亮,以及孪生兄妹创世之后成亲繁衍后代的观念,在神话中是一种象征形式,是历史上的血亲婚的一个证明或回忆和古代人关于双生崇拜的反映。在印欧神话中,这类神话还表现为几个兄弟与几个姊妹婚配的模式。非洲神话中的两性合体形象,也是兄妹双生子神话的一种变态演化形式。
    杀害双生子的习俗在世界许多民族中都非常盛行。人们常常把他们置于袋中或罐中投入水中,或把他们扔到森林里,让野兽吃掉。但传说中却往往说他们死后均变成了神。哈尼族也是把生养了双生子看成是不吉利的大事,并杀害双生子的民族之一。调查证明:金平县“格邹支哈尼族认为,妇女生双胎为最大不吉,要杀死婴儿,并用母猪一口招待全寨,求其宽恕。生双胎的父母要搬到寨外居住三年。至于婴儿为六指虽可养,但父母必须杀一口猪赎罪。[5]而西双版纳州的哈尼族“寨内如有人生双胎或生五官四肢不全的小孩,全寨停止生产三天,连鸡猪都不关,婴孩被敲死,孩子的父母被脱光衣服赶上山去,房子被烧毁,牲口杀光,除现钱外所有财产都分光。若是有钱人家,举行隆重的祭祀两三天后就可回寨子,否则要在山上住一月,在一年内,无人和他俩说话,家里的人除外。出进寨子不得遇着外人,否则将被人骂。俩夫妇一年内不能同居。一辈子不能参与隆重的宗教祭祀。”[6]生六指、双胞胎和缺嘴婴儿等现象,还往往导致全寨迁移,另建新寨。勐海县西定山坝丙哈尼族的调查表明,尤其是追玛家里出生了这样的婴儿,不仅要立刻另选追玛,而且要全寨迁移。[7]
    从表面看来,人们对神话中的双生子的业迹的描绘,与现实生活中对双生子一类不健全婴儿的处置之间,存在着一个不易理解的矛盾。列维-斯特劳斯有一段关于双生子的论述,对于我们理解这种矛盾的态度,也许有一些启发。他说:“孪生子和出生时脚先着地,都是难产的前兆。我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英雄式的生产,因为小孩要主动成为一个英雄,有些时候就成为一个害人的枭雄,然而他却完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事迹。这说明了为什么在许多部落里,孪生子和出生时脚先着地的小孩都会被弄死。”[8]在一些部落的人们中有这样的观念,一对双胞胎在母体内就开始打架和竞争,看谁争得先出世的荣誉,因此,其中的一个,而且通常是坏的一个胎儿,往往不遵照自然的规律,争先恐后地逃出母体,造成母亲的难产甚至死亡。这个角色,意在成就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个盖世的英雄,但由于他同时是一个“害人的枭雄”,所以遭到人们的扼杀。也还有另外的一种解释,如认为双生子是野兽或人兽转生,或与恶灵和魔鬼有关,所以生下来后必须处死,否则将成妖孽。调查说,居住在库页岛的尼夫赫人就认为双生子是兽类。[9]
    塔婆的神话给我们提供了哈尼神话这方面的一些重要信息。“倪”是游弋于天地间的魂灵,而“倪”与人是神祖塔婆所生的一对孪生兄弟。“倪”出生时就相貌怪异,胸前有七只奶,脑后有两双眼睛,而且脾气好恶无常。塔婆阿妈不喜欢它。塔婆死后,人和“倪”在深山打猎,并以耕种为生。“倪”很懒惰,常在人外出时偷吃人放在家中的食物。因而,人与“倪”不和,便在天神奥咪的劝解下分家离异。长期的林间生活中,人和“倪”常常发生违约冲突的事情。也发生过人在鬼魂的属地范围内被侵害而死的事。因此,人便于一年中举行几次围歼侵寨鬼魂的活动。[10]这个神话属于同性孪生子神话模式中兄弟反目为仇的一种。孪生兄弟不和的原因,是由于其中的一个是恶鬼;人鬼这两种相互对立的力量,在娘胎里的时候就竞相争斗,出世之后更加变本加厉,不能和平共处。一个代表善,一个代表恶,善恶构成了神话的二元对立结构。
    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在所有美洲神话里,也可以说在全世界神话里,孪生子担任着神祗和超自然之间、上界力量和下界人性之间的中介的角色。从隐喻而言,孪生子和脚先着地的孩子(常说的臀位生产)是雷同的。他还指出兔唇孩子(以至兔子)与双胞胎之间有着一种亲密的关系。兔子不是孪生子,但兔子是孪生子的前身。兔唇孩子在母体中的时候,就出现了本体的分裂;孪生子则在母体中就彻底实现了分裂。这在哈尼族也有类似的情况。无论是兔唇儿,还是双生子,人们认为他们都是怪胎,是孽种,是不吉利,因而是一律将其处死的。遗憾地是,我们还缺乏更细致的调查,还难以说清楚哈尼族居民中与这些习俗相对应的观念是什么。
    鼠--造物主及其两重性
    在哈尼族的神话中,鼠既是天神的使者、人神的中介--神兽,又是暗喻着深厚的文化意蕴的、参与创世的文化英雄。为了分析的方便,现在我将两段神话情节的梗概引在下面:
    爱尼人传说,天地形成以后,天上出现了太阳(“巴拉”)、月亮(“难玛”)、星星(“阿给”)、云彩(“吴东”)。以后,燕子第一个由天界飞到地下,衔来的三块泥土中钻出三个会飞的白蚂蚁(“查补”)。地下的鱼和螃蟹开沟引水淹成了河,河水又使天地衔接起来。有了水,地边有了锈(“贴”),结成石块,长成芦苇,养出老鼠,老鼠衔来了树种,长出各种各样的大树。树林中钻出禽兽,树边成为大路,猴子从树上下来,变成了人类。[11]
    在有人类始祖“松咪窝”以前,女神陂皮密依摇动三块巴掌样大小的红石头,让它们在摇晃中长大,升为平展展的天空。摇动三块巴掌大小的黑石头,在晃动中铺成凸凸凹凹的大地。天地形成以后,天神又创造了太阳和月亮,以后,又派遣老鼠从乌黑的天洞窜到人类居住的地下,寻来种籽撒育出葱绿的密林。后来,人与鬼魂“倪”隔河分居,各自居踞阴阳两极,人与鬼魂之间形成了势不两立的局面。[12]
    在天地开辟之际,万物是怎么来的?对于这些长期困扰着人类的问题,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在自己的神话里作了大相径庭的回答。汉民族是融合了历史上许多民族而形成的一个人数众多的民族,现在我们从古籍里保存的神话中得知,是神农氏尝百草而教会人们懂得种植庄稼。神农因而成为千古称颂的农神。但是,似乎没有一个衔来树籽的专门的神祗--树神。而我们从哈尼族的神话中,却看到了鼠在创世之初充当着这个重要的角色。是它在天地初成之时,衔来了树籽,撒向大地,使之长出了葱茏茂密的森林,因而成为一个文化的创始者。没有树林,就没有飞禽走兽的栖息之所,就谈不上适宜于人类和动物生存的生态环境。鼠是受天帝之命从“乌黑的天洞”里窜到大地上来的使者,理所当然地以上天与人间的中介者而出现于神话中的。
    在另外一个材料中,天神奥玛说:“金葫芦里孕育着人类。”奥玛还说,谁有本事把金葫芦啄开,谁就有吃人类粮食的权利。麻雀没有啄开,长长的喙就秃了。老鼠接着麻雀啄的地方继续啃,终于啃通了。从葫芦里出来了一个女人,这就是人类的女祖先阿嘎拉优;她与阿托拉扬婚配,然后生了爱尼人、佤族、傣族和汉族等。阿托拉扬造了天地,阿嘎拉优生了人类和魔鬼。作为繁殖力特别强的鼠类,在此神话里是否也有子孙繁衍的喻意呢?鼠啃破金葫芦,救出了阿嘎拉优,也因此而同人类一样成为吃粮食的动物。[13]这则神话里的老鼠,与爱尼人的古歌《虾依依》中所说的天地形成以后,咬来物种,从而使暖风吹来万物滋长的老鼠一样,无愧是一个创造了人类文化的造物者。
    在哈尼族的民俗生活中,特别是近代,老鼠在人的观念中具有两重性。一方面,老鼠是谷物收获的象征,没有任何收成的人家,当然就不会有老鼠的光顾;另一方面,老鼠又是一种偷吃人类粮食的害兽,因此在民俗活动中对它施行种种驱避的仪式(这在哈尼族中亦然)。但是,在古人的观念中,老鼠无疑是一种创造力和造物者的象征。有的民族(如汉族的一些地区)至今还有老鼠节,对它进行祭祀礼拜;有的民族(如贵州的苗族)在腊月间有以鼠祭祖之俗;有的民族(如湘西土家族)在先祖的墓碑上刻着鼠的形象,作为子孙繁盛的象征。我没有到哈尼族的居住地作过实地考察,掌握的材料甚少,不敢妄断。但上面列举的这些民俗材料,不是堪可作为这个立论的佐证吗?
    [附记]本文系向云南大学西南经济文化研究中心和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民族研究所主办的“哈尼族文化国际研讨会”提供的论文,首发于《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3年第3期;后收入李子贤、李期博主编《首届哈尼族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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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三则神话均收入《哈尼神话传说集成》一书中。
    [2] 参见杨万智《祈生与御死》第49页,云南大学出版社1991年。
    [3]参见拙作《印第安人的神奇故事·序言》第8页,易言、易方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叶.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第210~212页,魏庆征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
    [4] 列维-斯特劳斯(李维斯陀)《神话与意义》第39页,王维兰译,台湾时报图书公司出版。
    [5] 宋恩常《金平县三、四两区格邹支哈尼族习俗》,《哈尼族社会历史调查》第64页,云南民族出版社1982年。
    [6] 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调查整理《西双版纳哈尼族社会历史调查》,《哈尼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06页。
    [7]宋恩常、董绍禹整理《勐海县西定山坝丙哈尼族宗教调查》,《哈尼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32~137页。
    [8] 列维-斯特劳斯(李维斯陀)《神话与意义》第42页,王维兰译,台湾时报图书公司版。
    [9]В.В.Иванов《Близнечыемифы》,《Мифологическийсловарь》第175页,Изд.СоветскаяЭнциклопедия,1980,莫斯科。
    [10] 杨万智《祈生与御死》第49页。
    [11] 杨万智《祈生与御死》第71页。
    [12] 转引自邓启耀《民族服饰:一种文化符号》第267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
    [13]《天、地、人和万物的起源》,《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第35~36页。
    本文原刊于《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3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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