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传说 1980年2月,泸沽湖北岸 泸沽湖太静了,所以它总选择蓝色。有云飘过水面,也只折射发蓝的白光。偶有独木舟驶进湖心,一络擦痕更显出蓝的透明。这时便忍不住想,我是不是太奢侈了,竟一人独享这样的宁静? 湖边的树影里,泊着一列摩梭独木舟。发亮的原木船帮和舟中的积水,也涂抹几笔带绿的蓝色反光。舟上有人,像在倾听什么,整个身子都俯向湖面。 舟上是位老人,晒得像青铜,皱纹刻得很深。他一动不动,在浓荫里和挂满青苔的独木舟凝固在一起,如同一尊有底座的雕塑。他的眼固着在水面,水面上有个鱼漂,也是一动不动。我不敢打搅钓鱼人,便找个方便的地方坐下,看那一下下拍打独木舟的湖水,怎样把粗大的独木舟磨出凸凹不平的年轮。 目力所及之处大约只有我们两人。他在船头,我在船尾,我们之间是一段饱经沧桑的木头,我们两边是湖、山和无尽的蓝色。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回过头,瞧了我一眼,问:“从哪里来?” “昆明”。 “来做什么?” “来玩”。话刚出口,就觉得似乎不太负责。1980年,泸沽湖还没搞旅游,来这里的,多半是些竖着耳朵到处打听的民族学者。我刚上大二,因为系上的民间文学教研室有田野考察经费,便沾光来跟着“考察”的,任务是收集民间文学。 于是赶紧又添一句,“是学生,跟老师来,听人讲故事,老的故事。” 老人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人继续钓鱼。过一会,他把手指向远处的一个小岛和湖弯里的座石崖:“哪里就有故事呢。” 很久以前,这一片不是海子,是牧场。有个哑巴女人帮人放牲口,放到永宁狮子山脚的岩子下,看见大岩缝里卡着一条大鱼。她饿了,就割了一块鱼背上的肉烤来吃,吃了依旧去放牲口。过了一会再转过来,见鱼背上肉已经长好,她很高兴,就带了个罗锅,天天到这儿割一块肉吃,吃得红红胖胖。旁人见她的罗锅很油,心里奇怪:这个穷哑巴天天带罗锅煮什么?悄悄地跟了去,发现了秘密。他们贪心,不像哑女人一样只割一块肉,而是想把鱼整个拉出来。几个人拉,拉不动。他们找来9架18条牛,套上牛皮索子拉。轰的一声,鱼拖出来了,鱼堵住的水也涌了出赤。淹去了9个大村子。只有一个喂猪的老妈妈跳进猪槽里才逃了生。 (讲述人:瓦布高若,摩梭人,约60岁) “这说明人心贪不得,贪了终要有灾。”老人最后这样说。 在断断续续谈话间,老人钓得几条半斤大的鱼。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清晨,当我从摩梭人的木楞房小楼上下来时,房东家已经在院子里整理鱼网了。 我看见他们是在网上摘取一些小鱼,很费事的样子。 他们把这些小鱼分为两类:细长而透明的银鱼被小心地摘下,洗净,粘在细网上挂着晒起,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它们和它们的影子呈现出让画家想人非非的点和线。另一类比较杂,有小扁鱼、石头鱼、卿鱼等,也都是“末成年”的样子。看那网眼,细密得只够过筷子,难怪那么小的鱼都绝无漏网可能。 房东坦率地告诉我:“8月5日才开海,可大家提前20多天就下海了,有人还更早。都是怕落后于人。银鱼很值钱,日本人喜欢吃,一网能打到三五公斤,晒干了可以卖到120元一公斤。前天管湖的开着快艇来,没收了300张网,每张罚100元就还网,发票也不开。这些钱怕是拿去赌了!你要真封海,就等开海后再还网,收点巡逻的汽油费、劳务费也想得通。你不规范,我也不规范。现在大家天不亮就悄悄下海捕鱼,把损失补回来。”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湖边。 从木楞房里出来的男人,不像往常一样是神神秘秘单身离去的走婚者,而是三三两两、扛着鱼 网直奔湖边去的打鱼人。湖里,已经有几条独木舟溜进雾雹。没人和你搭话,只有水靴踏在沙地上急促的拖擦声。不一会,连脚步声也消失了。湖边人影模糊,但看得出大家都在忙。 这时,我才注意到,岸边的石堆上,有一个黑黑的身影。 这是一位披黑袄的老人,站着,眯着眼看湖。 我不知他在望什么,便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老人对我笑笑,继续望他的湖。 泸沽湖在晨光里变成银色。水天一片,把驶去的独木舟渐渐晕染为抹在虚空里的几笔淡墨。 我问:“老人家,不钓鱼?” “钓不着了。”老人叹口气,摸出烟,递过来一支,我说不会,他便自己点上。 “你们不知,以前这海子里有好几种高原湖鱼,鱼多得不得了,都自己跳到岸上了。这鱼很好吃,吃了你就一辈 子忘不了。以前土司不准打猎,不准捕鱼,我们也会偷着捕。但那鱼是捕不完的,我们也不会多要。后来可以捕了,也没有现在这么玄乎,卖百把块钱一公斤。那时鱼最便宜的时候,卖到两分三 分钱一斤,一般是五分钱一斤。 “湖里原来这种鱼叫细鳞鱼,学名叫裂腹鱼、厚唇裂腹鱼,是省级重点保护鱼类,现在是无价了。大嘴,大头,有点像新疆塔里木河的大头鱼。我老婆子在那里,生老二时我在那里钓过鱼。嘴上有两坨肉,两根细胡须;黄肚皮上有条花纹,像条裂缝,所以又叫裂腹鱼,肉质很好。这是雅碧 江水系的鱼。每年旧历3月,它们从河里回游到泸沾湖,沿河滩摆子,一直摆到旧历8月中,摆到里 阿鱼岛,9月游到深湖。它们摆子的时候,湖里黑压压的,站在山尖尖上都看得到。懂行的渔夫到山上看一眼,就知哪儿鱼多。有的地方鱼子摆得很厚,一二十公分,浪打上来,鱼子把河滩都漂黄了,裂腹鱼更是随手可拾。 “鱼多,捕鱼都用大网眼的网,一网千把斤,遇到过路人,随便都要甩两三条给他。路边拾点 柴草,点了火烧吃,烧得冒油,滴在火堆里,‘兹兹’地腾起火焰。我家打鱼,大人不去,派我们 娃儿们去。中午章鱼头煮汤,跟吃奶酪一样。所以我从小养成了吃鱼只吃鱼头的习惯。” “可惜现在这鱼已经见不到了!大家都说是因为引进了‘杀鱼’,把裂腹鱼的鱼子吃了。这样的鱼为什么会引进呢?大家说是一个外地鱼贩为了发财,贿赂了某干部,于是未经有关部门审查,就在湖里投养了这种鱼苗。干部说原来是要推广从外面考察学到的经验,放草鱼、鲤鱼和鲫鱼的,不知怎么弄错了,放成杀鱼。这些鱼长是不见长,吃是怪吃得,把湖里老居民的子孙都吃得绝了迹。这种鱼因了它们吞食其他鱼类的卵的特性,很快在湖里占了优势。但这种鱼比起泸沽湖原产的鱼,味 道差多了。真不知那些当官做老爷下海见世面‘酒精考验’搞发展战略的,咋会出这种馊主意!” 老人不住摇头,“我看问题还不仅是出在现在。文革时期,全国时兴造梯田,修电站,移山填 海。我们这里也在海门桥下修了个电站。大坝一堵,把雅碧江连通泸沾湖的水路断了,鱼路也断了。它上不来,千万年周而复始循环的规矩破坏了,鱼就越来越少。前两年,听说日本人喜欢吃银鱼,能卖好价钱,又有人往湖里丢银鱼鱼苗。你看现在的网,越来越细,快像蚊帐一样了。银鱼这东西你别看它细皮白净。透透明明的很漂亮,但它虽小却专吃别种鱼的鱼子,人称虎鱼。打渔人都说,自从有了银鱼,连鲫鱼都少了。银鱼不把子排出体外,要母鱼死后,小鱼才从母体中出来。银鱼10月后死亡,如果打捞不干净,死鱼就留在湖里。还听说它特能污染,有个地方养了几年,水都变成米汤一样稠了。我真希望这是瞎说。那些日本人也太精了,他爱吃银鱼,不在自家湖里养,老远跑来这儿买,想着心里就不踏实。” 人们只有人口腹利益受到损失时,才感到后悔。不知那些急于“现代化”的人,听过老人的这番话否?越来越多的人担心,不出几年,泸沾湖内原生的许多物种,可能都要消失了,像洱海的弓鱼、江川的大头鱼等等一样终将成为传说。 我问老人:“依您看,草海和湖里的老鱼种,还有可能恢复吗?” “难。不过有可能。现在政府和老百姓都知道以前是作孽了,想改。电站的拦水坝拆了,排水走原来的水道。水路畅通了,三五年后,裂腹鱼也许会回来。” 长角的蛇 2000年6月,广州 计划一起到泸沽湖的宗宪兄从台湾打电话来,问泸沽湖是不是蛇很多,要备蛇药。我吞吐起来,因为我自己从来不备,但此行还有北京、日本、法国的老师,还是想周全点吧。末及出口,电话那边补充道,宋兆麟老师说要备。“那就备,备,”我连声应和。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民俗学家宋兆鳞教授是摩梭人母系大家庭的最早调查者之一,足迹踏遍泸沽湖及周边地区,很有田野考察经验,那不会错。 果然,这次就遇到了蛇。 2000年7月底,云南.宁蒗.永宁.温泉瓦拉片村从泸沽湖东四川省辖的左所骑马翻山到云南省辖的温泉乡,对当地普米族和摩梭人做了一些采访后,大队人马将由宋老师带领,继续北上,到川属的利加嘴、乌觉摩梭村走访大家庭。我觉得温泉乡瓦拉片村的摩梭七姐妹的经历挺有意思的,便留下来,想多做一点了解。神话学家王孝廉教授和他的日本博士研究生金绳初美也改变了主意,再多留几天。征得独支玛的同意,我们便一起搬到独支玛和二车次尔小卖部旁边的空房子里。 一天早上,我和金绳跟独支玛去荞麦地收荞麦。同去的还有大姐二车卓玛、六妹斯给卓玛和两个刚满13岁的女儿,大姐的三女儿独支拉姆和四妹的大女儿差儿雍措。我参加割荞,金绳和女孩子将荞收拢,用草捆好架在地里。太阳渐渐热起来。大家想赶在露水干透之前多割一点,便少了说笑,闷头干活。正忙着,忽听有人尖叫一声,女人们哗地散开。我拿着锯齿镰刀跑过去,见荞棵下,一条拇指粗、糙褐斑纹、三角形头的毒蛇正兹兹地吐着舌头。它的面前有只癞蛤蟆,亦将全身鼓得七凸八凹。两个家伙一步不让,僵持在那儿,任凭女人们大叫大喊也不动半分。我转身拿来摄像机,独支玛已找来一根棍子,将蛇挑开,一边说: “你走你的,它走它的,各走各的路。”蛇很不情愿的扭动身子,徐徐钻进地沟边的草丛里。那蛤蟆也收了气,慢条斯理地爬向另外一个方向。 没有谁受伤,包括蛤蟆。众人皆大欢喜,拾起镰刀继续干活。不过太阳已很辣了,荞子没有露水湿气,容易脱落。不一会便收工,独支玛不知何时已找满一背箩猪草。 从地里回家要走二三十分钟。三姐妹一边走,一边领着女孩们钻灌木丛,摘路边的野果吃。我开玩笑说,别又抓到一条蛇吧:独支玛说,不怕,旁边就有蛇药。 “你能在这些草丛里寻到药”? “是”。 “有些什么”? “野生天麻、杜仲、茯苓、黄芩、续断、苦连姜、岩驼、草乌、金不换、白布、独定子、寄生包、红灵芝、平盖灵芝、水根黄、羊蹄大黄、刺黄连、山黄连、甘草、藤奇、青刺果、水菖蒲、山菖蒲……” “等等,这是什么?” “这是青刺果,到结果的时候,采了,晒干,可以做药,榨油,用处很多,值钱呢。” “这地方蛇多吗”?我还是忘不了那蛇,并且同时想起同伴们带的蛇药。 “不算多。蛇多的是黑瓦俄岛和里务比岛,你去过吗?” 我去过,还在黑瓦俄岛上看见一条红色的小蛇,后来又听到一个关于蛇的传说。 1993年10月,泸沽湖黑瓦俄岛和里务比岛 黑瓦俄岛,摩梭话意思是海子里的山,因为蛇多,这岛又叫蛇岛;里务比岛,“里”,摩梭话是獐子;“务比”,出没的山。为什么里务比岛上獐子?也是因为蛇多,獐子吃蛇,所以獐子多。 上山时只有我一人。在灌木丛生的小路上,有一条红色的小蛇在我前面爬。我停下脚,目送它一扭一扭钻进草丛里。 我的摩梭同事拉木·嘎吐萨叙述了蛇岛的传奇: 据老辈人讲,人最初是听得懂大自然的语言的,诸如鸟语、风声、雨声、动物的对话、蝴蝶蜜蜂对花朵的恋歌。后来,渐渐听不懂了,因为出现了泥石流,沙漠,还有污染这类的词汇,人的耳朵和眼睛迟钝了。 我在泸沽湖采访过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他已经90岁,名叫翁丁。我想不到这样高龄的老人还能劳动。他赶着几头猪在湖边的沼泽地放牧。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指着蛇岛,讲了个故事。他说故事是真实的,但已说不出具体的年月,只道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个岛原先并没有人家居住,总管府听一个看风水的汉族先生说那是个风水宝地,是泸沽湖的眼睛,天龙下访人间时的居歇地。于是总管府就在那里建筑一幢别墅。但是,有年夏天,出现了一件使人们意料不到的事情: 从木里的雪山顶飞来一条巨蛇,横卧在泸沽湖,头仲向岛上那幢房子。它把头放在门槛,那对碗一般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屋里的人。从大蛇到来时开始,湖里的所有蛇都爬上岛来。岛上到处是蛇,密密麻麻,屋顶上,走廊内,台阶上,到处躺着五颜六色的蛇。人们不敢动弹,不知如何是好。总管府发出号召,谁能驱赶掉蛇,将重赏。消息传开,一个远在托甸的松麻(即巫师、神汉之类),匆匆从江边赶来了。他乘船到了岛上,先是向那条巨蛇磕头、烧香,念些谁也听不懂的经文,之后,又命家人准备金银财宝、净水、牛奶、酒之类,他便抱着那个蛇头,一会儿开语,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搂抱,又哭又笑,他痛哭时,人们看到蛇的眼睛里也有泪珠。三天三夜,他勤勉地侍奉蛇,把蛇头用净水梳洗,在蛇头拴上“拖达”(即用各种丝线编织的花环),还挂上些金银珠宝。奇迹出现了,蛇飞身而去,溅起的湖水如一道彩虹;所有的小蛇都四散而去,那个巫师也一头钻进湖水。大约抽一支烟的功夫,他才从岸边钻出来。他回到堂屋里告诉人们,这是决洁净的龙王宝地,被人居住以后,清净的宝地遭到了秽气的污染。龙王很生气,派巨蟒惩罚人类。幸好由于说情及时,他们将免去惩处,但从今往后,不能在湖中洗衣洗裙,倒进粪便之类不洁之物。从此以后,泸沽湖的人再不在湖里洗衣或游泳。 老人最后说,近年来人们不再遵守那个诺言了。惩罚是肯定的,只是迟早而已,如果人们不加节制的话。① 当然,“现代人”不相信这类神话式的隐语或诺言,“现代人”更不相信人兽对谈、花蝶恋歌、风声云语之类的“昏话”。 “现代人”关注现实的利益,所以,很自然的,禁止在湖里洗衣洗裙的规矩,早已不起作用,因为有便利不用是傻瓜。牛屎马粪和油腻的污水一起流进湖中,因为牲口多了游客多了,为了“发展”需要而违背祖训也没什么了不起。旅游垃圾开始在湖边沉浮,因为排污系统费人费钱,不划算搞。在靠湖的一个小村,我眼睁睁看着一群醉汉将酒瓶甩进湖时。去劝,他们很豪爽地说:“我不缺这几个钱,你要退瓶子卖,就去捞好了!”一副大款乐善好施的派头。 人们“甩”进湖里的,还有更糟的东西,而且肯定比醉汉的理由更充分——为了经济,为了发展——就像“杀鱼”。 上述两个民间传说,都有点像象征性的寓言或预言。不同只在,在关于巨蛇的传说里,人通过与蛇的对话免去了灾难;而在关于大鱼的传说中,知道节制地利用自然(大鱼为其象征)的牧女,却在关键的时刻因为“失语”(哑),无法劝阻人们的贪婪行为,导致毁灭性的灾难降临。这使我联想起 “知识”现在的处境。当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之际,传统知识系统和现代知识系统似乎也会处于某种“话语转换”的微妙时刻。旧的话语系统(如神话、传说及乡规民约之类)正在失效,新的话语系统尚未成熟,于是便出现“失语”:在关键时刻,知者成了哑巴,无知者却可调动九架十八条蛮牛。上述传说的现代翻版,诸如砍树炼钢、围湖造田、引进“杀鱼”之类,或许也可以看作不同状态的 “失语”现象所致。 人与人,人与自然,真的需要多一些的对话——无论用的是神话的隐语,还是科学的明言。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岛上大蛇的故事你也听说了?那可不是乱说的,真有其事!” 64岁的喇应样老人坐在自家楼院前的树荫下喝茶。湖水就在他前面100米不到的地方闪闪发亮。 他是湖东这户摩梭人家的舅舅,曾在四川西昌州建筑公司当过老总,现已退休,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虽然西昌有住的,但还经常回到母亲的大家,和姐妹们一道操持家务。为了搞旅游,他们也将自家的木楞房客房装修一新,接待游客。院门口,高高地挂着一块用漆写的大牌子——“泸沽湖格姆女神苑”。我和他聊熟了,没事就去他那儿坐坐,陪他喝茶。 “还有更奇的——此地可能有一种龙……莫笑!你们城里人怕又要说那是神话。不过信不信由不得你,因为有东西在那里摆着。”老人说得很肯定,一副不容置疑的架式。 “泸沽湖奇事多着呢。上个月,这儿打雪弹子那天,泸沽湖水面像有烟一样。有几个在湖边做活计的人跑到一个房子里躲避,跑在后面的一个女人听见后面声音不对,回头一看,吓得惊p1一声,呆在雪弹子里动不了身。那几个人忙折转身,就见湖水上空有一条龙,刷地窜下水去了。几个人都亲眼见的,脸都吓白了,那女人更是好半天才说得出话。过去就听老人常说,一下雪弹子,就得见龙,果然不假。我原来也不信的,后来看到实物,不能不信。我看到的是一种长角的蛇。蛇角只有十多公分长,分岔的。蛇头也不像一般的蛇头,看去更像马头。传说要是谁人运气好,遇到它,对它磕个头,把帽子放给它,它就会把角给你。有朋友得了这角,我拿来仔细看了,角分四个岔,有很细的鳞片。发现它很重要。蛇长角的,这地方有,见过的人多逑得很!我拍了照片,放在西昌,等以后有机会给你看看。” (讲述者: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摩梭人 喇应祥 64岁) 我期待着看到老人的照片,但又似乎并不急于找到谜底。我分不清老人说的,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神话或幻象。但转念一想,又何必分清它们呢?在泸沽湖这地方,现实和幻象本来就有些水乳交溶,让人有些不知所以,让世界置于两可之间。这,或许正是它的诱人之处罢。 神山的力量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这汪水真好。我已经成习惯了,每年不在湖边住几个月,钓鱼,喝茶,心里就静不下来,像缺了什么。”喇应祥老人见过世面,很健谈,你只要听着,他便滔滔不绝讲下去。 “我小时候,这湖还漂亮得多,比九寨沟好。原来湖边树很密,山上流下的水都是清的,哪有什么泥石流滑坡的事!上千年的青冈树几抱粗,橡树林子密得走不了人。小草海那边还有些珍稀树种,相当名贵,有专家来看过,说有的连他们都不知道。湖边那弯弯,放狗出去就可以撵到鹿子。撵到湖边没路了,鹿子就跳湖。每年都有这样几只。‘里吾比’岛,我们的话是瘴子成群的地方。那里蛇多,獐子吃蛇,所以獐子多。这一带过去还有老熊、豹子、野猪、狼、猴子,老虎也露过面,据说是华南虎。 “野生物多了,难免来吃庄稼,特别是灾荒年成,狼更多。以粮为纲的时候就号召‘消灭四害’。为了干净彻底地革命,搞全民总动员,男人拿枪,女人拿棒,老人和娃娃跟在后面叫,手拉手,拉网一样地撵山,光我们这一片,一次就打了64个鹿子。有些地方林子太密,怕有漏网的,就把树砍了,让它们没地方躲藏。这样来回几次,鹿子打得绝种,林子也砍得差不多了。后来叫一年赶超英国和美国,要比谁的铁多,就大炼钢铁,家家把锅砸了,砍树做柴禾土法练钢,结果炼出一些废渣渣;没了锅,就搞集体食堂,吃大锅饭,砍公家的林子煮公家的饭,没人心疼;文化大革命号召‘农业学大寨’,大寨的样板是荒土坡上的梯田,好了,没坡的都找个坡来挖,把半截子青山挖烂,一把火再烧个寸草不留,光溜溜像照片上的样子:湖边的山全被剃秃,远处的山也砍得光光。草海都填掉了几十亩。几阵雨过去,大寨田塌方了,不见了;许多树,比如橡树,更是永远消失了。 “保护生态,过去用什么办法?有什么传统?” “过去,有两种力量可以保护生态。一种是土司的行政力量和已成规矩的乡规民约。那时候,山林土地都是土司家的,没有土司的批准,谁也不许砍一棵树,更不能随随便便去开荒。要用木料,也不得在人居周围砍,只能去高山上,抽捡着间伐,哪儿敢一片山的剃光。 “每个村都有村管的草坝子,牛羊就放在那儿。每天清早,太阳使霜不那么扎人了,村里专门的放牧老人和娃娃,发声吆喝,家家都把厩门打开,牛羊成群结队聚到一起,到草坪里吃草。草坪里满是山楂树和刺柏。小时候放牛,每天都把野果吃个够。吃烦了,就用果子打仗玩。” 我曾去采访过现住泸沽湖镇多舍村的传奇人物肖淑明。她少女时因政治联姻,被逼嫁来当了土司的第二夫人。由于懂文墨,土司叫她起草文书,处理民事纠纷,断案子。老百姓称她为“掌印夫人”。谈起当年的“风光”,老太太的表情就很生动:“山山水水都是土司的,那个敢动?那个时代是土司的时代嘛!土司管得紧,百姓、家丁包括头人,任何人未经土司准许不得动斧砍一棵树。谁要不听,就抓了关起,打板子。土司一抱印,伙头就要忙。修木楞房可以,不过在林子里砍哪一窝,要听伙头的,要计划着砍,不准多砍乱伐。那时的风景好哟!林子密得人都钻不进去。草海的芦苇一人深,万亩草海,啥子都有。水鸟几十种,野鸭下蛋,一窝一窝的;有菱角、香虾、螺丝,连草也有几十种。有土匪来,人躲到草海里,他鬼影子都见不到。你想吃野味,带支枪,什么都打得着。我的枪法好得很呢,二十响壳子炮,手一挥。野鸭就落水里了。”想当年,这位从成都来的汉家女学生,真是很野而且任性呢。 “还有一种力量是信仰的力量。”喇应祥老人接着说:“摩梭人相信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丹顶鹤是圣鸟,天鹅的一千年寿岁是天神给的,人不能随意去损减;狗和人换过寿岁,有恩于人,所以人要敬狗;连蛇你都不能伤,不然会有许多怪事发生……龙潭、坟山、风水树和定庚树(生娃儿时选的树,请达巴和喇嘛念经,花花绿绿装饰起)、神坛和神林,一个指头都不能动。后来信佛教,更不许伤生,连虫子的命,你都不能小瞧。现在的人科学知识懂得多,好的当不好的,不好的当好的。破四旧,什么神树神鸟,统统砍光杀光,作孽呀:砍的时候不相信会有报应,一代人还没过完,报应就来了。发大水、泥石流、江河断流干旱、物种消失、怪病,什么都来了!” “您看现在这些力量——我指的是传统的力量——还有作用吗?” “过去老百姓很听话,现在不行了,各人想各人的事。有北京客人说应该恢复土司制度,这是废话,不可能也不应该的。要人听你的话,关键是要让人明白,这和自己的利益联系着呢。比如承包荒山,政策稳定,慢慢就见好处了,老百姓很积极,借钱都搞。绿化搞好,不说脱贫致富,光这满山的树,对人的健康长寿就有利。不过,光有好心不够,还得有正确的办法。今年盐源县政府为搞好泸沽湖沿岸的卫生,要求农户厩养牲口,不准再在湖边放猪。这是好事,但中间缺了一个环节——没考虑饲料问题。关养?每户二三十头猪,哪有那么多饲料?哪儿能打那么多草?关养,猪肉也不好吃了。因为传统的办法是先放敞猪,催架子,让它们在野外活动够,吃个半饱,长够一定的时间,以后再关起来催膘,这样肉才香。用人工饲料,像庄稼抹生长素一样,快是快。一泡水,没什么吃场。就像城里的那些崴货,猪肉有激素,瓜儿抹生长素,米也不香。再说关养,卫生问题我看也没解决。”“在大嘴村,我见有许多臭水沟从农家引到湖边,它们的源头,就是猪厩。”“是啊,行政的力量作用不大,跟管理跟不上有关。光发文件不够,还应该来看看,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不能在墙上巴一个通告就了事,也不管你懂不懂。政府的宣传没做到家喻户晓,比如没开海就捕鱼有什么危害,资源费怎么收,收到哪里去了,你如果明明白白,老百姓再笨,也能懂。你不说清楚,别人就误传,比如传说小银鱼值钱,很多人不等开海就去偷捕,乱了套。保护生态要斗硬,每天都来检查,他却是一二十天才来一次,来了就猛罚一气,没收鱼网。你要真封海,就等开海后再还,他不,一张网一百元,交了就还。三百多张网,多少钱?发票也不开。是进国库还 是他几个拿去打麻将了,天知道!老百姓堤外损失堤内补,捕得更猛。8月5号才开海,还差快一个 月,你看每天早上谁家不在湖里忙?连镇长家都一样照捕不误。你办事不认真,不公道,老百姓也就 油了,你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人’话不听,‘神’话听不听?”我问。 “对菩萨,我们都敬尤着呢。你看这边山城,林子黑黑的那处,就是坟山。文化大革命也没把它们砍掉,因为连造反派心里都虚着些。贫下中农还说得起话的,他家后面的风水林子也可以保住。现在重视传统,一些习惯慢慢恢复了。每家都在山上选一个地方,种点树,挂些经幅,每天早上去敬敬山神,初一十五转一圈。老百姓用来做神山的地方,已经长起了五六米高的树子,一陇一陇的,挂满风马旗。有了林子,野鸡、画眉开始多起来。在神山是不准动杀心的,所以它们没人敢打。由于信教不伤生,可能保留下一些宝贵的物种,像我跟你说过的那种长角的蛇。 2000年7月底,云南.宁范.永宁.温泉瓦拉片村 有关神山、神树和风水林的信仰,直到现在还发挥着保护生态的作用。在沪沽湖另一头的温泉乡,15岁的尼玛次尔约我到村后一座叫“札甫子”的神山看风景。尼玛带我从他家楼后的梯子跳到山坡上,从两棵大柏树的浓荫下走过时,尼玛说,这是他爷爷的爷爷种的,树有灵气,鸟都喜欢在上面歇。要祭祀或过年,村里的人就要来采柏枝,拿去神台上插,所以大家都很敬这两棵树。半坡上,面对狮子山和泸沽湖的地方,有一处祭山神的地方。祭坛前放有几个酒碗和酒瓶,四周挂满风马旗。村里人平时在这里祭山神,转山节时,年轻人去转狮子山,老人就来这里祭拜。祭山神时要封山,任何人不许砍一枝一岔。据宋老师说,过去摩梭人中还有一种木片契约,放在公共祭山神的地方。一村几十家人,每家在上面刻一道口子,每天轮一家。这家人一大早就得来祭山神,同时负责看山,不让别人来砍树。 在一个山脊上我看见有条壕沟,觉得很奇怪,谁会在这座山上动土呢?尼玛告诉我,这里有金矿。有个老板,用仪器探出这地方埋着金子,雇了民工来这里挖洞。衬里人知道了,强烈反对,说这是神山,决不许动的。大家一齐上山,把这伙人撵走了。旁边还有座叫“则米子”的山,也是神山,能出温泉,半山有洞,挂着一些风马旗。传说山肚子里藏着金马。这山更挖不得,谁敢拿那金马,全家都得死。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我把与喇应祥老人的谈话和大家交流了,我觉得我遇到了一位睿智的老人,他会让我们懂得很多东西。宋老师的研究生对此很感兴趣,于是我们打着手电,再次到老人的家里做客。 老人的家也是传统的木楞房四合院,家里每间屋都装了很亮的电灯,屋子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作为舅舅,他端坐在上,慢慢喝着外甥女献上的酥油茶。我们自然沾光,每人得了一碗。 聊了一会,话头还是回到沪沽湖的生态问题上。我说:“看来,在保护生态方面,传统民族文化还是有影响力的。不知道年轻人是不是也这样看?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恢复了传统就可以解决问题?事实上有些东西是恢复不了的,比如您说的土司制度;有些道理也不是借鬼神之力便能让人信服的,现在的年轻人就多半不信这些。所以,除了借助神力,有没有可能借助人力或怎样借助人力;或者说,传统民族文化,怎样和现代文化、现代生态及现代经济结合并协调发展?” 喇应样老人回答:“你问得很实在。世界千变万化。再过几十年,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还会不会保留,我也说不准,可能真是‘最后的’了。以前想禁掉它,包括走婚,禁不掉;现在又想保持它,靠它促进旅游发展经济。最终能否实现,不敢说。经济发展后文化会怎么样,不是谁可以说了算的。“但有一点不会改变,就是民族文化的根根不会变。一是信仰不会变,二是从生到死的习俗不会变。像定庚树一样,母亲怀了儿,要请喇嘛选棵树,从此儿的命运就和这棵树联在一起。活着.你要对得起这树这山这水;老了,并不离开母亲家,儿女或侄儿侄女会赡养送终;死了,尸骨交给木柴点燃的火,灵魂交给宗教。只要在泸沽湖,你就和这方水土分不开,和伴你生长的这种文化传统分不开。” 我说:“摩梭文化也是处在历史中的文化。在土司时代,由于山林极端私有化,加上政教合一的力量。山林确是没人敢动;解放后几次运动,砸烂私有制,也砸烂传统,一切都变成‘大家’的了,都放在大锅里搅,又没立好规矩,不断乱套,山林毁灭很快;现在考虑国情人性,土地山林承包,相对私有,就爱惜得多,加上要搞旅游,风光好不好,成为重要的资本,于是生态再度被重视。看来,摩梭文化有没有可能在现代继续发挥作用,除了精神的因素,还有利益的因素也起着决定的作用。也就是说,传统的形成及生态的状况,既与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相关,更与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经济利益相关。” 老人说:“是这样。如果大家明白自己的利益在哪里,就不会乱来。过去说是“公家的’。 ‘公家’是谁?老百姓只看得见一些陌生人,一山一山砍光,一车一车拉走,也不说个明白。好嘛.公家就是大家,那就‘大家拿’嘛。林业部门和地方争着砍,政府和老百姓争着砍,你林子再多.耐得住这样的砍?:所以有现在的全面禁伐,谁也不许砍。 “不让砍树,钱哪里来?一种是换做法,比如搞旅游,落水那边很见效的,很多人家都发了;还有一种是换吃法,过去是砍树吃木头财政,现在要改为种树吃木头财政。要赶紧在泸沽湖周边搞好荒山绿化,种一些耐干的、速生的草和树,先堵住水土流失。有青山绿水,加上我们特有的民族文化,就有了搞旅游的资本。有些树种是很好的,如青刺果树,它不怕干旱,能长二三米高,果子的油可以吃,还可以做药和化妆品。当然,这要承包制才行。种树收效不那么快,要有稳定和发展的足够时间。 “过去,是土司说什么,大家听什么;后来,是领导说什么,大家听什么;现在,是老板说什么,大家听什么。这都不好。老百姓没直接参与,凡事说不上话,他就不关心。所以,要管好生态,一定要老百姓参与管理。像村民自治一样,组织一个班子,民间性的,但有权威的。每个村,最好每户人家,都有代表参与。共同立法(乡规民约),共同遵守。共同监督,共同受益。” 注释:①拉木·嘎吐萨、光翟(邓启耀):《聆听泸沽湖》,《山茶·自然与人》,1997年第一期。 (本文的调查和写作,得到美国福特基金会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美中艺术交流中心的资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