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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纪传、编年二体优劣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纪传体和编年体是中国古代史学著作的两种主要体裁。纪传、编年二体优劣之争[1],其来有自。两晋南北朝时期史学繁荣,史学著作大量涌现,二体优劣之争随之而起。中唐以后编年体史书出现中兴局面;延至两宋,虽有三部正史的问世,编年体中兴之势仍不稍减,鸿篇钜制层出不穷,编年体史书空前繁荣。其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与当时崇尚编年体、贬低纪传体的史学风气有密切关系。近代以来较早注意到宋代的二体优劣论者当属刘咸炘先生,他在1926年即有《唐史记序驳》一文,该文认为孙甫的《唐史记·序》对宋人的二体优劣之论影响很大,而刘氏本人对孙甫的观点不以为然,遂撰文对其逐条批评;两年后又撰《史体论》论历代史体源流,时有涉及宋代的内容[2]。刘先生在更大程度上是历史上二体优劣之争的参与者,对于宋人多崇尚编年体的原因,以“亢经媚古”一语概括。蒙文通先生的《中国史学史》一书也曾涉及这一问题,受该书篇幅所限,言简意赅[3]。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学者撰文论述古代史书的体裁问题,对该问题也屡有涉及[4],但专文论述这一问题者尚付诸阙如。本文尝试对宋人关于纪传、编年二体优劣问题的讨论作一初步考察,并探讨它与时代思潮的关系。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
    唐初太宗、高宗两朝,先后修成八部纪传体前代史,同时《隋书·经籍志》把纪传体史书列为正史,纪传体一时独尊史坛。但是因此也出现不少弊病,有识之士于是另辟蹊径,把目光转向沉寂已久的编年体。刘知幾重提纪传、编年二体的优劣问题,他认为纪传体史书“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在反映社会历史进程的广度上优于编年体,其缺点在于割裂史实,前后重出,导致史文繁复;编年体则“理尽一言,语无重出”,叙事简明有章法,使人对史实一目了然,其缺点在于容易遗漏事实;二体各有得失,最好的办法就是两存之,使其“各有其美,并行于世”。[5]
    其后,裴光庭、萧颖士、柳冕等人强调史学褒贬人事、惩恶劝善的宗旨,认为纪传体史书于此有失,加以崛起于中唐的啖助学派的影响,导致中唐以后编年体史书中兴。[6]编年体史书后来居上,俨然成为史学主流。皇甫湜有见于此,在其著名的《编年纪传论》一文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古史编年,至汉史司马迁,始更其制,而为纪传,相承至今,无以移之。历代论者,以迁为率私意,荡古法,纪传烦漫,不如编年。予以为合圣人之经者,以心不以迹;得良史之体者,在适不在同。编年纪传,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者耳,何常之有?故是非与众人同辩,善恶得圣人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若论不足以析皇极,辞不足以壮无穷,虽为纪传、编年,斯皆罪人。……今之作者,苟能尊纪传之体裁,同〈春秋》之是非,文敌迁、固,直踪南、董,亦无上矣。[7]
    皇甫湜吸收了此前刘知幾的观点,即纪传体容纳的史料更为广泛。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文提出的如下观点:纪传、编年是史学的“迹”,即表现形式,史家对史书体裁的选择,是由时代风气和个人偏好决定的;而惩恶劝善、秉笔直书作才是史学的“心”、“意”,即史学的宗旨和目的。判断良史的标准,不能局限于史书是纪传体还是编年体,而在于考察其著述宗旨是否合圣人之意。因此,只要纪传体能做到惩恶劝善、秉笔直书,即不失为良史。
    在当时的史学氛围中,皇甫湜这一论断如异峰突起,但在当时并无太大反响。及至北宋,终于有人把他的史学思想付诸实践。《新唐书》、《新五代史》先后修成,特别是后者“褒贬义例,仰师《春秋》,由迁、固而来,未之有也”[8],表明纪传体亦可祖述《春秋》大义,褒贬人事,惩恶劝善;做到了皇甫湜所期许的“遵纪传之体制,同《春秋》之是非”,“是非与众人同辨,善恶得圣人之中”。中唐以来的纪传、编年优劣之争,就此告一段落。
    但是关于纪传、编年二体优劣的争论仍未结束,又有论者从其他角度向纪传体发难。就在《新五代史》成书前不久,孙甫〈998一1057〉已经再次提出了纪传、编年的优劣问题:
     ……后之为史者欲明治乱之本,谨戒劝之道,不师《尚书》、《春秋》之意,何以为法?至司马迁修史记,破编年体,创为纪传,盖务便于记事也。记事便则所取博,故奇异细碎之事皆载焉。虽贯穿群书,才力雄俊,于治乱之本,劝戒之道,则乱杂而不明矣。然有识者短之,谓纪传所记,一事分为数处,前后屡出,比于编年则文繁。此类固所失不细,殊不知又有失之大者。……迁以人臣谋议功勋与其家行细事,杂载于传中,其体便乎?复有过差邪恶之事,以召危乱,不于当年书之,以为深戒,岂非失之大者?……或曰“史之体必尚编年,纪传不可为乎?”答曰“为史者习尚纪传久矣,历代以为大典,必论之以复古则泥矣。有能编列君臣之事,善恶得实,不尚僻怪,不务繁碎,明治乱之本,谨劝戒之道,虽为纪传亦可矣。必论其至,则不若编年,体正而文简也。”[9]
    宋代关于二体优劣的议论,此文应称为纲领性文件,正如刘咸炘先生所言:“编年、纪传二体之优劣,自晋至赵宋,皆有争论。优编年者大抵亢经媚古之儒,以繁为纪传罪,其言多偏曲。至宋孙甫之翰《唐史记》序而极……是后诋纪传者虽绝,而编年书则大盛,宋世学人论史囿于编年,终为一病,是书盖有力焉。”[10]
    孙甫提出编年体史书的优势有二:一曰“体正”,二曰“文简”。此后不少论者踵其轨辙,从这两个角度出发,来比较纪传、编年二体的优劣。下文分述之。
    二
    孙甫所谓“体正”,是指编年体可以使人臣不得专有其谋议功勋,过差邪恶之事可于当年书之,有助于“明治乱之本,谨戒劝之道”。孙甫强调《史记》“失之大者”正在于无法做到这一点,而“文繁”还在其次。在这一点上,孙甫不缺乏同调者。南宋王益之也说:
    迁、固易编年以为纪传,事之大较虽系于纪,而人臣之议论功勋自见于传。殊不知孔子当列国纷纭之际,首王纲以明大义,迁、固于大汉一统之时,顾使人自为传,臣自为功,毋乃非《春秋》之旨欤?[11]
    同样指责纪传体史书使“人臣专功”的缺点。纪传体是否真如孙、王二人所言存在上述问题,自当别论。就孙甫的论点而言,正与当时方兴未艾的《春秋》学所倡导的“尊王”观念遥相呼应。唐代赵匡已经提出〈春秋》之旨“在尊王室,正陵僭,举三纲,提五常,彰善瘅恶,不失纤芥,如斯而已”[12]。北宋孙复认为“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无王而作也”,“《春秋》自隐公而始者,天下无复有王也”,[13]于是著《春秋尊王发微》阐发自己的思想。孙甫与泰山先生生活在同一时代(二人同卒于1057年),极有可能受这一思潮的影响。他一再强调人臣不得专有谋议之功,过恶必于当年书之,明显有《春秋》学尊王、惩劝思想影响的痕迹。
    但是,孙甫的“体正”之说,毕竟只是史书撰写中的一个技术性问题,仅此一点显然不足以说明宋代编年体史书占据压倒性优势的现象。宋代史家心目中的编年体之“体正”,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内涵。
    元丰元年(1078),刘恕撰成《资治通鉴外纪》,在其序文中说:
    晋太康初,汲郡人发魏襄王冢,得《纪年》,文意大似〈春秋》,其所记事,多与左氏符同,诸儒乃知古史记之正法。[14]
    到了南宋,晁公武在其《郡斋读书志》中说:
      编年所载,于一国治乱之事为详;纪传所载,于一人善恶之迹为详,用此言之,编年似优,又其来最古。而人皆纪传便于披阅,独行于世,号为正史,不亦异乎![15]
    晁公武提到的关于纪传、编年二体对人、事记载的偏重,下文将详论之。此处值得注意的是晁氏关于编年体“其来最古”的论述。而史家中学识卓绝者如李焘,也有类似的表述,他评论荀悦《汉纪》云:
    自司马迁创改《春秋》记事之体,为本纪、世家、表、志、列传,而班固因之,至悦始能复古,学者甚重其书,袁宏、干宝以下皆祖述焉。事日、月、年之相系,在史家固良法也,而传录岁久,卒未得其真,可为太息者矣![16]
    刘恕、晁公武、李焘都认为编年体才是史体之正统,而三人观点重合之处是编年体来源较纪传体为早,似乎编年体来源之“古”本身即具有价值。这一点值得进一步探讨。
    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游侣在其《春秋分纪序》中说:
    司马子长始为纪、传、表、书,革左氏编年之旧。踵为史者咸祖述焉。近岁程君伯刚又取《左书》,厘而记之,一用司马氏法。然则编年果纪、传、表、书之不若乎?按《诗》,王政废兴,大小分载,是为二《雅》,十五国事,各以条列,则曰《国风》,此固纪及世家之权舆也。怀、襄既定,邦赋以成,厥有《禹贡》;前代时,若分职以训,专为《周官》,此则八书之端绪也。左氏身为国史,读夫子之《春秋》,将传焉以翼之,遂为席卷载籍,包举典故,囊括万务,并吞异闻之规摹。然事杂而志繁,义丛而词博,非胸臆之大,或得此而遗彼,非精力之强,或举始而忘终。析异合同,汇分区别,君盖善学左氏者,匪编年不纪传若也。[17]
    《春秋分纪》为纪传体史书,而其序文却为编年体大鸣不平。寻绎游侣之意,乃以为纪传体之纪、传、书各体滥觞于《诗经》、《尚书》、《周官》,并非创举,因此不足为贵;程伯刚之功在于对于《左传》所载史事的重新排列组合,便于读者,而不在于效法《史记》体例作纪传体,更不是因为编年体不如纪传体才有此作。游侣认为纪传体也来源于古代经典,其意在于贬低纪传体;接着又说《左传》是羽翼《春秋》之作,言下之意,编年体《左传》与古代经典关系更为密切,这一点正是纪传体《史记》不可及之处。游侣从史书和古代经典关系之疏密的角度来论证二体优劣,与刘恕、晁公武、李焘三者立论角度稍异,结论则完全相同,可谓殊途同归。
    编年体“其来最古”,的确是事实。早期人类社会的历史意识,是随着时间观念的产生而发展起来的。时间是衡量历史进程的自然尺度,因此按照时序记录历史对早期史官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早期史书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18],从书名来看,应为编年体史书;而今天所能见到的成熟的先秦历史著作如《左传》、《春秋》、《竹书纪年》等也都是编年体。更为重要的是,汉代,包括《春秋》在内的儒家作品被抬高到经典的地位,而《春秋》本身也是史学著作,它被作为经典来顶礼膜拜,于是作为其撰述形式的编年体也就被后世史家奉为圭臬了。刘咸炘先生说“优编年者大抵亢经媚古之儒”,良有以也。
    也有论者从文、史分途的角度批评纪传体。刘炎在其《迩言》(书成于宁宗嘉泰四年,1204年)中有如下论述:
    或曰“纪传之体与编年,孰是?”曰“文人爱奇,则嗜纪传;史氏尚法,则优编年。必有作者知所先矣。”[19]
    
    其后章如愚也说:
    
    意者纪传之体,随其人之终始,事之纲目,即于一纪一传见之,故观者易知也。编年之法,具一代之本末,而其人之始终,事之表里,则间见杂出于其间,故观者难于遽见。又纪传多载奇怪不经之语,而编年则不可以泛纪也。爱奇厌常,舍难就易,文人才子之习云耳。必有史才,欲知去取予夺之大法,则编年之书目熟而心究之矣。[20]
    刘知幾曾有“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21]的论断,并对“沮诵失路,灵均当轴”的现象甚为不满;苏洵则认为唐代文人多而史才少,足见史才之难得[22];郑樵也认为,“修书自是一家,作文自是一家。修书之人必能文,能文之人未必能修书”[23],轻视文人之意溢于言表。联系三人对文、史分途的议论,可见在刘炎、章如愚看来,纪传体非但史体不正,简直成了轻浮文人之学,具史识者不屑为之。有宋一代贬低纪传者,莫此为甚。
    三
    孙甫所谓“文简”,则代表了史学传统中崇尚史文简约的思潮。刘知幾曾提到:“及干令昇《史议》,历诋诸家,而独归美《左传》,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斯盖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也。’又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甚。”[24]刘知幾本人并不赞同这种史文一味求简的作法,但同时他也认为,“夫记事之体,欲简而且详,疏而不漏”[25]对史文提出“简”、“详”两个要求。可见崇尚史文简约的传统,由来已久,深入人心。而宋代史家于此尤为重视。
    仁宗嘉祐五年(1060)《新唐书》修成,欧阳修代曾公亮所拟《进新唐书表》中指出《新唐书》相对于《旧唐书》,优点在于“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26],正是刘知几所谓“简而且详”。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司马光在其《进通志表》说:“臣少好史学,病其烦冗,常欲删取其要,为编年一书。”[27]又奏云:“自少已来,略涉群史,窃见纪传之体,文字繁多,虽以衡门专学之士,往往读之不能周浃,况于帝王日有万几,必欲遍知前世得失,诚为未易。窃不自揆……略依《左氏春秋》传体,为编年一书,名曰《通志》,其余浮冗之文,悉删去不载,庶几听览不劳,而闻见甚博。”[28]他还曾对刘恕说:“春秋之后迄今千余年,《史记》至《五代史》一千五百卷,诸生历年莫能竟其篇第,毕世不暇举其大略,厌烦趋易,行将泯绝,予欲托始于周威烈王命韩、魏、赵为诸侯,下讫五代,因丘明编年之体,仿荀悦简要之文,网罗众说,成一家书。”[29]司马光在不同场合对史文之“简”再三致意,足见他对此十分重视,《资治通鉴》一书也确实达到了这一预期目标。神宗熙宁七年(074),章衡撰成〈编年通载》一书,章楶在其序文中说:“天地之理,求于简易而可以得;六合之广,求于会要而可以观。不据其简而欲致其详,不执其要而欲会其众,斯亦惑矣。”又称赞该书:“开卷推迹,粲然如黑白之在目,其论撰有条理,得居简执要之术,盖历代史籍之管辖也。夫以二十万言而包括三千四百年之事,上下驰骋靡有遗漏,措意初若烦劳而卒会于简易,非敏识好学笃志而强力,乌能为之哉!”[30]章楶把史文之简与求“天地之理”联系在一起,对《编年通载》史文的简易大加赞赏,与温公所言如出一辙。
    南宋叶适评论《续资治通鉴长编》时说:“公(李焘〉终不敢自成书,第使至约出於至详,至简成于至繁,以待后人而已。”[31]认为至约、至简才是史书的最终形式,而“《春秋》之后,才有此书”的《续通鉴长编》一书,是达到这一目的的中间环节。韩淲云:“古人之史,非是备遗忘,要务多以美观也,因今劝后,因后明前,经制、述作,二者是大,他琐琐皆不足记也。”如果“泛然欲备,则不胜其史矣”。[32]高似孙则说:“辞约则事省,事省则史必精。编年之作,难乎其详且细也。”[33]韩、高二人均认为史书记载史实,不必面面俱到,否则史文繁冗,反为所累。
    两宋论史者大都崇尚史文简约;而刘知几早已指出,与纪传体相比,编年体具有简约的优点。因此宋代史家倾向于选择编年体来撰写史著。[34]
    四
    如上所述,孙甫从体正、文简两个角度论证编年体优于纪传体,得到不少论者响应。而宋代史学的另外一种趋向对二体优劣论的影响同样值得注意,即史学考察重心由“人”向“事”的转移。最早提出“事”的概念的人,当属孟子,他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35]把“事”看作史学的要素之一。《说文解字》则释“史”为“记事者也”,此处的“史”是指史官,史官的职责即是记事,可见古人已经认识到“事”在史学中的重要地位。
    纪传体史书以人物为中心建构史实,历史事件被割裂而支离破碎,不利于读者对史实的整体把握。而编年体史书根据时序排列事件,虽然也有“事以年隔,年以事析,遭其初,莫绎其终,揽其终,莫志其初”[36]的问题,但是相对于纪传体,编年体在展示史实的连续性上已经显示出明显优势。因此,宋代史家无论在二体优劣问题上持何种观点,大都认同纪传体和编年体对人、事记载的分工。如吕祖谦所云:“编年与纪传,互有得失,论一时之事,纪传不如编年;论一人之终始,编年不如纪传。”[37]
    那么,人与事孰轻孰重?吕祖谦有如下一段论述:
    史书浩博,自迁、固而下,文字多猥并,又编年之体一变而事实破散,亡以考知治体隆污之渐。独《资治通鉴》用编年法,其志一人一事之本末,虽不若纪传之详,而国家之大体,天下之常势,首尾贯穿,兴废存亡之迹,可以坐炤,此观史之咽会也。[38]
    他认为读史的关键在于考查“兴废存亡之迹”,而不在于“一人一事之本末”,吕氏把“一人一事之本末”同“兴废存亡之迹”对举,后者即上文所界定的“事”,可见他对“事”更为看重。前引晁公武论曰:“编年所载,于一国治乱之事为详;纪传所载,于一人善恶之迹为详,用此言之,编年似优。”在他看来“事”比“人”重要是不言而喻的。王益之也有类似的表述,他说:
     纪传存一人之始末,论人物者有考焉。编年著一代之升降,观治乱者有稽焉。以一人之始末,视一代之升降,重轻何如也?荀氏之作,温公之述,仲淹之论,夫子之志也。[39]
    吕、晁、王的共同之处在于:三者都认为,作为史家考察的对象,个人的行迹相对于一国之治乱、一代之升降,处于次要地位。宋代史学家著书立说,除了惩恶劝善,从历史中探讨治乱兴衰之理,以便当今取鉴资治,也是其旨趣所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载范围包括“凡关国家之盛衰,系生民之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帝王所宜知者[40],可看作“事”这一范畴的外延。如此看来“事”自然成为其优先关注的对象。纪传、编年二体分别以人物、事件为中心展开撰述,人物、事件在历史认知过程中既然轻重有别,那么纪传体和编年体也就高下立判了。
    如果说孙甫是从史书的外在形式出发,来说明编年体优于纪传体,那么史学考察重心由“人”到“事”的转移,则为论史体者扬编年抑纪传提供了内在依据。
    余论
    宋代史家大都扬编年而抑纪传,如上所述。然而在二体优劣问题上,宋代也有持论平允者。罗泌就说:“太史公作《史记》,世家侯室而纪皇王,然而吕后、项籍俱列本纪,人皆疑之,且以为太史公坏编年之法,以立纪传。予有以见太史公为得圣人之意也。”[41]王应麟亦云:“夫叙一时之事,编年为善。叙一人之事,纪传为优。旨哉!皇甫湜之言曰:‘合圣人之经,以心不以迹,得良史之体,在适不在同。’吾有取焉。”《群书会元截江网》则有如下一段议论:
    论史贵乎会意。善作史者,必妙其意,善论史者,不拘其例。不以例拘之,而以意会之,不失古人述作之旨矣。夫史之例固不一,而其例之大者有二:曰编年也,纪传也。麟经绝笔,迁、固易编年而纪,不虚美、不隐恶、不诡激、不抑抗,二子诚有良史之才。而势利之崇、贫贱之羞、轻仁义、贱守节,或出于有激而言,或出于有为而发,识者当以意观。而文中子乃以陈寿纪传之失,自迁、固始。是特以编年之例拘之,而不以意会也。伯夷之首于列传,韩非之同于老庄,褒所当褒,贬所当贬,公是公非,同乎古人,是正得圣人之意,而缀是道之纲。岂容徒以例拘之,而不以意求之乎?[42]
    其中提到的“意"、“例”可与皇甫湜所说的“心”、“迹”等同,观点也基本一致。二者都在编年体史书占据史学主流的年代,独树一帜,为纪传体辩护,但是犹如空谷足音,应者寥寥。可见中唐以后崇尚编年的史学风气,其影响之深且巨。
    中唐以后,史家开始强调史学褒贬人事、惩恶劝善的宗旨,这股思潮与中唐以后兴起的《春秋》学合流,导致了中唐以后编年体史书中兴的局面。其间,皇甫湜提出纪传体史书同样可以寓惩劝于褒贬,他的观点至北宋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得以实现。但是,关于二体优劣的争论并未平息。宋代史家大都崇尚编年体,孙甫首倡其论,强调编年体具有“体正”、“文简”的优点。“体正”,指编年体便于立褒贬以惩劝,同时起源较早,与儒家经典关系密切,“文简”则是指编年体史文简约。孙甫的观点得到宋代多数论者的响应。孙甫的“体正"、“文简”之论,前者继承并发扬了唐人的观点;后者看似仅仅是撰写史书的技巧问题,但是章楶也把它和求“天地之理”联系在一起。而宋人另外一个立论角度,即“事”重于“人”,则反映了宋人治史以资治取鉴的旨趣。可见,关于二体优劣的争论,不仅仅是史家对史书体裁的选择问题,也反映了史家对史学宗旨的认识。考察唐宋时期的二体优劣之争,对于认识这一时期的史学思潮本身,及其与当时政治、学术思想的互动,都不无裨益,值得博雅之士作进一步深入探讨。     
    注释:
    [1]“二体”之说,源自刘知幾《史通·内篇·二体》。但刘知幾所谓“二体”,是指分别发轫于《汉书》、《汉纪》的断代纪传体和断代编年体。本文为行文方便,径称纪传、编年为“二体”,不复区分通史、断代,读者察之。
    [2]刘咸炘著、黄曙辉编:《刘咸炘学术论集·史学编》,广西师范大学2009年版,第428—436页。
       [3]蒙文通:《中国史学史》,第三章第四节《孙甫与司马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76页。
       [4]如吕志毅《论我国古代历史编纂学》(《河北大学学报》哲社版1983年第3期)、程应镠《中国史学概论片段》(《上海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1984年第3期)、王锦贵《编年体史书在传统史籍中地位的升降》(《史学史研究》1984年第3期)、瞿林东《古代史家怎样看待史书体裁》(《安徽史学》1984年第4期)、吴绍礼《史体三论》(《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90年第5期)、葛兆光《从〈通鉴〉到〈纲目〉——宋代通鉴学之一脉》(《扬州师院学报》社科版1992年第3期)等。
      [5]刘知幾:《史通》卷1,《二体》,浦起龙通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6]谢保成:《隋唐五代史学》,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25——130页、第228——234页。
      [7]李昉等:《文苑英华》卷742,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3867页。
      [8]陈师锡:《新五代史序》,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9]孙甫:《唐史论断·序》,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按:据孙甫的序文,《唐史记》于康定元年(1040)始修,皇祐四年(1052)草具并作序,最终成于嘉祐元年(1056)冬。据司马光《书孙之翰0唐史记〉后》,他在元丰二年(1079)才看到《唐史记》,在此之前该书全本从未示人。此时《资治通鉴》已经成书,《通鉴》的前身〈通志》更是早在治平三年(1066)即进御。但未可遽定司马光撰《资治通鉴》没有受到孙甫史学思想的影响,因为据司马光《书孙之翰墓志后》所述:“明道中,公在华州,光始以太庙斋郎得谒见。皇祐(1049—1054)中,幸与公倶在馆阁。公于光为前辈,而光服公才,仰公德,不敢以同舍期也。然粗能熟公之为人。”可见两人交往已久,司马光在此过程中了解到孙甫的史学思想并接受其观点,未始不可能。蒙文通先生也认为《资治通鉴》和《唐史记》两书体例相类,前者是模仿后者之作,见氏著《中国史学史》,第76页。
      [10]刘咸炘著、黄曙辉编:《刘咸炘学术论集·史学编》,第428页。
      [11]王益之:《西汉年纪·序》,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12]陆淳:《春秋集传纂例》卷1,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13]孙复:《春秋尊王发微》卷1,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14]刘恕:《资治通鉴外纪·序》,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
      [15]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74页。
      [16]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93,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31页。
      [17]游侣:《春秋分纪序》,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18]《墨子》卷8,《明鬼下》,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
      [19]刘炎:《迩言》卷10,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20]章如愚:《山堂考索》续集卷16,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10页。
      [21]刘知幾:《史通》卷9,《覈才》。
      [22]苏洵著、曾枣庄等笺注:《嘉祐集笺注》卷9,《史论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27页。
      [23]郑樵著、吴怀祺编:《郑樵文集》卷3,《上宰相书》,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37页。
      [24]刘知幾:《史通》卷9,《烦省》。
      [25]刘知幾:《史通》卷8,《书事》。
      [26]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341页。
      [27]司马光:《传家集》卷17,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2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15册,卷280,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050页。
      [29]《资治通鉴外纪·序》。
      [30]章楶:《编年通载·序》,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
      [31]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93,第1637页。
      [32]韩淲:《涧泉日记》卷下,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33]高似孙:《史略》卷3,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8页。
      [34]至于编年体衍生出的长编体,不厌其详,则是另一种思潮使然,另当别论。
      [35]杨伯峻:《孟子译注》卷8,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92页。
      [36]杨万里:《通鉴纪事本末叙》,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
      [37]不著撰人:《丽泽论说集录》卷8,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38]魏齐贤、叶棻同:《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160,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39]王益之:《西汉年纪·序》。
      [4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15册,卷280,第5050页。
      [41]罗泌:《路史》卷11,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42]《群书会元截江网》卷29,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986年版。
     [作者简介] 曹鹏程,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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