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文選舊註輯存》的編纂 基於上述認識,我試圖給自己尋找一條重新研讀《文選》的途徑,輯錄舊註,客觀臚列,編纂一部《文選舊註輯存》。這裏需要說明的是,所謂《文選》舊註,我的理解,有五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李善所引舊註,二是李善獨自註釋,三是五臣註,四是《文選集注》所引各家註釋,五是後來陸續發現的若干古註。編纂的目的,博觀約取,元元本本,可以給讀者提供一個經過整理的彙註本。 一 李善輯註 李善輯錄舊註有三種情況: 一是比較完整的引述。譬如薛綜的《兩京賦註》,劉逵的《吴都賦註》和《蜀都賦註》(《文選》卷四左思《三都賦》中的《蜀都賦》有劉淵林註。李善曰:“《三都賦》成,張載爲注魏都,劉逵爲注吴、蜀,自是之後,漸行於俗也。”),張載的《魏都賦註》和《魯靈光殿賦註》,郭璞的《子虚賦註》和《上林賦註》,徐爰《射雉賦註》,顔延年和沈約的《詠懷詩註》,王逸的《楚辭註》,蔡邕的《典引註》,劉孝標的《演連珠註》等。特别是李善所引薛綜註,很值得注意。饒宗頤《敦煌吐魯番本〈文選〉》(中華書局二年影印本)收錄《西京賦》三百五十三行,起“井幹疊而百增”,訖篇終,尾題“文選卷第二”。雙行夾註,薛綜註,李善補註,與尤袤本大致相同。但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是繕寫時間。卷末有“永年二月十九日弘濟寺寫”數字,“年”旁有“隆”字。永隆(六八〇年八月至六八一年九月)爲唐高宗李治年號,此處落款‘二月十九日’,故當爲永隆二年即公元六八一年所書。而據《舊唐書·李善傳》,李善在高宗“明慶中累補太子内率府錄事參軍、崇賢館直學士,兼沛王侍讀。嘗註解《文選》,分爲六十卷,表上之”。今存李善上表標註“顯慶三年九月日上表”,與史傳同。這說明《文選註》成於顯慶三年(六五八)。而這個寫本距李善上表僅二十三年,爲現存李善註最早的寫本了。第二,李善註所引唐人資料,最多的是《漢書》顔師古註。第三,尤本註音多作某某切,而敦煌本作某某反。第四,《爾雅》並作《尔雅》。不僅是《爾雅》,敦煌寫本中還有好幾個字與今天的簡體字相同。 二是部分徵引舊註。曹大家《幽通賦註》、項岱《幽通賦註》、綦毋邃《三都賦註》、曹毗《魏都賦註》、顔延之《射雉賦註》(《射雉賦》“雉鷕鷕而朝鴝”句下,徐爰註:“雌雉不得言鴝。顔延年以潘爲誤用也。”說明顔延之亦對此賦有註。)以及無名氏《思玄賦註》等都是如此。張衡《思玄賦》題下標爲“舊註”。李善曰:“未詳註者姓名。摯虞《流别》題云衡註。詳其義訓,甚多疎略,而註又稱愚以爲疑,非衡明矣。但行來既久,故不去。”有些無名氏的註釋,李善有所關注,但没有徵引。如卷七潘岳作品下李善註:“《藉田》、《西征》咸有舊註,以其釋文膚淺,引證疏略,故並不取焉。” 三是對史註的徵引,如《史記》三家註,《漢書》顔師古註等。如卷七揚雄《甘泉賦》李善註:“舊有集註者,並篇内具列其姓名,亦稱臣善以相别。佗皆類此。”這裏所說的“舊有集註”,實際指史傳如《史記》、《漢書》的舊註。又如卷七、卷八司馬相如《子虚賦》、《上林賦》標爲郭璞註,李善未有說明。實際上是李善輯錄各家舊註而成。除史傳固有註釋外,李善還收集到若干專門註釋,如司馬彪《上林賦註》、伏儼《子虚賦註》等。 李善輯錄舊註,除“騷”體悉本王逸註外,其他多用“善曰”二字作爲區分,加以補充。卷二張衡《西京賦》有薛綜註。“舊註是者,因而留之,並於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並稱臣善以别之。佗皆類此。”可見原來是“臣善”,而後來的版本多爲“善曰”,似已不是原貌。法藏敦煌本P.2527爲東方朔《答客難》及李善註,以“臣善曰”領起。引用前人之說,以“臣善”别之。如註“以管窺天,以蠡測海”:“服虔曰:管音管。張晏曰:蠡,瓠瓢也。文穎曰:筳音庭。臣善曰:《莊子》魏牟謂公孫龍曰……”這種註釋體例,保留了李善註的部分原貌。 二 李善獨註 《宋會要輯稿·崇儒》四之三:“景德四年八月,詔三館秘閣直館校理分校《文苑英華》、李善《文選》,摹印頒行。……李善注《文選》校勘畢,先令刻板。又命官覆勘,未幾宫城火,二書皆燼。至天聖中,監三館書籍劉崇超上言:李善《文選》援引該贍,典故分明,欲集國子監官校訂淨本,送三館雕印。從之。天聖七年十一月,板成,又命直講黄鑑、公孫覺校對焉。”國家圖書館藏北宋本《文選》李善註殘卷,有學者認爲此本即爲國子監本,現存二十四卷(包括殘卷)。此外,臺北“故宫博物院”藏北宋本李註殘卷,乃前十六卷中的十一卷(包括殘卷)。這樣總計現存北宋殘卷凡三十五卷。(詳見本書附錄一勞健《北宋本〈文選〉李善注殘卷跋》及筆者所附案語。) 最完整的李善註刻本是國家圖書館藏南宋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尤袤刻本。(阮元《揅經室集·三集》卷四載《南宋淳熙貴池刊尤氏文選序》,稱他所見尤袤本卷二十八、卷九十九葉並有“景定壬戌重刊本”記。臺灣藏有尤袤本遞修本,著錄爲“尤延之貴池刊理宗間遞修本”,其中卷二十八葉版心有“壬戌重刊”,無“景定”二字,卷九十九葉版心處模糊難辨。疑“景定”是阮元據遞修本的推測。)誠如中華書局一九七四年影印本《影印說明》所言:“李善注《文選》,北京圖書館所藏南宋淳熙八年(公元一一八一年)尤袤刻本,是現存完整的最早刻本。這個本子,目錄和《李善與五臣同異》中有重刻補版,正文六十卷中除第四十五卷第二十一頁記明爲‘乙丑重刊’外(在影印本中這一頁已改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中的初版),其餘部分還是尤刻初版。”而胡克家委託顧千里所校訂的尤刻本《文選》則是一個屢經修補的後印本。 三 五臣註 從現存資料看,世間還保留有若干五臣註的本子,譬如日本就有古鈔本五臣註,日本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二)由東方文化學院影印出版。收錄鄒陽《獄中上書自明》、司馬相如《上疏諫獵》、枚乘《上書吴王》和《上書重諫吴王》、江淹《詣建平王上書》(至“信而”止)、任昉《奏彈曹景宗》(自“軍事、左將軍”始)、《奏彈劉整》(至“范及息逡道是采音”止)、沈約《奏彈王源》(始“丞王源忝藉世資”)、楊德祖《答臨淄侯箋》、繁欽《與魏文帝箋》、吴質《答魏太子箋》和《在元城與魏太子箋》、阮籍《爲鄭衛勸晉王牋》(僅僅開篇幾句)等。其“民”字缺筆,或改以“人”字。鈔錄也多失誤。如枚乘《上書重諫吴王》脫吕延濟註“失職,謂削地也。責,求。先帝約,謂本封”和正文“今漢親誅其三公,以謝前過”。因此,就版本而言,此鈔本未必最好。此外,還有朝鮮正德五臣註刻本,現保存全帙,版刻精審。雖刊刻年代晚於陳八郎本,但也時有優異之處,可補陳八郎本之不足。本書在輯錄五臣註時,多所參校。 目前所見最完整的宋刻本是保存在臺灣“國立中央圖書館”的南宋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陳八郎宅刻本。(詳見本書附錄一王同愈《宋槧五臣文選跋》及筆者所附案語。)顧廷龍《讀宋槧五臣注文選記》亦提到此本:“余外叔祖王勝之先生,藏書甚富,尤多善本,海内孤本,宋槧五臣注《文選》三十卷其一也。年來獲侍杖履,幸窺祕篋。……是書原委,詳外叔祖跋。”(《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周刊》,一九二九年十月第九集第一二期。)顧廷龍記又言“諸家印記纍纍,悉以坿志”,記錄毛氏藏印、徐氏印以及栩緣老人印,如“王氏書庫”、“同愈”、“王氏秘篋”、“栩緣所藏”、“三十卷簫選人家”、“王同愈”、“栩栩盦”、“元和王同愈”等。最後落款是:“十八年八月四日記於槎南艸堂”。這篇記,不見於臺灣影印本,而吴湖帆題記又未見顧廷龍過錄。蔣鏡寰輯《文選書錄述要》亦著錄此書:“宋紹興辛巳刊本。見《郘亭知見傳本書目》、王同愈《宋槧五臣〈文選〉跋》。此書爲吴中王勝之同愈所藏,半葉十二行,行二十二字。”(《江蘇省蘇州圖書館館刊》一九三二年四月第三號。)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七亦著錄有“文選注三十卷”。 四 《文選集注》 左思《三都賦》爲《文選集注》卷第八,而李善本則卷第四,說明集注本爲一百二十卷。現有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一年影印本。其來源及特點,周勛初先生在二〇〇〇年初印本前言中有概括的描述。傅剛先生《〈文選集注〉的發現、流傳和整理》有比較詳盡的介紹。(《文學遺産》二一一年第五期。)一般認爲這是唐鈔,也有人認爲是十二世紀的彙註本。(陳翀《蕭統〈文選〉文體分類及其文體觀考論》,《中華文史論叢》二一一年第一期。)不論鈔寫年代如何,其中保留了很多古註,有較大的學術價值,則是無疑的。此外,李善註例,凡見前註,例不重註。卷一班固《兩都賦》多有說明,如《西都賦》:“石渠,已見上文。然同卷再見者,並云已見上文,務從省也。他皆類此。”《東都賦》:“婁敬,已見上文。凡人姓名,皆不重見。餘皆類此。”《東都賦》:“諸夏,已見《西都賦》。其異篇再見者,並云已見某篇。他皆類此。”《東都賦》:“諸夏,已見上文。其事煩已重見及易知者,直云已見上文,而它皆類此。”按此例,“其異篇再見者,並云已見某篇。他皆類此”,如果再三出現且易知者,則“直云已見上文”。問題是,很多情況下,如果僅云已見上文,不知上文何篇,而集注本則具列篇名,頗便查詢。 五 佚名古註 俄藏敦煌《文選》二四二殘本起束廣微《補亡詩》“明明後辟”,訖曹子建《上責躬應詔詩表》“馳心輦轂”句,相當於李善註本《文選》卷十九至二十,其中曹子建《上責躬應詔詩表》在卷二十,而在五臣本則同爲卷十。這份殘卷共計一百八十五行,行十三字左右。小註雙行,行十九字左右,抄寫工整細膩,爲典型的初唐經生抄寫體。其註釋部分,與李善註、五臣註不盡相同,應是另外一個註本,具有文獻史料價值。 此外,天津藝術館藏舊鈔本卷四十三“書下”趙景真《與嵇茂齊書》至卷末《北山移文》,有部分佚註,日本永青文庫所藏舊鈔本卷四十四“檄”司馬相如《喻巴蜀檄》至卷末,司馬相如《難蜀父老》開篇至“使疏逖不閉,曶爽闇昧,得耀乎光明”止,也有部分佚註,均不知何時何人所作,都可以視爲無名氏的註釋。 上述五種舊註,除尤袤刻李善註外,清代《文選》學家多數未曾披覽。本書將其彙爲一編,以便讀者統觀比照。譬如,依據各家舊註異同,可以推測六臣註成書之前李善註和五臣註各自傳承系統和整體面貌。《文選》有部分作品見於史書,我們亦據宋刻史傳,校訂文本,轉錄註釋,爲讀者提供便利。推動《文選》學研究的進步,資料的系統整理依然是其中最重要的工作。《文選舊註輯存》只是一種初步嘗試。在此基礎上對於《文選》版本系統的深層梳理研究,對於《文選》文字、音韻、校勘等文獻問題的全面考訂整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鳳凰出版社姜小青總編,很希望我能把這種讀書所得貢獻給大家。這個建議當然很好,但是在具體操作過程中,還有很多問題迴避不了。譬如,《文選》註本有很多異體字,如何處理,頗費心思。現在的做法,是存舊如舊,盡量保存各自版本原貌,偶作統改。另外,對於現存各種六臣註本的異同是非,我幾乎没有涉獵。原因是,我重點關注的是各自的版本系統及其註釋問題。至於宋元以來的校釋成果,散見群書,我也只是擇要摘錄。我的意圖,不是作《文選》的集校彙註工作,而只是爲進一步深入研究《文選》提供經過整理的資料。儘管作了這樣多的界定,收縮範圍,而全書依然達到千萬字,編排工作不易,校勘更加繁難。現存李善註和五臣註,各本之間,差異很大。李善註,我選擇尤袤刻本作爲底本。五臣註,用陳八郎宅刻本爲底本。此外,《文選集注》所引各家註、敦煌吐魯番本所引各家古註、前四史史註等,也盡量保持原貌。各家註釋的排列,基本以註者時代爲先後。我希望做這樣的編排,可以省卻讀者前後披尋的麻煩。舉凡涉及原文異同、字音訓釋及相關評論等内容,則在案語中略有說明辨析,目的是爲將來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工作提供一些線索。而對那些糾纏不清的問題,或者只是一家之說的判斷,不再繁瑣徵引。 重讀經典,剛剛開始。通過這種排比研讀,我們有更多的途徑走近經典,體味經典,從中領悟到傳統文章的妙處以及探索寫作經驗,或許還可以探尋一些帶有規律性的東西,爲今天的文學經典的創造,提供若干有意義的借鑒。倘如此,這種研讀,就不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也有著現實意義。 二〇一一年八月一日草 二〇一六年五月一日修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