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欢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卖馒头,日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 小说文本讨论虚与实的关系,以及在过分“实”的日常生活里人对于“虚”的渴望,如上所引。而这种虚与实的分寸也影响了这部小说本身的叙事和结构。这部小说给人的最初印象是细节极其丰满、故事极其众多,也很有地域色彩,这些都是让小说极其“实”的要素。但是这个小说细究起来,却又不是现实主义,而是有点《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气质。刘震云这篇小说故事中没有超自然力量的描写,但是用最具现实感的诸多细节编织成了一个近乎奇幻的小说世界,这就是它的“虚”——有距离地重新打量了日常生活。而说它奇幻,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不能被收编到任何一个中国现当代史的既有叙事模式里,它抛弃了原来的种种套路,摸索出了一种关注个人世俗日常的、连成一片看又如史诗一般荡气回肠的美感和伦理感。前者或许是来自刘震云新写实主义小说的底子,后者则显示了作者为中国写史的抱负,只是这个史很另类,虽然“出延津记”模仿了《出埃及记》,但是不同于《圣经》和希腊史诗,《一句顶一万句》里的世界没有神,讲述的东西存在于个体之间的隔膜与寻觅。 “喷空”的意义在于,两个能喷到一处的人,就是人生知己。我们因此看到,“喷空”不仅极其类似文学创造,有小说的虚构性,同时虽然说的是故事,但也是交心的,背后有说话人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所以杨百利最初习得“喷空”,伴随着友谊。因为“喷空”是为了抵抗孤独,至于喷的内容是什么,是很随便的。这就是为什么小说中有很多线索没有完成,这种随便有着喷空的兴之所至。刘震云这部小说,讲的是中国人的孤独,但是却填满了最曲折琐碎的事件。孤独感在现代文学写作中往往是孤独个体以高级心智体会的情感,是有着精神上的贵族气的。到了刘震云这里,讲的却是凡夫俗子生命里的孤独感,是嘈杂人事中的孤独。就像“喷空”,喷得天花乱坠热闹非凡,但其后喷空者的心怀所寄,难道不还是孤独者交流的愿望吗?否则,杨百利何必为了自己的“喷空”寻找对手和听众?由此看来,刘震云这个故事编得十分精彩,可说是天花乱坠的大型“喷空”,不也是作者对孤独的深切体悟,有待于尤其是中国语境里的读者理解和共鸣吗? 无论是“绕”还是“喷空”,都有文体的意义,而文体总是为了辅助内容而呈现的。就主题内容来说,《一句顶一万句》里有一组出现频率很高的对立词组:“说得着”与“说不着”。“说得着”意味着友谊和爱情。在对“说得着/说不着”的反复书写背后,其实是一本关于孤独和寻觅的书。故事的上部和下部主人公吴摩西和牛爱国,都经历了妻子的不忠、出门假找而变为真找,一个找的是养女巧玲,一个找的是一句话——一开始是替母亲找她要的那句话,再后来是找情人未说出口的一句话,以及要告诉情人的自己的一句话。相通之处在于,找的都是自己生命中属于“说得着”的那部分内容。于是这个故事变成了出门寻觅孤独的解药的故事。一万句已经说完,那最要紧的一句成为了一个远方。喷空的故事、绕来绕去的情节,最后变成了一只尘世纷扰中伸出的手,要抓住那不断推迟的一句话,去抚平中国人的百年孤独。这句话因此也成为存在的秘密的象征,包含着特殊的神圣之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