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诚斋体的核心是童心童趣。诚斋诗中的儿童形象最多,最具生机活力。诗中融入了儿童思维的特点,深具童稚色彩,有时还产生童话般的感觉。作者一反以老境为美之极致的古诗情趣,其诗歌创作呼唤以“绝假存真”的童心去感觉自然万物,这是人类回归自然的心理状态在文学方面的生动显现。童稚心态与人生哲理的艺术组合,形成了诚斋诗的最高境界。 关键词:童心/儿童形象/哲理 作者简介:黎烈南,1950年生。198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获硕士学位,现为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发表过论文《苏词哲理三题》等。 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在中国诗史上要算是一位极具独创性的诗人了。他的诗“诚斋体”这一称谓本身就表明了其独创性。诚斋体在诗史上的重要意义,借助文学批评家严羽的话来说,就是:“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注: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80页。) 诚斋体的伟大,在于充溢其间的童心、童趣。过去对这一点论述得似乎还不够充分。还没有哪一位古代诗人像杨万里那样,写出过那么多的生气勃勃的儿童形象,保存那么多率真活泼的生活气息。与这一本质特征相联系,诚斋诗融入或借鉴了少儿的心理和思维特点,从而在克服江西诗派的固有弊端方面起了重大作用。在诚斋体中,人们还可以看到人类对大自然永不泯没的童稚心态与对人生哲理之追求的高妙的艺术组合。这也正是诚斋体最高的艺术境界。 一 晚明的李贽提出过“童心说”。他解释“童心”为“绝假存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他还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也。”(注:李贽:《焚书·续焚书》卷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8页。)近代学者王国维也认为:“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注:《<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6页。)他们借“童心”、“赤子之心”的比喻,来说明写真感情是文学的真谛所在,而杨万里抒写儿童的行为与心灵的诗歌,则属于本来意义上的童心了。 饶有兴趣地描写儿童的劳动,是诚斋诗的一大特点。“小儿着鞭鞭土牛,学翁打春先打头。”(《观小儿戏打春牛》)鞭春打牛,以警农时,乃民间风俗,小儿奋力学打土牛,稚拙中显出可爱。“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插秧歌》)农忙之时,儿童也要紧张地劳动。“小儿”不够成熟,只能做最简单的拔秧活汁,“大儿”则已能担荷插秧重任。他们确实给父辈的劳作加快了速度,带来了生气。作者关注着儿童在劳动中表现出来的灵活和智慧,从中获得了做诗的灵感。这是他记述下的一群少儿的牧牛片断:“春洲细草碧无瑕,五牛远去莫管他,隔溪便是群儿家。忽然头上数点雨,三笠四蓑赶将去!”(《安乐坊牧童》)水清草碧,正是放牧的好地方。牛儿悠然远去,牧童竟然不加理会,这是因为他们深知牛虽远游,但它们识得路,自己会回去的。这种牛儿、牧童两相逍遥的情态,表现了牧童的“老练”和“灵活”,颇有物我两忘、率性而动的天然之趣。儿童行船时的一幕情景曾深深吸引着作者:“一叶渔船两小童,收篙停棹坐船中。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舟过安仁》)两个儿童晴天张伞于船中,不为遮阳,而是把伞当作了风帆,使船儿能轻快地前进。作者以惊奇的语气—“怪生”赞美孩子的灵活性,深受其感染。杨万里在学习江西诗派时曾苦思过“活法”,这次是儿童的“活法”给了他某种启示。下一首诗则是通过牧童的“失职”展现出美的世界:“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桑茶坑道中》)牧童不牧牛竟自睡去,牛儿则一路吃到柳阴西边。读者吟此诗,会亲切感受“晴明风日”、“草满”“水满”之景与儿童酣睡、牛儿徜徉之态所构成的恬然自在的美妙境界。美妙的天人和谐境界以睡童、牧牛为题材来表现,这正是诚斋体的独特性所在。 儿童的游戏也同样激发着作者的诗情。请看:“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稚子弄冰》)一童子把夜间冻结在盘里的冰块脱下,用彩丝穿上当作乐器敲打,忽然冰块落地,发出声响,如玻璃破碎,一场游戏就这样结束了。作者以寥寥四句诗,展现了童子脱冰的认真,敲打的愉快,以及冰碎时的愕然表情,令人会心而笑。诗人赋予冰块以音乐的特性,使儿童游戏成为一曲美妙的音乐。《幼圃》诗描写了作者的孙子们所建的“花园”,诗人赞美儿童所筑花园为金谷园,这花园可以成为蜗牛的别墅新宫;他更向往每日随儿童看蚂蚁爬过孩子们为它们安排好的道路。朱光潜指出,儿童抟土作像,架枝为屋,也都可以看作是一种艺术活动。(注:阎国忠:《朱光潜美学及其理论体系》,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38页。)这种最易被忽视的艺术在杨万里眼中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是诚斋笔下游戏的孩子们和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组成的令人沉醉的美妙的画卷:“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宿新市徐公店》)在鲜妍的春光里追赶着黄蝶而又在黄色菜花中失却黄蝶踪迹的孩子们—这种最容易被忽略的“幼稚”图景,在杨万里诗中,却成了一曲生命的颂歌。它唤醒着人类中每一分子都经历过的童稚心灵体验,寄托着作者独特的审美理想和精神追求。游戏玩耍中的孩子们对外界总怀着一颗好奇的心,他们的发现,感觉总是那么新鲜。《鸦》诗把这种好奇心描写得十分生动:“稚子相看只笑渠,老夫亦复小卢胡。一鸦飞立勾栏角,仔细看来还有须!”乌鸦有胡须与否,这对成年人来说,也许是一个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而在儿童,却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这种发现本身并无深刻之处,然而它却是儿童探索(“仔细看来”)的结果,洋溢着童真的愉悦。作者与其说是因发现了鸦须而兴奋,不如说是被童子的好奇心所深深打动。永远保持一颗童子般的好奇心,正是一位诗人常葆艺术青春的前提。因为童子对新鲜事物的反应,实际也是人对自然的一种最本能、最天真的感应状态。这是人与自然关系最亲切而富有诗意的一刹那。 受到童心、童趣的触引,而和儿童产生精神上的交通,增添诗歌创作的灵感,这是诚斋诗时而透出的重要信息。一首诗这样写道:“蒙忪睡眼熨难开,曳杖缘溪啄紫苔。偶见儿童聊与戏,布衫青底捉将来。”(《与伯勤子文幼楚同登南溪奇观戏道旁群儿》)此诗作于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作者已是六十九岁的老人了,他睡眼难开,曳杖行走,真有几分龙钟的老态了,而当他看到道边玩耍的孩子们时,双眼为之一亮,情不自禁加入其间,甚至还成功地把一个穿青布衫的捉了过来呢!是孩子们使诗人恢复了活力。《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二)则通过对比的手法道出了儿童的活动对作者诗思的激发作用:“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长年相伴的书本未能使诗人获得灵感,而群童“下雨了”的惊诧声和天真的表情却使诗人的情绪活跃起来。两相对照,可以看出诗人的深意所在。儿童这一群体在诚斋诗中确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作者认为,儿童与他所欣赏的山水之间有一种最自然、最亲密的联系:“一山一岳知何意,疏尽官人着牧童。”(《过谢家弯》)把官人和牧童从正反两个方面加以对照,从而强调牧童这一意象在自己诗歌中的审美作用,这是以大自然为主要创作对象的诚斋诗一个极重要的特征。杨万里诗有时以儿童之活动为契机,来表达他对人生的感悟,他的《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一)受到过“胸襟透脱”(注: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0页。)的 高度评价:“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柳花的上下飘飞,儿童的戏逐柳花,这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作者“闲看”此景,正形象地表达了他参悟人生的一种境界。赵仁圭先生说:“诚斋在《和李天麟二首》中就这样说过:‘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参时且柏树,悟罢岂挑花。’……他自己就是主张通过不断地参究来达到‘透脱’境界的。……试想在‘儿童捉柳花’这天真无邪、毫无机心的情景之前加上一个同样漫不经心、悠哉悠哉的‘闲看’,而这‘闲看’又是在‘日长’‘睡起’‘无情思’这一系列令人沉静恬淡、消愁释虑的环境背景、心情背景下发生的,那么一个膺服‘正心诚意’、推崇仁爱敬静的诗人兼理学家的形象不就无形而生动地跃然纸上了吗?只不过这种形象不是靠空洞的说教塑造的。杨万里虽是理学家,但更是诗人,他要靠诗人特有的形象思维来塑造自己、表现自己。”(注:柴剑虹、赵仁圭:《胡适选<每天一首诗>》,语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82页。以下略称为《胡适选诗》。)这一见解是精辟的。值得强调的是,诚斋所以能参悟此“透脱”的境界,正是因为儿童嬉戏和柳花飘飞这两种彼此相互交融的人间自然景象是最有参悟价值的。 二 杨万里不但喜爱、关注儿童的活动,而且他的诗中还带有儿童思维的某些特点,这是其童心在文学艺术中的自然呈露。 儿童处在人生幼稚阶段,他们往往把外物想象为有知觉、有情感的。诚斋诗大量运用拟人手法,正是透露了其诗的儿童思维特性。诗人所见的庄稼和花儿的形象是:“秧才束发幼相依,麦已掀髯喜可知。笑杀槿篱能耐事,东扶西倒野酴醾。”(《过南荡》)新秧如童子束发,麦芒如长胡须人的笑容;槿篱也笑着,酴醾花竟醉倒了。这是多么天真而活泼的想象!风吹荻柳,诗人的感觉是“岸柳摇头荻摇头”,(《檄风伯》)柳竹摇摆,他觉得竹子是在虚心地向柳学习舞蹈:“柳丝自为春风舞,竹尾如何也学渠?”(《寒食相将诸子游翟园》)在作者眼中,惠山真正是一条龙,它有脊、有腰、有角、有须,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回望惠山》)它神出鬼没,神秘地追踪着作者:“恨杀惠山寻不见,忽然追我到横林!”(《午过横林回望惠山》)在诚斋诗中,儿童的天真与诗人的细腻描写本领常能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如:“细草摇头忽报侬,披襟拦得一西风。荷花入暑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暮热游荷池上》)荷花遇热发蔫而低垂的形象,被诚斋幻化成了打伞遮阳的娇柔之女,真是惟妙惟肖,情景两得。作为诗人兼哲学家,诚斋自有他独到的名篇,而在一些名篇中,哲理和童心也得到了完美的结合。请看《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六首》之五: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人们在顺境之中,往往忽视顺利中的困难。本诗以下山之事,说出了这个朴素精辟的道理。在诗中,“万山”之意象显得格外活跃。它们仿佛故意和行人开着玩笑,一会儿“放”,一会儿“拦”,恰如儿童的捉迷藏做游戏一般。宋诗说理的颇为不少,而将理趣与童趣相融合的,却是诚斋体独有的鲜明特征。 诚斋的一些诗歌从想象、心理、动态、趣味方面都有较浓厚的童稚色彩。如启明星被想象成儿童玩耍的弹子,月亮中的“玉兔”正是被弹子打落的:“一丸玉弹东飞来,打落桂林雪毛兔。”(《羲娥谣》)又如把禽鸟踏折枯枝而不坠落,看成是在显示其本领:“寒鸦可是矜渠黠,踏折枯梢不落空。”(《晚风寒林》)《过上湖岭望招贤江南北山》诗是一首充满稚气想象的作品:“岭下看山似伏涛,见人上岭旋争豪。一登一陡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作者登山时所产生的山竞走争豪的感觉十分奇特。而细细品味,可知其中还有一种童趣。儿童并走,往往竞相赛跑比快。正是作者潜含的童心,使此诗满怀着催人向上的朝气。《壬子正月四日后圃行散》诗则展示了一身孩子气的诗人自我形象:“勃姑偶下小梅枝,要看渠侬褐锦衣。柱后藏身教不见,却因不见转惊飞。”作者见小鸟飞到地上,萌生了细观其美丽羽毛的欲望。就在他藏身柱后的一瞬间,鸟儿却飞走了,给诗人留下了遗憾。 读诚斋的哲理诗,总有一种十分轻松的快感,有时甚至让人产生童话般的感觉。如: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近,堂堂溪水出前门。《桂浦铺》 胡适先生说:“此诗可象征权威与自由的斗争。”(《胡适选诗》,184页)有意思的是,带有象征意味的“溪水”与“万山”的斗争,活象一个小小童话。“万山”有如权威的家长们,他们不许弱小的溪水奔流。溪水则宛如正在成长的小孩子,他们讲不出什么道理,日夜不停的喧闹就是他们本能作出的抗议。在不断的喧叫、抗议声中,溪水终于堂堂正正地奔向更加宽广的前程。在本诗中,“拦得溪声日夜喧”一句最形象生动地赋予了溪水稚气、活泼的性格。 杨万里观察自然界时,具备了名副其实的“童子工夫”。以儿童那样特有的耐心、兴趣去探求小小生灵的奥秘,是诚斋诗的重要特征。 儿童观察小小生物,往往强于成人,其原因就在于专注和投入。且看诚斋是怎样观察一只苍蝇的:“隔窗偶见负暄蝇,双脚挼挲弄晓晴。日影欲移先会得,忽然飞落别窗声。”(《冻蝇》)冻蝇在晒太阳时挼挲双脚,用于抵御寒冷,忽然它跳向邻近的窗户,原来它感到日影即将移动了。这种细致入微的体会和描写正来源于持久而耐心的观察。久而久之,作者大有所获。如《偶成》:“珍禽饮盆池,将扇扑窗户。一声惊得飞,再声惊不去。”禽鸟饮水触窗惊飞,再触窗时则能镇定自若,这种现象一经作者妙笔点染,能引起人们对生活的多少联想啊。下边诗一首是鹊巢被鸠所占据的故事:“乾鹊平生浪苦辛,一年卜筑一番新。如何月下空三匝,宅子还将属别人。”(《鹊营巢既成为鸠所据》)喜鹊筑巢,自己不能栖息;鸠不劳作,而能随意占用,这是多么不公平!人类社会这种事情不是很多么?“一年卜筑一番新”之句,表明诗人观察得长久而且精细。且看作者笔下蚂蚁猎食时的情景:“偶尔相逢细问途,不知何事数迁居?微躯所馔能多少,一猎归来满后车。”(《观蚁》)蚂蚁以微小之躯,而要载“满车”的食物,其用心是何等贪婪!这无疑是人类某种社会生活中的绝妙画像。“细”、“数”诸字,表明诗人观察的细致入微。 诚斋对生物的细微观察和思考,证明了自然与人类的种种密切联系。投入地观察自然,更能深刻地了解人类自己。童心与哲理原是相通的。舒芜言:“人需要艺术,本来就是为了沟通和理解,为了广通人情之邮,普结人世之缘。昆虫是异类,然而同是生命,实是人类的远亲。今以大爱之心,探得这样远的远亲的种种生命悲喜剧的信息,这就把人情之邮通到最远,把人情之缘结到最广,正是艺术的最高使命。”(注:舒芜:《远亲的消息》,三联书店《读书》杂志1998年10期,第111页。)正因为诚斋对小小昆虫有大爱之心,所以他能从它们的命运中感悟出人生宇宙的大道理。《道旁小憩观物化》一诗记录了作者在旅途劳顿、路旁休息时全神贯注地观察、玩味一只蝴蝶从新生到飞翔的全过程: 蝴蝶新生未解飞,须拳粉湿睡花枝。后来借得风光力,不记如痴似醉时。 诗人描写蝴蝶新生时“须拳粉湿”的睡态,形象而细腻;“后来”一句,展示了蝴蝶“醒”后的飞翔之姿。“不记”一句则再回溯其沉睡之时,顿使时空阔远,意境深长,引起读者广泛的联想。有人认为此诗是讽刺人类生活中“得志便猖狂”的人物的,(《胡适选诗》,184页)其实也可以看作是诗人对万物变化之规律的一种理解。杨万里曾说:“古初以迄于今,万事之变未已也。”(注:《诚斋易传·自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1页。)他还说过:“阴动谓之阳,阳静谓之阴,动静不息谓之道。”(注:《诚斋集》卷九十三,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803页。)读者不但可以从蝴蝶之“睡”到飞感受到万物生生不已的变化过程,而且能领悟到蝴蝶“睡”之静态(即所谓“阳静”)包含着即将飞翔的动态,“借得风光力”的飞翔动态(即所谓“阴动”)包含着先前“如痴似醉”般的静态。从这类诗歌可以看出,作者已把对小小昆虫的童稚般的爱心,推向天人共通的博大境界,它给人以哲理的启悟,也给人以情感的感染,确是显现了“艺术的最高使命。” 乐观而少愁,这是童心的本质属性。向儿童学习,以保持勇敢乐观的生活态度,乃是杨万里诗心的一个重要方面。作者曾细心地观察过他的孙子,看出儿童之愁与成人之愁的极大差别:“雨里船中不自由,无愁稚子亦成愁。看渠坐睡何曾醒,乃至教眠却掉头。”(《嘲稚子》)成人之愁,往往是生老病死之愁,而此刻诗人的孙子却因被雨困在船中不能玩耍而发愁。不断地运动,在嬉戏中散发生命之活力,感受生活的欢乐,而不知生老病死之苦,这是儿童最值得成人羡慕的地方。诚斋对此深有感触,他与孩子常常接触,使自己的心态变得年轻。他与儿童约会,有时竟到了痴迷的程度:“夜来元无雨,霜消痕尚尔。稚子有素约,仗屦从我戏。老夫偶独先,稚子久不至。初心一何乐,中路惨不喜。怅望行复歇,回顾亦三四。……”(《行圃》)孩子与诗人相约玩耍而未至,使“初心一何乐”的诗人极感惆怅。他无奈归去时“回顾亦三四”之依依不舍的表情,正表明对其童心世界的依赖。在诚斋诗中,读者处处都看到童心般的乐观情绪。如:“篙师只管信船流,不作前滩水石谋。却被惊湍漩三转,倒将船尾作船头。”(《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险浪打船头,本足以令人惊怕,诗人却以“船尾作船头”之语,显露出儿童般的活泼与顽皮。又如:“柳条老去尚青鲜,下有清渠绕野田。波面落花相趁走,避风争泊岸旁边。”(《寒食相将诸子游翟园得十诗》)水飘落花,本是文人为之感伤的典型场景,诚斋却把它写得情趣十足。在他眼里,落花并非死物,它们正为避风而争先停靠岸边。诗人能把此种场景写成新颖独特的“落花漂流记”:“芙蕖落片自成船,吹泊高荷伞柄边。泊了又离离了泊,看他走遍水中天。”(《全石轩初秋乘凉小荷池上》)落花为船,荷柄为码头,走走歇歇,这是一次多么奇妙的旅行啊。此诗正是作者乐观少愁的童心的自然流露。 不但爱孩子,而且爱小的生物,并从中汲取诗情与力量,是诚斋诗的题中应有之义。请看诗人笔下的秋景:“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同上)秋气摧落了荷花,而小小荷叶的绽开,正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作者痴情于幼嫩的荷叶,正是得到了生命之树常青的启示。诗人关心小生灵的生活环境,下边是为一只小鸟写生的小诗:“雨足山云半欲开,新秧犹待小暄开。一只百舌花梢语,四顾无人忽下来。”(《积雨小霁》)百舌鸟在无人干扰时得以在地上自由活动,这使得诗人感到了宽慰,——幼小的生命理应在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在诚斋诗中,幼小生物虽然显得弱小,但它们总是那么敏捷灵透,给人们带来无限生机,无限启示。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 泉眼、树阴都被诗人拟人化了,它们给人以新奇亲切之感。结尾二句表现的更是精妙绝伦的一瞬间:一两柄嫩荷刚欲绽开的一刹那,蜻蜓就已察觉并早已立于其上了。小荷与蜻蜓这两个小小生命的精彩组合,还让人领悟到这样一个人生哲理:“小荷象征着被发现者,只要他具有真美的价值,他定能早早被人发现、承认;蜻蜓象征着发现者,他应该具有敏税的眼光,应该对美有一种本能的追求,当美的东西还在孕育时就能去捕捉它,当它显露出就应该去占有它,在美妙的画面背后,居然还潜藏着这样深刻的哲理,这更提高了这首诗的价值。”(《胡适选诗》,189页)古人谈哲理的诗不少,而像杨万里如此童心洋溢而潜含妙理之诗实不多见。 三 诚斋诗中所显露出来的童心、童趣,是一种很有意味的现象。这种童心、童趣正表现了诚斋诗的最鲜明的个性特征和独立不羁的创作精神。中国古代诗人多以表现老境为美之极至。如“庾信文章老更成”(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一),“老来忠义气横秋”(黄庭坚《次韵德儒五丈惠贶秋字之句》),等等。在封建文化高涨的宋代,追求以学问为诗,展现老年丰采,几乎成了一种风尚。杨万里也曾是一位追赶潮流的人物。他在《荆溪集序》中曾自述自己学习他人而终于又返回自身的经过:“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戊戌作诗,忽有所悟,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注:《诚斋集》卷八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672页。)诗人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大自然。他返回大自然的过程,其实也是找回自己一度失落的诗心的过程。杨万里本是一个充满童心、童趣的人,他是不适于写那些满纸学问、深奥莫测的诗歌的。 杨万里为人的一个最基本的方面,就是真率无隐,坦荡磊落。宋人倪思评价他:“学问文采,固已绝人,乃若刚毅狷介之守,尤为难得。夫其遇事辄发,无所顾忌。”(注:周密:《癸辛杂识》前集引,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3页。)宋孝宗曾因杨万里把他比作秦二世、晋元帝而忿忿说道:“杨万里直不中律。”(注: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卷一,第14页;卷三,第53页。)光宗也说:“杨万里也有性气。”(注: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卷一,第14页;卷三,第53页。)这些都揭示了诗人表里如一、敢说敢做的性格特点。杨万里讨厌说违心的话,对他很尊敬的白居易,作者也直率地指出其不真实处:“读遍元诗与白诗,一生少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读元白长庆二集诗》)作者认为,元稹之诗远不及白居易诗,而白居易看重元诗,不过是因为交情甚厚和私心所至罢了。杨万里对正确的批评指正是深怀感激之情的。《鹤林玉露》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杨诚斋在馆中,与同舍谈及晋于宝,一吏进曰:‘乃千宝,非于也。’问何以知之,吏取韵书以呈,‘干’字下注云:‘晋有干宝。’诚斋大喜曰:‘汝乃吾一字之师。’”(注: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卷一,第14页;卷三,第53页。)受人一字之教而欣喜地以师尊之,这正是诚斋坦诚真率性格的自然流露。正因为作者襟怀坦荡真诚,所以他作诗也是毫不做作,一字一句皆从肺腑流出。他自述作诗的感觉是:“小吟聊适意,美恶不须删。”(《午息筠庵》)这种不务删改、直露胸襟的写法,有时固然给诗歌带来草率之病,但它也最大地发挥了作者的长处和个性。作者身处自然景色之中,心中豁然,感到诗材无穷无尽。“青天忽成纸,似欲借诗翁。”(《中秋后一夕登清心阁二首》)“江山岂无意,邀我觅新诗。”(《丰山小憩》)“此行诗句何须觅,满路春光总是题。”(《送文黼叔主簿之官松溪》)诗人感觉梅花在拦他劝酒(《领客南园》),太阳留恋他不愿落山(《至后入城道中杂兴》),真是“万象毕来,献予诗材”,自然万物都成了诗人的最亲密的朋友,使他在创作中终于找到了归宿。作者大彻大悟了:“平生刺头钻故纸,晚知此事无多子。从渠散漫汗牛书,笑倚江枫弄江水。”(《题唐德明建一斋》)“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其二)杨万里既然和大自然如此息息相通,他做起诗来,就必然是“不听陈言只听天”了(《读张文潜诗》)。人类是从大自然中产生出来的,它本来就和大自然有着母子般的亲密关系。杨万里所说的“天”,从他的创作实践看来,既指大自然本身,也包含了用“绝假纯真”的童心去感受自然万物的态度和方式。钱钟书先生评价诚斋诗时说:“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注: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80页。)这里所说“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正是指出了诚斋面对大自然时所怀有的童稚心态。杨万里在诗史上的突出贡献,就在于他以摄影师般的快捷,把大自然中种种令人感到亲切的景象巧妙地描写出来,从而体验童子般天真的快感与幸福。当诗人充满这样一种回归之感时,一味从书本学问中找灵感的弊病就自然割除了。从江西派崇尚学问,到杨万里的师法自然,这其间正显示了物极必反的艺术规律。 杨万里的童心、童趣,在本质上说,是人类回归自然的心理状态在文学方面的生动显现。这使诚斋诗具有超时代的性质,具有了永恒的价值。一个热爱、眷恋大自然的人,也必然同时是一个童心充溢的人。杨诚斋对大自然的依恋情结,是其天性使然。同时,作为一个理学家与政治活动家,作者对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观察思考,又使其诗潜含哲理意蕴。在宋代,人们对自然与人类的关系,较前人更加重视。程颢就曾经说过:万物的生意最可观,“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注:《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张载也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注:《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62页。)他们都深切地领悟到了人与自然水乳难分的关系和观照“万物”的重要性。杨万里的一些诗篇,不仅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童稚天真的心态,诗化了自然,而且还诗化了哲学,把自然万物作为体悟人生哲理的媒介。这类诗歌体现了他创作的最高成就,是他极具独创性的所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