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把城市引入文学以来,城市,尤其是上海的书写便和人类的欲望结下了不解之缘。城市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变化着,很难让人产生熟悉亲切之感,它滋生的是漂泊流浪、迷离幻灭的情绪;不仅如此,忙碌快速的节奏、日渐细密的分工,大大减少了人与人之间沟通交流、推心置腹的时间与几率。概而言之,一个从自然、土地离析出的独立自足又孤独绝缘的个体,可谓城市现代性的最大杰作与悲剧。 以此看王宏图的长篇新作《别了,日耳曼尼亚》——一部往返于上海与德国北部小城的故事,它的整体书写虽然没有超脱“城市——欲望”的框架,却将这框架朝着“欲望——救赎”的维度扯开了一个豁口。一般的城市书写在构思设置救赎时,对欲望大多持批判、针砭的态度,但《别了,日耳曼尼亚》一书却自始至终给予欲望最大的“同情”与悲悯,这使得救赎的主题不够凌厉别致,却自有挣扎的感动与张力。它给人的最大启示在于,救赎与欲望并非对立的两极,就寻找家园替代的角度而言,性欲的追逐中本就隐含着不自觉的救赎因子。一切悬于一念之间,倘若放下即可柳暗花明。《别了,日耳曼尼亚》已触到这种境界的边缘,但终未捅破。 小说落笔不俗:两对情侣——钱重华与顾馨雯、刘容辉与尤莉琳共同组成Quartet,他们一同研读圣经,立誓保持纯洁透明的友谊,彼此绝不猜疑、妒忌。显然,作者是在尝试构想一种新型的城市人际关系。虽然这个Quartet很快因钱重华的留德计划与顾馨雯、尤莉琳二人的争风吃醋而分崩离析,却自然引出了小说的主题基调:由欲望与救赎缠绕焦灼而成的二重奏。作者此后对救赎的描写总体而言不够彻底,这不仅是想象力的问题,恐怕还有对“欲望系人性本质”的悲观认定在暗中作用。在设置人物关系及推动情节方面,欲望一直处在核心的地位。但救赎的冲动并未消歇,它与欲望不时碰撞,迸发出刺耳尖厉的音响。荒诞悲剧的故事由此繁衍出来:被女友抛弃的刘容辉对癌症女孩的关怀怜惜竟是为了目睹女性身体的毁灭以获得隐秘的报复快感;中年夫妻钱英年与张怡楠那各有外遇又相依为命的扭结……没有纯然的善与恶,救赎的细流从欲望的缝隙中缓缓淌出。 《别了,日耳曼尼亚》对于城市人精神救赎的探索集聚了颇多现代症候,在当下不无普泛意味,一个至为关键的共鸣就是救赎与欲望呈现同样的“有”之逻辑。作品结尾处,重伤初愈、丧父失恋的钱重华到意大利旅游,在辉煌雄伟的罗马广场与梵蒂冈教堂里获得了暂时的心灵平复。他迷上了摄影,取景框中浮现的五色斑斓的影像比真实的生活更能吸引他,它们更加完美,更加无懈可击、异想天开。不仅如此,每张照片都烙上了自己的印记。钱重华计划将照片累积起来,有朝一日它们就能构缀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这种摄影筹划及取向,实为作者写作立场与救赎哲学的夫子自道。一个城市乃至人间的漫游者,以美的呈现来承受驱遣克服世间恶与无意义对自我的灼伤。这里的美,即是意义本身与生存的图腾。无论是圣洁庄严的教堂,还是异彩纷呈的美之影像,都遵循强调视觉或“看”的喜新厌旧、落实满足原则,这跟欲望对玲珑身体、稍纵即逝的波俏眼神、迷人微笑的追逐沉醉,在思维逻辑上并无二致。救赎在下一个极致的影像中,“每张照片都要深深烙上自己的印记”——它等于坦白了那基于自我充实重构的救赎/欲望意旨。 《别了,日耳曼尼亚》语言华美,这不单是作者学养与西洋文学情趣熏陶的结果,更是其救赎哲学的语言实践。它让人想起约翰·博格的话:“将事件化为语词就等于在寻找希望。”作者如同虚无世界的孤独园丁,每一个名词的垦荒栽植、每一个形容词的抚慰浇灌,都是一次自我说服的希望集结与绽放。很喧闹,但偶尔也会露出破绽,小说中不时出现深渊、窟窿、空白之类的字眼,叙述的反应很强烈:用的动词是豁露、豁显、豁展、豁裂……显然,这是“无”的不期来袭,叙述人被击中了。他摇晃、抽搐了一下,又开始了唯美的歌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