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全知叙事者与作者的思想矛盾 其实,在老舍小说的限制视角的小说里,让叙事者代表作者表达思想困惑和矛盾的,不是太多。相反,在那些采取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模式的小说里,在叙事中表达作者思想矛盾状貌的,倒是更多一些。因为可以不像限制视角小说那样受到叙事者是在场者、参与者的视野限制。叙事者是小说中人物和在场者、有时又是小说主人公之一的叙事方式,因为面对和在场的事情的性质不尽相同,多种多样,不便直接表达立场,因为那样会破坏小说的结构和功能,破坏小说的拟真性,减少读者的阅读兴趣而影响阅读效果,所以不宜多采用。而全知视角和方式则可以超越小说时空和事件性质的限制,直接或间接地从各种角度、以各种身份表达作者的立场和价值评判,不论是对于社会政治的还是他一以贯之的文化反思与批判立场,都可以在全知视角的小说里,触景生情,自由阐发。这在老舍的长篇小说中表达得最明显。在短篇小说中,也不乏采用这种叙述方式的经典之作。 《断魂枪》和《老字号》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传统的武术国术,传统的经商买卖之道,不管传了多少代多少年,都自有其价值,可是时代变得太快也太坏,今天他们都已经无法再传下去,不仅无法传下去,还面临着失传和垮掉的危机。按照受五四影响的思想逻辑,现代文学主流叙事一般都把传统的家庭、道德和社会描写为假丑恶,是时代激流荡涤的污泥浊水和沉渣。老舍也在《新时代的旧悲剧》里写过传统国学和国学家在新时代的百无一用和虚伪,讲国学的虽然只注重做官而瞧不起商人,可是也变着法结交权贵作弊弄钱,只是所谓新时代的新花样坏花样太多,他自己一家难以适应而最终被算计坑害了,国学抵不过公安局长的坏招。新旧的对立在中国都成为喜剧。但是在《断魂枪》和《老字号》里,老舍写出了新时代里新旧翻转的矛盾性与困惑性。传统的老商业文明固然有迂腐之处,可是新的经商之道也太潮太摩登,跟唱戏变戏法差不多,而没有一点商业道德;祖传的武术固然不能抵御枪炮,可是自有其优长之处。新时代的新潮流固然不可抵挡,可是老传统的失去和失传也是可惜之事,并非如新文学主潮表现得那样单向。通过武术和商业,老舍其实所要表达的,是一个被西方现代性被迫启动现代化历史进程的后发展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普遍面临的问题:如何评价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善恶价值,如何对待固有的生活方式与文明。政治家和革命家鼓吹的东方田园风味的公社和家庭、祖传的谋生手段和生产与生活方式的被冲毁瓦解,未必是历史和道德之善。老舍对此难以给出答案,因此他是困惑矛盾的,因此就把这种困惑,转化为小说的叙事方式。 这类型小说还有《新韩穆烈德》,传统里也有恶,老派的商人也会盘剥算计农家,可是他们的果子铺卖的是全家人辛辛苦苦做的好果品,放的糖一定是熬制的好糖,胜过新时代那些用糖精熬制的果品。可是新时代却把那些带点小恶的旧东西彻底瓦解,田家几辈子传下来的果房铺子统统倒闭。而全家花费心血培养出受现代教育的城市大学生,却一点没有解救家庭危机的能力,只想着逃避——现代教育和大学一向是老舍抨击嘲笑的对象,一如没念过大学、更没有留过学的乡土作家沈从文。对新与旧、现代与传统的价值认定存在困惑的老舍,就这样选取把自己观点隐含其中的全知叙事的视角,而这类视角和方式也的确更适宜安置和表达作者的立场和思想。 当然,为了表达作者的内心困惑,也可以选择其它叙事者视角,但对于老舍而言,他更愿意选择这样的视角,从小说功能看,这样的视角也的确更好地表达了作者的立场。前已述及,这样的视角可以不受限制视角中叙事者和主人公视野和世界的限制,可以更灵活地表达作者立场,可以把作者与叙事者的世界、主人公的世界的复杂多样的关系,如困惑、赞成、反对等多种声音放置于其中,一如老舍的长篇小说。其实,《断魂枪》就是把长篇的题材压缩为短篇,才如此精彩,臻于老舍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再次,老舍短篇小说里的全知叙事,也并非都是为了表达作者的思想困惑和矛盾,还包含了更为丰富的体现作者精神世界的东西,比如社会与文化批判和反思、毫不留情或含蓄的讽刺等。不过那样的叙事者与作者和小说主人公世界的关系问题,不是本文的目的,故此不予赘述。 综上,为了表达作者不同的思想立场,老舍的短篇小说采用了不同的叙事视角和叙事者方式,而这些视角和方式在小说结构与功能上与作者的目的和期待视野,都吻合融洽,并体现了老舍的独特艺术个性。自然,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感性和非规律的产物,而一旦按照某种规律和逻辑进行归纳和抽象,难免会有削足适履和挂一漏万之弊,对老舍短篇小说的叙事视角和模式与作者思想世界关系的研究,也可能存在这样的问题。不过,又不能因此不对文学作品进行归纳。只要是从作品实际出发,还是会在林林总总的作品中发现躲藏于其中的“有意味的形式”,形式里积淀和包含着作者的、叙事者的、主人公的多种多样思想情感世界的奥秘。老舍的短篇小说虽然难称丰富,但其中确实包含了有意思的现象,值得求索和探讨。 (责任编辑:admin) |